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往汴梁(1)
黃芸病倒了,渾身冰冷,不時打着冷顫,神志不清。
嘉敏急得嘴角冒泡,船隻行在江上,如何請來郎中?
曹璨的軍船緊緊行在一側,曹璨也總是朝那船上東張西望,這一日沒有望見他心儀的女子出船艙,不免有些焦躁,竟是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隨行的婢女古彤掩嘴噗哧一笑:“將軍的魂兒只怕早就丟了。將軍若是喜歡,何不將那姑娘接回府中?”
曹璨道:“快準備些幾件大氅,江上風寒,黃姑娘一定用得着。”
古彤古靈精怪地笑了一笑,忙將氅衣交予了曹璨,曹璨乘了一葉小舟,登上了黃芸所在的大船,像是一個誠惶誠恐的青澀少年那樣,面上籠起一層紅暈。
他鼓足勇氣,低頭莽撞地了進船艙,吶吶說道:“姑娘,我拿來了些氅衣,冬日風冷……”
卻不想看到黃芸面無人色地躺着,而一側的周嘉敏正焦心地給她拭去了額頭上的汗水。
曹璨心急,忙上前問道:“姑娘……她……這是怎麼了?”
嘉敏道:“你來得正好,她中了箭毒,怕只能等到下一個港口才能抓到藥草。”
“箭毒?”曹璨英眉緊蹙,“定是那幫越兵在箭上餵了毒!此時就算是請來軍醫,也無良藥……來不及了!”
他二話不說,抱住黃芸,撕開她肩臂上的衣裳,那鎖骨上被箭矢擦過的傷口已經變得青紫,他吸出了黑血,吐了出來,又吸了一口……
嘉敏大驚:“將軍,你也會中毒的……”
曹璨不予理會,只顧吸傷口上的毒血,直到那傷口的血漸漸變成了鮮紅……
嘉敏看曹璨眉目英氣逼人,年少俊華,又見他對黃芸如此在意,不惜以性命安危去救她,心中頓時明了。
一剎那,頓時感慨萬千,世間難得如此有情男子,英雄美人,他們二人是極配的,只是,身份懸殊,一個是亡國之妃,一個是中朝少將……
未免叫人遺憾!
正胡思亂想着,曹璨突然鄭重說道:“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夫人恩准。”
“將軍有話但說無妨。”
曹璨喉結滾動,“在下曹璨,想……想將黃姑娘另安排一艘小舟,悄悄送到一處安全之地。”
嘉敏大驚,莫非她看錯了人,這年輕小將竟對黃芸生了歹意不成?
“夫人莫要誤會。在下是想……黃姑娘終究為亡國之妃,此次被押往汴梁京都,不是被降為宮奴就是成了大官府上的婢女。”
嘉敏悵惘,黃芸在宮中時也只是一個位分並不高的保儀,此次離都北去,她總逃不過為奴為婢的命運。
“在下想讓黃姑娘化身為在下的婢女,給她一個自由的去處……況且,她身上餘毒未盡,若是總被押在夫人的這條船上,醫藥不周,難以調養……”
嘉敏抬了抬手,止住了曹璨:“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將軍儀錶堂堂,是為君子,又難得你對她生出這樣的情愫,又這樣為她打算,我也感到萬分欣慰。”
曹璨大喜,“如此一說,夫人就是同意了?”
“只是,她慧心如蘭,氣性雅緻,若是將軍唐突莽撞,只怕會逼急了她。將軍只需記得:‘潤物細無聲’,時候到了,她定然會感念將軍。”
曹璨再三感激,一壁又命人將黃芸另置一艘小船。
嘉敏五味集雜,此次一別,終歸是無奈之舉,只願保儀醒來,不要責怪她自作主張,只願她有比自己強,終有一個美好的歸宿。
“等一等,”她叫住了曹璨,再三叮囑,“她無依無靠,請將軍一定要善待她。”
曹璨立在小舟上,雙手抱拳,鄭重地點頭,“夫人請放心,我待之姑娘,就如待自己。”
小舟在夜色中迅速蕩漾而去,消失在茫茫的江上,連同嘉敏的心,也空落落地隨之而去。
元英悵惘地擦了擦淚水,哽咽難繼:“黃姑娘此去一別,大概是終生再也不能見。”
嘉敏莞爾:“也許吧,只願她過得好。”
元英愣了愣,不由破涕為笑:“這曹將軍看着像是一個好人,但願他能妥善照顧好黃姑娘。”
“會的。”
……
黃芸醒來時,波光瀲灧,下了半月的綿綿小雨終於止住了。
聽得那水波蕩漾,槳木輕搖,黃芸清醒了大半,這裏到底是何處?
