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吳姨的往事
走出人和旅館,李然將腳步放慢了下來,她的腦海短時間一片空白,而後,千頭萬緒又紛至沓來。恍然如夢!
雨已經停了。桔黃色的路燈沉默在街道的兩旁;樹葉上偶爾掉下幾粒水珠,滴落在臉上,煞是冰冷;街面的低洼處,積着一些雨水,隨着車輪的來去,聚了又散,散了又和。輕風徐來,格外地涼。
路燈下,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更顯風姿綽約。她輕嘆一聲:你長得不醜,也不是太無能,為什麼生活上這樣失敗,連一個家都經營不好!生活的舞台寬闊,戲是這樣難演。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怎麼說也不能說完美,儘管,為了家,她疲憊不堪,熱情消耗殆盡。
想起剛才的劉宇新,他動人的歌聲美麗了她的瞬間的心情,無奈的是,美麗的東西總是來去匆匆,一切如這吹來的風,霎時便會去得無影無蹤。
多年來,只顧在生意場上征戰南北,絞盡腦汁地應付各種不幸,很少顧暇生活圈以外的事情。故交老友都失去了蹤影,一不留神,自己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車子剛停在家門口,吳姨便出來迎接了。像往常一樣,她把李然手中的包接過去,邊關院門邊說:
“趕緊洗手吃飯。一直不見你回來,我把飯菜都放在鍋里溫着呢。”
家,必定還是溫暖的地方,因為家裏有個慈祥的吳姨。
吳姨是一個苦命的人。一歲時,母親得癆病(肺結核)撒手人寰。那時候,正值日本鬼子在晉南瘋狂掃蕩,父親背着尚在年幼的她常常夜宿潮濕冰冷的深山密林,吃糠咽菜,野果充饑,就那也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七歲那年,也就是日本鬼子投降后的第三年,父親娶了后媽,把她許配給鄰村一戶人家當了童養媳。
她沒見過自己的公爹。聽人說他是因為家裏太窮,不知道從哪兒得來了一條灰色的褲子,卻不知道那是八路軍的軍服。那一天,日本人進了村,要搜捕炸了他們碉堡的“八路”(游擊隊員)。他們把村裡所有男人都抓了起來,正好他那天糊裏糊塗地穿着那條灰色的褲子,因此,被日本人當成了八路軍。他們把他往死里打,非要他說出村裡還有誰是八路軍,他當然沒有說誰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可是日本人不信。後來,日本人還是把全村的男人都拉到一個懸崖邊,全部處死。
她公公是第一個被砍死的,一個鬼子一刀就把頭砍了下來,然後,身首異處的身體順着慣性一齊掉到崖下,然後第二個,第三個……
砍的第五個人據說姓王,在家排行老二,所以村子裏的人都叫他王二。當王二明知沒有存活的希望的時候,他想,與其這樣,還不如和鬼子拼了。所以,趁那個又高又壯的劊子手鬼子喘息的瞬間,他猛撲過去,把那鬼子撂翻在地,由於王二用力過猛,鬼子劊子手的頭正好磕在一塊石頭上,所以當場暈了過去。他身後的一名鬼子立刻警覺起來,端起槍立即朝他掃射,他身中數彈。那名劊子手鬼子也被自己的同伴誤中兩槍。他死時抓着那個劊子手一同掉進了懸崖。餘下的人也奮起和周圍舉着刺刀的鬼子們拼了起來,但,空手赤拳,哪能斗得過周圍密密麻麻荷槍實彈的鬼子,就這樣,小小的一個山村中的所有25個壯年男子,除一人被鬼子砍在肩膀上掉下懸崖僥倖活下來外,全部慘死。
婆婆因此在村中總是抬不起頭來,儘管從來沒有任何人埋怨過她,可她以為是自己的丈夫連累了全村人,那種痛苦,生不如死。
可她還不能死,因為膝下還有一個傻兒子。
兒子是被鬼子嚇傻的。
日本人是當著孩子的面,把他的爹從人群中拉出來,而後毒打,而後被拉走。之後,在一漢奸的指點下,又把他和娘也叫了出來,繼而強行分開,讓他們分別交待。才兩歲多的兒子無法抵禦對那群穿着黃制服魔鬼的恐懼,尤其是當第二天看到身首異處的父親后,從此變得不愛說話,偶爾講點什麼話也顛三倒四。在這之前,他是村裡小有名氣的小機靈。
