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元子青扶着眉畔下車時,曲神醫已經迎了出來,上下打量着她,「這就是世侄女吧?果然有你母親的幾分品格。」
這算是極高的讚譽了。眉畔斂衽行禮,口稱「世叔」。對方主動拉關係,她當然要順勢而上了。畢竟此來可是有求於人。
曲神醫看上去年貌只有五六十歲,一把灰撲撲的大鬍子,一身寬袍大袖的衣裳,看上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隱士高人意味。他看着眉畔的神情帶了幾分激動,「你爹出事時我不在西京,回來時已經聽說你上京去了,真是可惜可嘆。這次回來可是有什麼難處?」
眉畔道,「讓世叔挂念,原是回來給爹娘掃墓。想着世叔就住在此間,故而貿然拜訪。」
曲神醫這才將實現轉向她身邊的元子青,這一看臉色不由微變。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很快恢復如常,笑着請眉畔進屋去坐,又說她不該如此客氣,帶了那麼多禮物。
但那一瞬間的神態變化,到底還是被眉畔和元子青捕捉到了。趁着曲神醫去倒茶的功夫,兩人對視了一眼,眉宇間都添了兩分擔憂。
他明明已經看出來了不對,卻閉口不談,究竟是……沒看出是什麼問題,還是不願意醫治,甚或是不能醫治呢?
眉畔一想到這裏,就再也坐不住了。曲神醫端了茶回來,她便主動介紹起元子青,「世叔,這位是我的未婚夫婿,在京中時定下的。因這一路回來路途遙遠,如今朝廷又對西邊用兵,怕路上不安寧,所以他特意護送我回來。」
曲神醫聞言忍不住皺起眉頭,「胡鬧!這婚事是誰做主定下的?」
眉畔原本想撒謊說是父母定的,但轉念再想,萬一他知道內情,到時候就不好解釋了。便只好強忍着羞意道,「是侄女自己看好的,怎麼……世叔覺得不好嗎?」
「當然不好!這門婚事我不同意。」曲神醫怒視元子青,「他身懷絕症,如何能娶你?」
這「身懷絕症」四個字說出來,眉畔和元子青的臉色都變了。不過這變也並非曲神醫所想的變,他是個通透人,立刻就明白了,「原來你早已知道……是了,你帶他上門,莫非是要向我求診?」
眉畔連忙起身道,「世叔莫惱。侄女的確是聽聞世叔的醫名,所以才上門拜訪,希望世叔慈悲為懷,施以仁心妙手。」
曲神醫搖頭,「不治。」
「世叔……」眉畔的聲音已經帶上了求懇,「世叔莫非……要見死不救嗎?」
曲神醫哼了一聲,看着元子青道,「我曲寬一生活人無數,從沒有見死不救這個道理。只是我能治病,卻不能治命!他命該如此,我亦回天乏術。你們請回吧。」
這句話讓眉畔忍不住渾身發顫。
命……這個字成功的戳到了她內心深處最惶恐的地方。難道命,就真的擰不過去嗎?