身上輕盈許多,黃芸掙扎着起身,一旁的古彤笑道:“姑娘可終於醒了,可把公子急死了。”
“公子?什麼公子?”
“是曹公子救了姑娘,公子親自吸了姑娘肩上的箭毒,姑娘昏迷了三日,快喝些水才好。”
黃芸一把推開了古彤端過來的水,急問道:“我這是在哪裏?國主呢?還有娘娘呢?”
“唉,姑娘有所不知。你家夫人不想讓你被押北上為奴,所以讓我們公子悄悄帶你逃了,如今,我們正順着一條小路北上呢……”
“北上?”黃芸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掙扎着起來。
“姑娘……姑娘……你的身子還未大好……”
黃芸哪裏會顧及這些,踉蹌出去,出了船艙,一條小江橫亘在眼前,哪裏還有排列成行、森然蔚郁的中朝軍士?
那曹璨正在船頭垂釣,此時他已經脫下了一身甲胄,穿了青衫,端的是溫文爾雅,如切如磋,大不同於戰場上的樣子。
黃芸怔了一瞬,幾乎沒有認出他來。
曹璨見到黃芸,高興壞了,丟了魚竿,就迎上前,卻又覺得自己唐突了,傻愣愣站在黃芸跟前,溫言道:“姑娘可覺得好些了?還有沒有哪裏覺得不適?再過一天,就會到小鎮上,到時候,再給姑娘熬一盅葯,姑娘就會好得大全了……”
黃芸冷冷道:“船夫,掉頭!”
曹璨愣了半晌:“姑娘這是要做什麼?”
黃芸不語,神色如霜。
曹璨知她心意,想她可能是想回到亡朝國後身側,急道:“太危險!姑娘本來就是逃出來的,此時回去,萬一被官兵抓到,那將死無葬身之地!”
黃芸不予理會,從船夫手中取過槳,想要自己調轉船頭,曹璨心中一急,忙按住了黃芸的手腕。
肌膚的驀然相觸,那溫膩的觸感如電流擊穿了曹璨的全身,他臉上飛起了大片的紅雲,慌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姑娘……在下並非有意唐突,只是請姑娘聽我一句勸,若是姑娘此時回去,於事無濟,只怕此時,夫人他們早已經到了汴梁了。”
黃芸只覺得頭暈目眩,身形一陣搖晃,眼看就要跌入水中,曹璨忙伸手將她攬住。
軟玉溫香,氣息縈繞,兩個人就這樣措手不及地靠在一起。
古彤正巧揭開帘子,看到這旖旎的一幕,不由得掩嘴而笑,忙轉過身避開他們。
曹璨的心像小鹿般撞得厲害,輕言溫聲道:“外面風大,姑娘身子剛好些,還是趕緊進去吧。”
被一個血氣方剛、又儒雅有禮的男子這樣擁着,黃芸竟也覺得羞臊。
黃芸緊咬着唇角,暗暗惱恨自己怎可如此失態,慌忙之下,忙推開了曹璨,自己羞愧不已地一扭身,躲進了船艙。
不成想曹璨這一失神,竟是跌倒在江中,他是江北人士,自幼不習水性,這下落了水,活像只旱鴨子,撲騰了好久,船夫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撈了上來。
古彤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進來,眨着古靈精怪的眼睛,對黃芸道:“我家公子被姑娘迷得心竅可都沒了。奴婢伺候公子這些年來,可從沒見過我家公子對哪個姑娘這樣好的,還親自釣魚做了魚羹。”
此時,曹璨正好貼在船艙外,貼着耳朵聽裏面的動靜,聽得古彤誇自己,連連點頭。
古彤又道:“我家公子知道姑娘長於南方,吃不慣麵食,所以啊在這魚羹里還加了些小米,燉爛了最補身子,公子對姑娘可真是好。”
黃芸冷漠如斯,而心中,卻似乎有火苗一點點竄起,她這一生,都不曾有一個男子肯在這樣的小事上對她經心,曹璨如此貼心,竟叫她心中驟生溫暖。
古彤像只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我家公子可不僅僅細心周到,更是京城裏的數一數二的翩翩公子,文武雙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很多小姐都想嫁給我公子呢!”
船外的曹璨連連點頭,此時的外面風大,曹璨又落了水受了涼,突然間打了一個大噴嚏。
黃芸聽到聲音,自是心知肚明,只是冷冷淡淡道:“我不吃。”
古彤怔住了:“這可是公子釣的魚,姑娘不吃,豈不是辜負了公子的心意?”
