第二章 大餡餅
逍遙侯張啟明回屋,沏一盞茶,隨意坐在椅上,一手擱在小圓桌上,食指輕扣,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哚哚哚的輕響。
他本是另一世界的靈魂,八年前與此身融合,繼承其一切。侯府如今的境況,要從他爺爺身上說起。
此君是簡明帝最寵愛的幼子,到封王的年紀被皇帝留在神都,封為逍遙王,並出巨資營造了堪稱藝術精品的逍遙王府。當時,逍遙王是天元神都的混世魔王,除了皇帝,誰都敢惹,誰也不怕,太子遠遠見他都得繞道走。若不是幾位重臣拚死阻攔,太子早被廢了。
當簡明帝嗝屁,太子登基為隆歷帝,報應來了。他還沒做出暗示呢,逍遙王就已經變成了罄竹難書的世間大惡,沒過一年也嗝屁了。不過隆歷帝也沒活多久,沒兩年也嗝屁了。御醫說,是隆歷帝在當太子那二十多年裏驚悸過甚,詳細點說就是天天半夜做噩夢,白天精神恍惚神經衰弱,消耗太多元氣,補也補不回來啦。
按理說有因果恩怨的三人相繼嗝屁事情就淡了。可隆歷帝的兒子,新登基的元嘉帝有不同意見。當時張啟明的父親襲爵,逍遙王已降爵成逍遙公,元嘉帝不用故作豁達,顯示胸襟,他為父伸張可謂理直氣壯。於是張啟明他爹慘了,王法又罩不到他家,三十歲剛出頭就死了,有趣的是,醫生的診治結果,病根也是驚悸過甚,四個字一模一樣。
老爹死了作為嫡子張啟明就要去抗了,按照程序他要去宗人府領取繼承逍遙侯的文書。結果這窩囊廢被自家兩代人與皇家死懟的壯舉嚇着了,想像着襲爵后自己可能的下場,再加上當時年紀太小,直接在去宗人府領文書的前一晚嚇了個魂消魄散,這才有了現在的他。
從繼承為逍遙侯以來,他就當起了死宅,在魏三寶的眼中,就是“殫精竭慮,嘔心瀝血”,迄今已有八年,春秋二十有零。
今夜,張啟明沒有如往常般作息,在漆黑一片的屋裏靜坐。
一更,兩更,三更……
那沿着神都多條主道向四周傳播的打更聲,遙遠,縹緲,彷彿在天際。
……
三更過半,一隊百人的隊伍,兩兩并行,小步快跑,人手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把,宛如火焰長蛇。披堅執銳,腳步整齊起落,那聲響在深夜裏傳播,攝人心魄。
隊伍的中央,是一個戴明盔着堅甲騎着高頭大馬的將領。在他身後緊跟着一輛馬車,樣式簡樸。
腳步,馬蹄,車轍接連碾壓過街面深夜中的枯葉,停在逍遙侯府前。
那將領年不過三十,滿臉肅然,動作敏捷,翻身下馬,兩三步就到侯府大門前,手握門環,用力適中、有節奏的扣響,“啪、啪啪、啪啪啪……”,力量不是很大,聲音卻是傳得極遠。
從那輛馬車裏下來三個人,慢慢走到他身後左中右排開,靜立等候。
中間是位面容清癯的老者,左側是一位眼光明銳,微腆着肚腩的壯碩老人,右側是一位相貌文雅的中年美男子。
“誰啊?”卧室離大門不遠也不近的魏三寶終於被驚醒,他最初還以為是幻覺呢。夜半訪客?在逍遙侯府這直接可歸為鬼故事。那敲門聲沒有間斷,等他徹底清醒,完全確信,這才心中驚疑的批衣坐起,點燃一盞燈,向大門走去。
打開門,被那明晃晃的火把晃了眼,好大一會兒才看清門前四人,驚疑中帶着警惕的問:“你們是誰?我們這裏是逍遙侯府,不會是找錯人家了吧?”
那將領道:“魏公公不要驚慌,我們正是要拜訪逍遙侯爺!”
魏三寶眼睛溜向後面那一百個精悍勇武,帶刀帶槍的兵士,說道:“什麼事啊?不能白天來嗎?”這陣仗是逍遙侯府從未有過的,他一時間也是沒了分寸,知道憑自己這老胳膊老腿也攔不住,卻也不想就這麼輕鬆讓開大門。
右側那位文雅男子上前一步道:“魏公公,深夜來訪確實叨擾,不過確實有十萬火急之事要與侯爺面談……不是壞事,勿需憂心!”最後他還刻意解釋了下。他似乎天生就有讓人親和的感染力,三言兩語就悄然撫平了魏三寶心中驚起的狂瀾,不忍拒絕此人的任何要求一般,不自禁的就向側讓開一步,四人直接就向里走去。
中年美男子最後經過魏三寶身旁,對似乎還呆愣着的他道:“魏公公還請前面帶路。”
“哦?對!”魏三寶老老實實在前面帶路,心中卻很是驚疑,剛才我是怎麼了?
