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送走楊嬸,孟孟快手快腳地在屏風後頭換下衣服,打理好自己后,她走出來,拉起鳳天磷的手說:「我有話要告訴你。」

他一把將她拉進懷裏,「好,你說。」要說可以,得用他想要的姿式說。

「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叫鳳天磷,是當今聖上的第三子,你還沒有死……」話說到一半,孟孟不講了,因為他眼底的慈憐,因為他臉上淡淡的哀怨。

她垂眉不語,再抬眸時,輕聲問:「你已經知道了?」

「對。」他不打算騙她。

「昨天你跑去靖王府?」

「嗯,我跟着阿檠到皇子府,看到了自己,便想起了所有的事。」

「那你也知道,太醫已經撂下話,說你再不清醒,便不會醒了。」

「知道。」

「所以……」她吸吸發酸的鼻子,刻意把笑容扯開,弄得好誇張,「所以你是不是該把這個好處,送給最要好的朋友?」她指指自己。

鳳天磷總是能夠看透她的心思、她的委屈,所以他聽出來了,在她指着自己說:「朋友」的時候,她心裏是清楚的,如果他成為「三皇子」,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得斷了。

他是皇子、她是大夫,這樣的身分之差讓他們兩人無法走在一起。隔開他們的不是距離,而是身分。

她那麼清楚,卻還要演戲,偏偏又不曉得自己的演技有多槽。

他輕易地從她的笑容里看見悲傷。

「怎不說話?不肯喔?這麼小氣?!」她持續浮誇地笑着。

她裝可愛裝得很失敗,雖然張大眼睛玩着手指,假裝自己很開心,可他就是……就是看得見她滿肚子委屈。

見他不語,孟孟又說話了,「你不知道,今兒個你不在,皇帝下聖旨給了賞賜,我不過救下一個得到瘟疫的病患,皇帝就給我黃金、白銀,摺合起來一萬五千兩,要是我救回一個太醫東手無策的皇子……

天吶、天吶!那不得拿個八萬、十萬兩?到時我真要去把城南外那塊地買下來,蓋一大堆房子,從此當個收租的,這輩子都不愁吃穿了。」

鳳天磷翻白眼,胡扯,她根本就是對銀錢不上心的女人。

她說那麼多,他卻半句不應,害她只能一直笑着,嘴巴彎彎、眉毛彎彎,只是彎彎的眼睛裏寫着憂傷。

不想把這些哀傷給他看,她垂下頭環住他的腰,把自己塞進他懷裏,「我的要求很過分嗎?」

見他還是不回答,孟孟暗罵道這個槽糕的男人,不曉得讓一個女人自說自話是很沒面子的事嗎?

她瓮聲瓮氣地繼續努力着,「我知道感情不可以用金錢衡量,仗着你的友誼拿好處是有些過分,但與其便宜別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對不對?」

他依舊不回應,真的、真的很過分。

她氣了,抬起頭噘起嘴,「你半句話不吭,我怎麼曉得你在想什麼?」

問題剛出爐,他的唇便落下來,然後她的腦袋空白了,所有的知覺中,只剩下他的氣息。

孟孟喜歡窩在他懷裏,不喜歡離開,即使距離只有一點點也不樂意。

他一向能夠看透她,因此他知道她害怕。

不只她害怕,他也害怕,害怕分離,害怕身邊沒有她,害怕看不見、聽不見、碰不到她……這樣的日子,他無法想像要怎麼過。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曉得明天會不會出太陽。

蜷縮在他懷裏,感受他的手環在腰際的幸福。

她想,人不應該太貪心,能得這段奇遇,她該知足,所以……她現在要想的,是用什麼方法說再見,最美。

「回去並不困難,但是再見你,很難。」一句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的話跳出來,她的思維跟不上他的。

「什麼意思?」從他懷裏抬起頭,她看見他佈滿憂傷的面容。

「我不只見到阿檠,想起過去的自己,也見到一個人。」更正確的說法是一隻鬼,只有官階的鬼。

「誰?」

「一個穿着身長袍的黑臉判官,他告訴我,我的陽壽未盡,若在三天之內回去,就能繼續當三皇子,否則……」

「否則就再也回不去。」孟孟接下話。她知道的,這事紀芳說過。

他點點頭,「但我回去的話,會忘記當遊魂時的所有遭遇。」

孟孟心跳彷佛停了幾下,緊接着怦怦怦怦地跳得亂七八槽。

所有遭遇?他將忘記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嗎?忘記曾經許過的諾言,忘記曾經……喜歡她?