黃芸淡淡道:“你出去吧。”
古彤碰了一鼻子的冷灰,心想自家的傻公子怎就喜歡上了這麼清冷的姑娘了呢?搖了搖頭,擱下了魚羹走了出去。
船外的曹璨卻是急了,“姑娘昏迷了三日,一定是餓了,喝些魚羹,總歸是有好處的。”
黃芸心中一動,只是,這中朝人是滅她國的仇人,她如何能屈就?
寧願,餓死。
她的語氣中有着清透的決絕:“我不吃。”
曹璨一急,又咳嗽數聲,“姑娘若是不吃,從今以後我也陪着姑娘不吃飯!”
黃芸一驚:“你為何不吃?”
曹璨溫厚又真摯的聲音從船外絲絲縷縷地傳了進來:“姑娘難過,我恨不得是姑娘的心,才能體悟姑娘的難過,所以姑娘餓着肚子,我也要餓着肚子,只有這樣,才能感知到姑娘的心境一二分。”
唉,這個傻子!黃芸心中微嘆一聲。
兩人一日下來,均未進一粒米。
江水漸漸平淺開闊,兩岸都是枯木枯山,黃芸心緒惆悵,見船中有一張脫了漆的素琴,素手輕調,清雅的琴聲絲絲流淌,熨貼着她寂寥迷惘的心緒。
曹璨聽得那曲子,不知怎地,心中也升起了不舍之情,橫笛於唇,以笛聲相合。
微起漣漪的江面上,便傳出琴笛相合之音,虛渺遼闊,激蕩山林。
黃芸的心房微微顫了顫,不由抬頭凝望着臨風而立的的曹璨,這是她第一次凝視他,青衫瀟洒,身姿偉岸修長,更見得他面如玉,眼如星,眉微揚,鼻若懸膽,嘴角豐潤起翹,是一個極為俊逸儒雅的公子哥兒。
只是他的臉色有些發青,大概是幫她吸體內餘毒,尚未痊癒。
不知怎地,黃芸那冷寂許久的心輕輕如弦撥動。
一曲罷了,曹璨悵然吟道:“‘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無故人……”
他頓了頓,似在思量黃芸的心境,似乎想通了什麼,恍然笑道:“此《陽關三疊》大有不舍悵惘之意,姑娘不必憂傷,此次北去離國,雖少故人,可姑娘還有我這個朋友,還會開啟新的生活。”
黃芸的鬱郁心結有所疏解,淺淺一笑。
僅這一笑,竟看得曹璨獃獃怔怔,痴痴惘惘:“姑娘一笑值千金。姑娘笑起來,可真好看。”
黃芸有些赧意地別過了頭,目光落於江水虛無飄渺的遠處。
這日申時,船行到市鎮上便停了下來,從此處可經由陸地,到達汴梁。
三人行到小鎮上尋了一處乾淨客棧,一切都打點好,曹璨又交代店鋪炒些好菜,又交代古彤為黃姑娘打水洗漱,自己倒去鎮上去尋一輛乾淨馬車去了。
怎知,等到曹璨尋了馬車回來時,黃芸已經消失不見了!
“黃姑娘呢?黃姑娘去哪了?”曹璨推開了客房門,哪裏還有黃芸的身影。
古彤也焦急地搖着頭,“剛才還看見黃姑娘在裏面的……”
曹璨沒功夫聽她解釋,衝出了客棧門,問小二道:“可看見了那位與我隨行的姑娘?”
小二指着客棧旁側的一條小徑道:“剛剛看到姑娘往這邊小徑上走了,說是去散散心。”
曹璨一急,再也顧不得許多,牽了一匹馬,朝小徑上飛奔而去。
小二在他身後大呼道:“十里之外就是野狼崗,公子記得要早些回啊!”
此時天色不早,保儀在小徑上跑得越來越遠,不多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此地山丘起伏,樹林森然,方圓幾里之地,全無人煙,只有林中深處傳出一陣陣瘮人的老鴉聲。
黃芸孤身一人,不禁有些後悔,或許……不該莽撞地逃了出來。
她躲到一塊乾淨的岩石上,喝了一口水,正要微微整頓片刻——
突然,不遠處的枯叢中傳出沙沙的聲響,黑暗的深處閃爍着碧綠瑩瑩的目光,黃芸渾身冰涼,如墜冰窟。
在夜空中那一抹微弱的月光下,她這才依稀辨得林中的那綠幽幽的眼,是一群狼!
黃芸尚且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頭餓狼向她撲了過去。
黃芸急退數步,不小心被腳下的石頭絆倒,連滾數圈,從石頭上跌落了下去!
幸而,一片樹枝勾住了她的裙角,那乾枯的細枝椏搖搖欲墜,而底下,則是十多條留着涎水的惡狼!