他先將四人引入久未動用的客廳,又忙不迭的去通知侯爺。路經二少的小院,他此時也已被外面的動靜驚醒,看着遠處被火把照亮的天空,揉眼打哈欠的問正打小跑的魏三寶:“魏爺爺,外面什麼事啊?”
魏三寶揮揮手道:“沒你的事,少添亂,睡覺去。”
二少也是心大,“哦”了一聲真的回屋再次呼呼大睡去了,完全沒覺得有何不妥。
進入侯爺居住的庭院,他正抬手要扣響正房大門,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衣着完整的張啟明已經先一步打開了房間,魏三寶一愣,卻也沒多想,反正在他心裏這些年侯爺都是殫精竭慮的,很晚睡覺是很正常的事。他將今晚稀罕事簡述了一遍,道:“我已把他們都安排在客廳了。”
逍遙侯頷首道:“那就去會會他們吧。”說完便當先一步走了,魏三寶趕緊跟在後面,心裏覺得侯爺養氣功夫了得。
進入客廳,幾雙眼睛齊刷刷聚焦在他身上,張啟明也不懼,問道:“幾位深夜來訪,有何貴幹?”一邊說著,一邊走向主位坐下。
那清癯老者坐在左首第一個位置,壯碩老者坐右首第一個位置,中年美男子坐在左首第二個位置,那頗為年輕的將領就站在他旁邊。見正主到了,他徑直向門外走去,關門前目光看向魏三寶,不過魏三寶此時正裝傻的侍立在逍遙侯身後,他打定主意,只要侯爺不開口他就不走。
張啟明不吭聲,另外三人也不出聲,那將領只頓了頓便出門反身將門關好,執劍與左右各兩個兵士把守門外,其他兵士也都已進府,把守在各處要道。前一刻還荒廢到無人問津的寂寂庭院瞬間成為水潑不進的虎穴狼窩。
夜風吹拂,涼爽依舊。蟲鳴驟歇,除了熊熊火把燃燒的聲音,宛如死域。
……
“侯爺。”三人起身躬身問候。三人就此一站,卻都各有風采。
清癯老者粗看去沉靜到甚至有點木訥,可再一品,卻真挺直如松柏,就這麼靜靜站着,給人一種倔強屹立,風雨無懼,死撐到底剛勁;而那微有肚腩的壯碩老者,看似富家翁,卻有着沉凝如山嶽般穩重和狂暴如山林崩摧般爆裂的矛盾氣質,不動如山,真動起來就是火山;再是那中年美男子,溫潤君子,說的就是他啊。
這是自己所見過的最非凡的人物了,他於是好奇的問:“三位尊長如此風采,必然早已名動天下,不知都該如何稱呼?”
清癯老者道:“老朽秦穆。”
壯碩老者道:“我叫尉遲霸。”
中年男子道:“在下姚文長。”
三個名字一出,整日價掰着手指頭算伙食費的魏三寶,當定宅男不撒手的逍遙侯都是一怔。如雷貫耳啊!身在神都,可以不知道今年皇帝是誰,不可不知這三人是誰。
秦穆,帝國首相,執宰百官!
尉遲霸,帝國上柱國大將軍,天下兵馬大元帥!
姚文長,元泮學宮山長,對天下的影響力比之另兩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啟明滿臉疑惑的問:“三位尊長日理萬機,深夜來我這落魄侯府幹什麼?”
秦穆深吸一口氣,道:“侯爺,一個小時前,少恭帝崩了!”
魏三寶知道少恭帝是誰,當今天子呢,可逍遙侯府與帝室三代深仇,他們不趕緊給皇帝辦喪事,跑到逍遙侯府來幹嘛?
想到少恭帝崩,作為逍遙侯府實權大總管,魏三寶禁不住有些幸災樂禍,說來這些年帝室也是倒了血霉,接連幾位皇帝早逝,現在這位又早夭,呵呵。
隆歷帝壯年而逝總還有個說法,驚悸過甚;可他的兒子元嘉帝也短命,御醫連個囫圇說法都沒有,剛逼死老公爺沒幾年也跟着去了,然後他的兒子靖熙帝登基沒兩年又死了,然後就是少恭帝繼位,此君登基時才年僅三歲,去年冬天登的基,現在又去了,到現在還不到一年!
好傢夥,皇帝怎麼走馬燈一樣的換啊,金鑾殿裏放着的到底是天子寶座還是奪人命的勾魂座啊?
魏三寶心思散漫的想着,隱約間好像抓到了什麼靈光……
簡明傳隆歷,隆歷傳元嘉,因吸收他本人的教訓,其他兒子都分封在外,扔到天邊去了;元嘉傳靖熙,且此帝除靖熙外的其他兒子皆以亡故;靖熙傳少恭,靖熙登基時太年輕,少恭帝是其獨子,現在少恭帝又死了,不想不知道,一捋嚇一跳,自隆歷往下,帝脈斷了!
若要再續帝脈,就要往上追溯,血源越近越佔優勢,逍遙王與隆歷帝都是簡明帝的兒子,親兄弟,自然血脈最近啊!
隨着一條清晰的思路勾勒出來,魏三寶眼珠子差點驚得跳出來,彷彿看見一個比天還大的餡餅就要砸到逍遙侯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