她的眼眶漸漸紅了,更不肯就此放棄,「世叔,真的沒辦法了嗎?我求您……或許試試看,就能有起色呢?」
元子青上前扶住她,「眉畔,別說了。這樣的事怎能強求?」
他知道,許多大夫知道自己治不好,就不肯下手去治。這樣一來,自然不必擔干係,否則萬一治不好,或是家屬不依不饒,或是自己醫名受累,被人懷疑。
這樣的事,這十幾年間,見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元子青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坦然以對了。
但在內心深處,或許也曾有一絲不甘的火苗。那時源自於十多年來慈惠大師對曲神醫的推崇,讓元子青漸漸形成了一個念頭: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治好自己,那就是他。
可原來他也不行。
眉畔轉頭看了元子青一眼,臉上都是惶恐無措。她搖了搖頭,掙開元子青的手,「我不信。我不信這是命——」之後的話,她是吼出來的,「你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人的事,你那麼聰明,那麼能幹,憑什麼要受這樣的折磨,憑什麼會有這樣的命運!」
她的眼中含着淚,聲音哽咽,「老天爺為什麼會那麼不公平……」
「老天爺若是真的公平,像你爹那樣的人,又怎麼會英年早逝?」曲神醫淡淡道,「他的病不是病,是毒。若是早十年找到我,或許還有辦法。可如今這毒素經年侵入肺腑,早已藥石罔救。這不是命是什麼?」
他中了毒不是命,來遲了十年才是命。
就連元子青,一時也訥訥無言,神色恍惚。十年前,那時候宮中也好,爹娘也好,都還在盡全力搜尋天下名醫。即便如此也未找到這位曲神醫。
果然是命。
事已至此,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再坐下去反而尷尬。元子青只好扶着眉畔告辭離開。
得到了這個結果,兩人之間的氣氛也十分沉默。
知道快要回到莊子裏,元子青才安慰眉畔道,「這件事你已經足夠儘力了,不必多想。我覺得自己現在也已經好了許多,就算他不出手,也未必……」
「我知道。」眉畔也強笑道,「不管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放棄的。」
兩人都有意安撫對方,所以強迫自己露出毫不在意的表情,倒是讓氣氛變得好了一點——雖然只是表面上。
不過這時候強顏歡笑實在是為難人,兩人回到莊子裏,又說了幾句話,很快就分開,各自回房了。這個時候,或許獨處更好些,至少不會把沮喪的情緒傳導給對方。
行雲已經知道眉畔要去幹什麼了,看她冷着臉回來,就知道不順利,也不敢多問,服侍她躺下,然後自己悄悄退出去了。姑娘為了這件事費了不知多少心思,一旦不成,恐怕很難轉得過來。
眉畔躺了一會兒,卻覺得心頭更加浮躁,根本安靜不下來。
她不能也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輾轉反側了一會兒,她忽然坐起身,揚聲叫,「行雲!」
「姑娘。」行雲因為擔心她,一直等在門外,應聲推門而入,「怎麼了?」
「給我穿衣服,我要出去一趟。」
又出去?行雲有些擔心,但也不好多問,只好上前伺候她穿好衣服,然後問,「我跟着姑娘一起去?」
「不必。」眉畔道,「我就在附近隨便走走,要一個人想想事情。」
「那姑娘小心些。」
眉畔當然不是想在這周圍隨便走走,她是打算重新回去拜訪曲寬。剛剛因為元子青在,她也不好拉關係,現在自己一個人去,說不定可以利用他跟父親的關係,讓他鬆口答應幫忙呢?
眉畔始終不信元子青是不治之症。畢竟他都已經長到那麼大,最難熬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就算真的治不好吧,調理一下身體,減少痛苦、延長壽命總能辦到。就像慈惠大師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的那樣。
無論如何不能就此放棄。
曲寬似乎對她去而復返根本不驚訝,將她重新引進屋裏坐下,才問道,「世侄女怎麼又回來了,可是有什麼事情忘了說?」
眉畔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世叔,他的病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嗎?哪怕我們不求治好,只求調理一番,延長壽命,減輕痛苦?」
曲寬眸光一閃,「他的身份,怕是不尋常吧?」
「……是。」眉畔咬牙承認,「他是福王府的世子。但我與他的親事,跟他的身份沒有任何關係。」
「哪怕是他一輩子都這麼病怏怏的,活不過四十歲,你也不悔?」
「不悔。」
「你這孩子,真有幾分你爹的倔脾氣,認準了的事,從不會更改。可是他的病,我是真的治不好。至於你說的那種調理一番,暫時減輕痛苦……我不會那樣做。」曲寬搖頭,「這些年來他的身子應該有人調理,為何不繼續?」
「慈惠大師說他沒有辦法了。」眉畔道,「世叔為什麼不肯出手?」
「要麼就不治,要麼就把人治好。治到一半死不了也好不了扔在那裏,我可不願意毀了自己一世英名。」曲寬道,「況且他的身子,調理不調理,也就是那樣了。除非能夠徹底拔除毒素,否則都是枉然!」
「可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我不相信……」眉畔盯着曲寬看了一會兒,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跪下,「世叔,我求求您……看在與我父親相交一場的份上,真的不能再想辦法嗎?您沒有看過他的脈,也許……也許還有轉機也說不定……」
「你這是要為難我呀!」曲寬連連搖頭,「說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