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四皇子只好站起來,將位置讓給了三皇子。然後三皇子便心無旁騖的開始念奏摺了。他念得很清楚,速度卻不慢,到了關鍵的地方,就會停下來,給皇帝一二反應時間。做得比不同政務的四皇子好多了。
四皇子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只好悄悄的退出去了。
皇帝這才睜開眼睛問,「朕近來精神不濟,忘了問你,海州那邊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父皇放心,兒子來時已經做了妥善安排,不會出問題的。」三皇子道,「到了海州兒子才知道海貿的利潤如此嚇人。這已經成了國之命脈,兒子會小心的。」
皇帝「嗯」了一聲,忽然問,「上次問你的話,是否已經有了答案?」
「什麼都瞞不過父皇。」三皇子放下手中的奏摺,道,「兒子的確是有了一點想法,只是不知道對不對,還請父皇教我。」
然後他才將自己的答案說了出來,「父皇英明神武,生下來的兒子自然也都是一時俊彥,才華不弱於任何人的。所以兒子覺得,應該將他們都用起來,才不負父皇多年培養。」
「哦?難道你就不怕?」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若是能徹底了解他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自然就不必怕了。」三皇子斬釘截鐵道。
只要知道了對方的弱點,抓住這弱點便可令對方聽命於自己,而且無法擺脫。這就是人心。投其所好也好,拿住短處也好,甚至只是簡單的威懾……只要能夠達成目的,便是正確的方法。
無論對方是臣子還是兄弟。
皇帝終於睜開了眼睛。
三皇子一句話,講出了「帝王心術」這四個字的核心:掌控。
要怎麼掌控呢?有些人通過平衡來達成掌控,縱觀歷史,很容易看到朝堂上「異論相攪」,就是皇帝不願意讓朝廷只有一個聲音,某一個大臣過分出眾,於是就提拔起跟他對着乾的人。
有不少干實事的大臣,就是被這樣無聊的原因,生生耗光了時間和精力,最後什麼也沒能做到。而那些排除萬難、即便是再這樣的情況下也能壓過對方,一手遮天的人,最後都成了權臣奸臣,最終幾乎都沒什麼好下場。——哪怕他做了很多實事,哪怕最初是皇帝支持他這麼乾的。
這就是因為超出了掌控,所以不得不犧牲掉了。哪怕這會帶來負面的影響也在所不惜。
但是這樣畢竟損失太大了。每一個陷入黨/爭的朝廷,最後都會從內部**掉,最後被人摧枯拉朽一般的給打破。所以每個皇帝,可能都想找到一條更好的路:既能掌控朝堂,又能避免損耗。
兩全其美的事這世上可能有,但大約不包括朝政。皇帝和大臣——確切的來說,是宰相——看起來都代表了朝廷,是一個整體,但實際上,他們之間卻是對立的。
權力只有一份,宰相的權力多了,就要分薄皇帝的,皇帝要獨掌大權,相權就會被打壓。所以這種鬥爭是永遠不可能停止的,只要有鬥爭在,這種內耗就會一直存在,不能消除。
但是即便不能消除,可以優化也不錯嘛。三皇子這句話,等於是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來。至於究竟能不能成,成了又會不會生出別的問題來,暫且不考慮。只他能說出這種話來,就說明他是有做皇帝的資質的。
皇帝看着自己的三兒子,眼神複雜。
事實上他太忙了,對每個孩子都親近不足,雖然兒子也有好幾個,但父子之間的感情,卻淡薄得令人嘆息。等到晚年進取之心不足了,想要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了,才發覺已經晚了。
太子的事情,更給皇帝敲了個警鐘。即便是父子之間,有時候也是會反目成仇的。而他自己垂垂老矣,眼看着走到了彌留之際,兒子卻還那麼年輕,生機勃勃,即便表現得再溫良恭儉讓,也讓皇帝感覺到威脅。
何況,不管是哪個兒子,都沒有掩飾自己的野心。之所以對他還這樣恭敬,不過是因為決定權還掌控在他手裏罷了。但是偶爾,比如剛才那樣的時候,無論再怎麼收斂,多少還是會露出幾分鋒芒,讓人覺得扎眼。