不過,他有一大優點,從小人就勤快,做什麼事都挺認真,從不偷懶,而且干起活來總是和人比賽似的不要命。就說打柴吧,只要母親一聲吩咐,他會一捆一捆不停往家背,除非叫他停,不然他會從早背到晚,不吃不喝,直到天黑下來看不到路才停,有兩次累得吐血,暈倒在山上。
他比吳姨大四歲。因為家裏太窮,沒有上過一天學。
剛到他家作童養媳的時候,吳姨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婆婆還不到三十歲就滿頭白髮,奶奶的頭髮還沒這白呢。當然,她知道這是不能問的。
婆婆外表看上去很嚴厲,教她做活兒的時候,稍有不認真就會責罰她,但也疼愛吳姨,吃喝穿戴上從不把她當外人,只要是婆婆和她兒子有的,吳姨定會有,甚至有時還特意給她買件花衣服。雖然家裏窮,她還是很少餓肚子,也從來沒有受過別的童養媳冬天睡灶台旁的經歷。婆婆用她山裡人特有的質樸,教會她做飯、做衣服,如何生存以及如何與人為善。
因為自小沒有母親,所以對吳姨而言,婆婆儼然就是自己的母親。
和丈夫結婚的第二年,也就是她17歲的那年,婆婆終於走完了她痛苦的一生,之前,她早早將吳姨兩口子的孝衣都準備好了,走時還不到40歲。摞下了一個一貧如洗的家。
雖然丈夫有些傻,但由於能吃苦,日子也縫縫補補地平安地過來了。結婚後的第四年,也就是1961年,他們有了一雙兒女,是一對龍鳳胎。丈夫為此樂得傻病都好了許多。
由於家裏突然添了兩張嘴,吳姨自生完孩子后的幾年裏,營養跟不上,身體一直不好,她丈夫只能更加拚命地出去幹活,只要能賺到錢的活兒他都做。
相對而言,倆孩子中,吳姨還是偏愛兒子。
兒子小龍不僅聰明伶俐,在學校學習成績好,而且很懂事,從小懂得幫父母做事情,幾歲大就常去做些拾柴割豬草之類的活兒。有時候,父母去生產隊幹活回來晚了,他會把飯菜做好放在飯桌上用碗扣着等他們,吳姨為此常高興得抹淚。
女兒小鳳儘管也很聰明,但生性刁鑽,好吃懶做。有一點不順心就小題大作,哭鬧個沒完。家裏最好吃的東西、最漂亮的衣裳,最好的學習用具都該是她的似的,還總是一副不滿意的樣子
六七十年代,眾所周知的原因,全中國人都很貧窮,這個偏遠的小山村更不例外。
吳姨的家裏除了高梁面,就基本上全是玉米面和豆子面了,還捉襟見肘,得盤算着才不至於斷頓兒。
那一天,女兒突然發起高燒來。
刁饞成性的女兒,怎麼也咽不下那些粗糧。平常吃得就跟小鳥一樣多,瘦得皮包骨頭,病了以後更是什麼也不吃。
這可急壞了吳姨,她急忙將家中僅有的三塊錢找出來,去15裡外的公社醫院買葯了。
她丈夫那天破天荒地沒出工,被吩咐留在家裏照看女兒。
這一天是6月的一個星期天,懂事的小龍看着大人都忙,自己便默默地帶上筐子和鐮刀去割餵豬的草。回來在河邊洗菜的時候,看到河中群群魚兒翩然遊走,好不自在。正在浮想聯翩,忽然看到水中的倒影中有一樹野杏。抬頭觀望,河對面的崖子上一樹熟得紅亮的野杏。他知道母親和妹妹都喜歡吃這些野果,就不暇思索地從河中的石頭上跳過去,想為她們摘一些下來。在往常,父親總是在收工的路上,順路摘些野果回來,近些天他忙啊。自己都八歲了,也要像父親一樣愛護自己的家人。
到了河對岸才明白為什麼這樣好的野杏居然沒有人摘,原來野杏樹在半山崖上,攀上去很危險。但是,想起奔波操勞着的母親和病中的妹妹,他毅然絕然地攀了上去。
他是抓着一些小樹上去的,那些小樹當然不能承載大人的身體,但他的身體小而輕,居然順利地登了上去。不過,腳下還是晃晃地直搖。
終於將身上的小衣兜全裝滿了。
這紅紅的圓圓的野杏啊,小龍彷彿看到了母親和妹妹吃杏時甜甜的微笑……對了,父親也得吃一個,雖然他平時極少吃這些。
心慰的思緒沖淡了小龍對危險的注意力,就在開始往下挪的時候,一隻腳突然踩空了,身體失去了平衡。慌亂中,他的一隻手抓住了一棵一尺來長的小樹,可是小樹太小,支撐不了他身體的重力,被連根拔出,來不及騰手,整個人從五米高的崖子上掉了下來,掉在了河邊的一塊巨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