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定終身(3)
一氣一急之下,李煜又再次病倒了,這一病,纏綿於病榻上,久不得好。
天上人間,曾經錦衣玉食,到現在,卻要為生計發愁,府中上上下下,為充門面,也還有十來口人需要養活。
這一日清晨,喜鵲在門前枝頭吱吱叫着,元英打水經過,看着喜鵲有些悵惘:“喜鵲叫,故人到。也不知今日哪個故人來?”
過了片刻,門子喜氣洋洋地說道:“貴人來了!貴人來了!”
嘉敏與元英皆有些不知所以,貴人?他們在汴京,除了那些同樣潦倒的舊臣,哪裏還識得什麼貴人?
當小婢引了一位清雅的貴婦進門時,嘉敏與元英都是呆住了。
“保儀,竟是你……”嘉敏不知是歡喜,還是心酸,在見到她的一剎那,淚水奔涌而出。
黃芸目中清寧平和,氣色卻是極好,她素來不喜打扮,但身上僅有的幾樣飾品,件件都是不菲的貴重之物,可見她如今也是汴京城中豪門之貴。
元英也是極為歡喜,抹了抹淚水道:“瞧這番光景,就知道姑娘過得極好。想不到又在這裏重逢了,快快進去喝茶。”
坐定后,黃芸才歷歷說來,將自己如何乘小舟北上,如何隱姓埋名重新開始新生活,又如何逃婚折回金陵城,如何嫁給了如意郎君,新婚後又如何打聽到此處……
嘉敏聽得暖意融融,握住了黃芸白皙的手,喜極而泣:“我是真為你高興,苦盡甘來,你過得幸福,就比什麼都好。”
黃芸低頭笑了笑道:“他對我是真的很好,與他相遇之前,我從不知道‘執子之手’的脈脈溫情,認識他之後,我才知道心心相悅的美好。”
她身邊的貼身婢女古彤快言快語道:“那可不是,我家小爺娶了夫人過門,好像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寶貝似的,都不知道該怎麼疼怎麼寵了。”
黃芸瞪了她一眼,耳際邊飛上紅霞,頗為赧意。
嘉敏感嘆道:“當初我見曹公子仁厚,想他待你定然不薄,今天驗證,果然如此。保儀,你終於遇到了你的命中貴婿。”
黃芸笑了笑,飛快地打量了一眼房中,見紅漆斑駁,用的茶杯也都非常陳舊無光,心中有些泛酸,喟然感慨道:“娘子府上好歹也是皇帝親封的太尉府,怎地如此寒磣?倒不如一般小戶人家了。”
嘉敏言語苦澀:“先皇在世時,對我們倒還是格外優待,自從新皇登基后,便苛刻了許多,如今郡公他病情時好時壞,總不過是以憑着微薄的俸祿一日日捱過去了。”
黃芸安撫道:“娘子不必憂心,這次我帶了些錢銀,足夠娘子度過這大半年的難關,也會讓熟知的太醫給郡公治病。”
古彤將一大個檀木盒交由元英,裏面所盛的是一大盒珍珠金銀。
嘉敏大為動容,“這如何使得?”
黃芸不悅:“你還需客氣什麼?以後但凡有不便之處,只需跟我說一聲。金陵故人不多,如今剩下的也就你我,怎又能不互相照應?”
虧得黃芸的接濟,李煜又戒了酒,府上的光景漸漸好了起來,日子清寒,但不至於窘迫。
那趙光義本想以此來讓嘉敏順了自己,沒想到即使是剋扣了俸祿,他們也能春花秋月,過得有滋有味。
趙光義龍心不悅,便以各種宮宴為借口召嘉敏入宮,嘉敏入宮后也並不怕,要麼與朝臣命婦相伴,要麼與宮妃一起,趙光義一時之間也得不到手。
這日,宮宴既散,眾人皆退,嘉敏也隨命婦們走了出去,行到一處宮殿外,忽然聽得一聲聲刺耳的慘叫聲,那慘叫聲夾在着銳利的鞭笞聲,格外瘮人。
嘉敏問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元英道:“好像是到了宮女們住的地方,具體是哪,奴婢也不清楚。”
兩人轉過了一道宮牆,只見一個無眉歪鼻的太監使勁抽打着地上一個宮女,那宮女疼不過,滾在地上躲了一下,惹得那管事太監更怒,暴喝道:“還躲!還躲!看你躲到哪裏去!”
一邊罵著,那鞭子更快更猛烈地擊打宮女的身上,那宮女疼得直打滾,衣服已經被血痕染紅,皮開肉綻,看起來觸目盡心。
嘉敏忙道:“公公請手下留情!”