但好在因為感情不重,所以皇帝能夠做出相對公平的判斷。
在幾個兒子裏,三皇子元恪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了。而今天這一席話,反而讓皇帝覺得自己之前小看了他,又或許……是他偽裝得太好。
皇帝一旦起了疑心,腦子裏就免不了會多出來許多的彎彎繞繞。即便現在躺在病床上,他還是忍不住的要去想。
如果這個兒子之前是在藏拙,那他是為了什麼,在防備誰?而他現在能站在自己面前,又是誰在背後支持和幫助他?越想越多,於是皇帝看着三皇子的眼神也就越來越複雜。
在回答了之後,三皇子看到皇帝終於睜開眼時,心中是有些激動的。至少父皇的表現,看起來對自己的答案很在意。
但是皇帝卻只是看着他,久久沒有做出評價,卻難免讓三皇子心頭惴惴。虧得他只能低着頭,不敢去跟皇帝對視,否則看到皇帝此刻的眼神,恐怕渾身的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饒是如此,現在也覺得滿心戰戰兢兢,比站在結了薄冰的湖面上還讓人害怕。
過了一會兒,皇帝才慢慢的開口,「想法倒不錯,是有人教你的?」
這句話問得輕描淡寫,但三皇子一瞬間汗毛都豎起來了。父皇這是什麼意思?他知道自己跟福王府的關係了?還是只是單純的試探?
但這些念頭都不影響他開口回答,「不,是兒子的一點淺見。只是還不知道對不對,請父皇點評。」
好在皇帝肯開口了,談話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軌道上來。三皇子雖然還滿心緊張,但也多了幾分應付的把握。
可是皇帝大概就是不讓他順心,非但沒有點評三皇子的意思,還道,「這想法倒是有趣,只是朕時日無多,想必也看不到了。只是不知道什麼人能替朕看着你……」
還是暗指他背後有人的意思。
三皇子當然知道皇帝對福王府的忌憚。事實上他本人有沒有忌憚呢?當然是有的。但現在他連那個位置都還沒有坐上去,自然就更談不上什麼忌憚不忌憚了。福王府如今是他所倚仗的勢力之一。
所以他的態度,自然跟皇帝的不同。
他立刻跪下道,「父皇千萬別這麼說,您上承天命,有太醫們照看着,肯定很快就能好起來了。萬不要說這種讓兒子傷心的話。兒子只是胡說八道罷了,若是惹得父皇傷心,便是兒子不孝。」
含糊的避過了皇帝的問題。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他一會兒,道,「起來吧,跪着做什麼?朕就這麼嚇人嗎?」
「兒子跪父親,本就是天經地義,能聽到父親的教誨,兒子跪着也是高興的。」三皇子奉承道。
之後皇帝也沒有再提那個問題,反而說起了別的。三皇子心頭鬆了一口氣,總算是糊弄過去了。如果皇帝繼續追問,三皇子還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抗的過去。
至少從內室退出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那絕不是因為天氣炎熱的原因。——屋子裏四角都放了冰鑒,高高的冰山堆在上面,散發出絲絲涼意。熏的香里加了薄荷,聞起來也讓人感覺涼入肺腑。
四皇子正坐在旁邊,低聲跟大臣說話。三皇子聽了一會兒,發現只是在說詩文,便微微一哂,找了個地方坐下了。然而在他轉過頭去之後,四皇子卻幾乎是立刻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發沉。
皇位只有一個,所有人都是競爭對手,如今已經到了最後關頭,誰也不會留力。在皇帝面前表現固然重要,但是私底下的動作,卻也絲毫沒有減少。若是能夠直接將一個競爭對手踩下去,自己的勝算自然就多了幾分。
不過,既然已經開口跟皇帝說了那樣的話,三皇子卻不能夠選擇這個辦法了。
他要做的,是將自己的話變成現實。否則那就只是一句空許。現在做不到,以後當然也有可能做不到。人若是現在就做到了,那麼當上皇帝之後,自不必說。
三皇子其實隱隱有些擔憂。因為對於怎麼做這件事,他的確是有些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