“咔嚓”一聲,樹枝折斷,黃芸直直墜了下去,眼看就要落入狼口,被尖利的狼牙撕成粉碎……
在這緊要時刻,一道黑影直撲過來,撲她在地上,就在同時,那十多條惡狼也全都撲了過來,對着曹璨的脖子就要咬下去。
曹璨一面護住黃芸,竟抽不開身去避開惡狼,他抱起黃芸,拋她至馬上,馬兒受了驚嚇,駝着黃芸一路狂奔向小徑前方奔去。
這一分心的當口,曹璨的脖子被狼咬了一口,頓時,鮮血如注!
他抽出長劍,將撲在身上的狼斬為兩段!
又有數條惡狼撲了上來,若是平時,他絲毫也不會將這些嗜血的畜生放在眼裏,可是如今他體內餘毒未除,又感染風寒,十成的功夫竟只能使出三四成來!
這野狼崗遠近聞名,附近的人自然是不敢單獨走這條路的,崗里有成百條狼群,常常伏擊襲人……
馬兒駝着黃芸在林中狂奔,黃芸一顆狂跳的心漸漸平息,可心中驟生不安。
那曹璨捨命相救,此時正處在被狼群的圍攻之中,極有可能被惡狼吃得屍骨無存,若是自己就這樣逃了……
未免也太過於無情……
思慮再三,黃芸一咬牙,牽了馬繩,朝來時的路上狂奔而去。
血腥氣越來越重,從稀薄的月光中,遠遠可見有更多的狼圍住了曹璨!
那狼群狡猾無比,嗅到了曹璨身上的血腥味,更加猖獗地撲咬,只可惜曹璨今夕被困山中,手上功夫越來越緩,越來越緩……
“小心!”黃芸大喝一聲,就要衝過去,突然間——
數支冷箭“嗖嗖”自林間發出,射中狼群,狼群發出一聲聲慘叫,向林中深處逃竄。
眨眼間,數十條狼消失得全無蹤跡。
林中竄出來十餘個拿着弓箭的村民,原來古彤得知十里之外是野狼崗,野狼出沒,心中着實放心不下,便在鎮子上找了一二十個壯漢趕來。
虧得他們及時感到,若不然,曹璨只怕就要淪為野狼腹中食了。
曹璨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此時再也支撐不住,歪倒在石頭旁……
古彤見公子的身上血流如注,心急不已,頗為怨懟地覷了一眼黃芸:“若不是姑娘不辭而別,我家公子又怎會遭這一趟罪?”
黃芸也有些愧疚,心中祈禱曹璨性命無虞才好。
眾人小心翼翼地將曹璨抬回了客棧,又請來鎮上郎中開藥方,幸而血止得及時,若不然,就算曹璨不被狼吃了,也會血盡而亡。
曹璨迷迷糊糊地醒來,一醒就鯉魚打挺地坐了起來,“黃姑娘呢?黃姑娘有危險!我要去找她!”
一眼卻瞧見了黃芸正坐在不遠處,頓時懵了,明白過來后,摸了摸頭,歡喜道:“原來……原來姑娘還沒走。”
黃芸清冷問道:“為什麼要追我?”
“我……我是不放心你,你一介女子,隻身獨行,我怕你不安全。”
“多謝公子出手相救。”黃芸冷冷道,旋然起身。
“姑娘又要走嗎?”曹璨情急之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姑娘別走,姑娘是不知道的,姑娘若是走了,我這心也跟隨姑娘走遠了。”
曹璨的那副模樣竟是是患了痴症一樣,黃芸清冷的心柔軟了許多:“你就真的這麼害怕我走?”
“當然!難道姑娘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對姑娘一見之下,這心突然之間就像是穿了鎧甲……可又怕唐突了姑娘……”
黃芸淡淡道:“我不走,我吃點東西。”她端過桌上的飯菜,慢慢吃了起來。
曹璨大喜過望,“姑娘終於肯吃東西了,只要姑娘能吃些東西,姑娘的心病就會慢慢地好了……”他大急大喜之下,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那古彤正好端了葯進來,見到他們二人這幅光景,也放寬了心,只是嘴上仍是啐道:“若是姑娘早些如此,公子也不會吃這麼大的苦,這又急又笑的,可不是折磨人么?”
曹璨喝道:“可不得對黃姑娘如此無禮。”
“得得得,這位姑娘如今是公子心尖尖上的人,公子既是割捨不下,何不娶回府上,免得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一席話竟說得黃芸面紅耳赤,低垂了頭,曹璨瞪了古彤一眼,心中卻是如蜜一般甘甜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