那太監看了一眼周嘉敏,根本就沒將她放在眼裏,頗為傲慢道:“雜家教訓下人,還請夫人移步它地,若不然,恐髒了夫人的眼。”
一邊說著,一邊使出更大的力氣,鞭子在他手中揮動得霍霍有聲。
元英急急上前一步,一把捉住了太監的手腕,那太監動彈不得,帶着怒氣道:“雜家勸夫人還是莫管宮中閑事,這宮女衣服洗不幹凈,雜家得好好教訓!”
嘉敏見那宮女似是面熟,扶起她一看,大吃一驚,薛九!竟是薛九!
她不是早就逃出了宮城了嗎?又為何出現在這裏?
元英見機行事,悄悄塞給了太監一錠金元寶,笑道:“這宮女衣服沒洗乾淨也不是什麼大事,況且又是我家夫人的故人,還望公公行個方便。”
那太監得了財,早已是眉開眼笑,拱手離去。
嘉敏扶住薛九坐到石凳上,薛九已經瘦得像是紙片一樣的人,曾經那張圓臉如今已清瘦許多,她的手上、胳膊上……到處都是傷痕。
嘉敏不經意地一碰,都會讓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氣。
嘉敏心痛道:“薛妹妹,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怎麼會在這裏?”
薛九並不領情,僵硬地推開周嘉敏,沉聲不語。
嘉敏撕破了手巾,輕輕擦拭掉薛九手臂上的血跡,只覺得十分難過,一滴眼淚忍不住啪嗒滴在了薛九的手背上。
薛九心中一動,面色亦然冰冷:“你真的就那麼為我傷心么?”
嘉敏有些錯愕。
薛九毫無表情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到這裏么?那我就告訴你。”
原來,薛九出了宮城后,打聽曹仲玄的消息,得知他又回了金陵,在尋他的路上,正是戰亂紛紜時,戰亂中她被中朝兵俘虜,帶到了汴京為宮奴。
薛九咬了咬牙道:“這一兩年來,我受過各種各樣的苦,可都一一熬過來了,因為再熬上一兩年,我就到了出宮的年齡!就可以繼續去尋找曹公子,我就可以為他跳舞了。”
說道曹公子,她的眸色中閃爍着熠熠的光彩,這些年,全憑着對曹仲玄的念想,她才一次次熬了過來。
嘉敏心痛如焚,“曹公子……他……”
薛九分外激動,急切問道:“曹公子他怎麼了?你是不是有曹公子的消息了?快告訴我他在哪裏!”
嘉敏勉強地笑了笑,掩飾道:“曹公子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
薛九冷漠的唇角終於漾開一個甜蜜的笑意,目光痴迷,帶着小女兒般的赧意:“這一兩年,也不知道曹公子過得好不好?我就怕等我出宮的時候,已經人老珠黃,曹公子瞧我不上了……”
嘉敏的心一陣陣地搐痛,她拚命壓抑了傷感,笑着安慰道:“不會的,一定不會的。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活到你出宮的那一天。”
嘉敏又給那管事公公塞了許多銀兩,勞煩公公給薛九送去敷傷的藥物,如此下來,薛九也算是外頭有“貴人”照看的人,以後斷然不會再受人欺負了。
和薛九道別,嘉敏出了這一處宮室,暗沉沉的天上懸着一輪勾月,夜色涼如水,她深吸一口氣,想將胸中的穢氣傾盡。
“元英,你說這都是命中注定么?”
“娘子又在胡思亂想了。”
嘉敏幽幽道:“姐姐生前受盡寵愛,卻紅顏薄命、香消玉殞;國主享盡榮華富貴,如今卻纏綿病榻,心境幽迷;薛妹妹天真無邪,現在卻經了那些磨難,苦苦掙扎……曹公子……曹公子他一生瀟洒,最終在戰亂中化為了江中一縷魂魄……難道,這就是命?難道,我們都捱不過命運的安排?”
元英也傷感起來,“曹公子是個好人,老天爺是看他太好了,所以將他招回去收在身邊……薛姑娘也會熬出宮的。娘子還是別傷感了了,夜風起了,娘子早些回去吧。”
這一切,卻被牆后的薛九聽得明明白白,她與嘉敏道別後,想起來衣服上的一粒珍珠掉了,便出去到院中去尋,卻正好聽得嘉敏與元英的言語。
那一瞬間,薛九像是被雷擊電掣一般,渾身綿軟無力,倚靠着牆身滑倒在地,淚水再也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原來,曹公子早就不在人世了!原來,周嘉敏都不捨得告訴她最殘酷的事實。
像是她心中的那一盞明燈熄滅了,像是支撐她的全部力氣也已被抽走。
薛九哽咽不已,淚如長河。
曹公子,為何等不及拜別,你就走了呢?
沒了你,我又怎會有活下去的勇氣?
哦,對了,你是在戰亂中離世,是中朝的皇帝,是中朝害死了你!
薛九悲涼的眸光中漸漸升起了憤怒之色,若不是中朝揮師南下!曹仲玄怎會葬身在戰火中!
她目光如炬,烈烈燃燒!復仇的火種在心中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