她不想哭的,但她控制不住潸然淚下。她為自己很勇敢、很豁達,沒想到此時此刻豁達失蹤。

感受到胸前小小的振動,鳳天磷知道她在哭。

遺忘,是讓人重生的禮物還是懲罰?黑臉判官說:「當然是禮物,記得越少,阻止你向前沖的阻力越少,無知的人無畏。」

這話並沒有錯,如果忘記孟孟,清醒后的他會順從父皇、母妃的心意,結一門好親,收下一個富庶的封地,從此不再覬覦皇位的鳳天磷可以過得自在愜意,子子孫孫享受榮華尊貴。

倘若記得呢?他會違逆父皇的心意,會抗爭鬧事,會讓母妃痛苦不安,也許最後,母妃會發狠殺死孟孟讓他生無可戀,一世痛苦,讓他再不甘願也必須低頭妥協。

生於皇家,長於皇家,皇權大過天,他比誰都清楚。

他用最快的速度假設所有狀況,即使殘酷,擅長分析利弊的自己也能分析出——遺忘確實是個禮物。

只是他不想收下禮物。

不想收、不想痛苦,就必須抉擇,選擇要他的人生、身分、名利,或者選擇愛情。

把那堆東西和愛情擺在一炔,誰都分得清孰輕孰重,這是根本不需要選擇的選擇,但是對他來說卻艱難無比。

他掙扎、痛苦,狠狠地詛咒着,無比憎惡這樣的選擇。

然而在孟孟從雨幕中奔向自己那刻,他笑了,也清楚了。

有什麼好痛苦的?有什麼好選擇的?他當然要選她,選擇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鳳天磷在外人眼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多少人羨慕他的際遇,殊不知這輩子的他過得凄風苦雨。

母妃是父皇最寵愛的雲貴妃,後宮爭寵,他必須有足夠的運氣才能存活,一群女人的手段陰謀,漸漸把他變成暴躁不安的男人。

而他的外祖與舅舅是野心極大的政治家,從他出生那刻起,他就被灌輸着仇視兄弟、親情淡薄的觀念。

他的人生沒有其它的目標,唯一的目標就是那把龍椅。

父皇的疼愛與看重於他而言不是親情,而是成績努力過後、極力爭取而來的成績。

他以為母妃與外祖家對自己的在乎出自親情,一直到後來才恍然明白,他只是他們向上爬的階梯。

他存在的價值在於可以為別人爭取到多少權勢,而為了提升自己的價值,他必須在父皇身上使力。當孺慕之情成了手段之一,親情變得多麼淺薄可笑?

所有靠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圖,每個人面對他都戳着面具。不管他多惡霸、多令人討厭,大家還是對他馬屁拍不停,他越刻盪、越惡毒、越以自己為中心,所有人就越懼他、怕他、以他所想去行事。

他以為這是成功必備的條件,直到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成功的墊腳石。

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成了某種手段,當他自以為的真心只是虛偽,重視感情的他在上官檠護着自己摔下山崖那刻,崩潰了。

他不知道世間有沒有真正的親情、無私的關懷,他只曉得這輩子的自己過得真是可悲。

阿檠曾對他說:「你太重感情,這樣的人,不適合坐那個位置。」

他嚴正反駁過,「正因為我重感情,所以我必須為我在乎的人豁出一切。」

可事實上呢?他在乎的那些人,在乎的是他可以帶來的利益,而不是鳳天磷。

於是他被「在乎的人」追殺,於是他被「在乎的人」說服,說服他相信大皇兄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敵人,他必須竭盡全力滅了大皇兄,取而代之。

真好笑,他竟然相信這件事,虧他自詡聰慧絕倫,到頭來方才明白自己愚蠢無比。

紀芳說:「你被洗腦了,不是所有當皇子的都該為那個位置傾盡所有,不是所有皇子的人生都只能是爭奪,你有權力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你有責任讓自己自在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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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妻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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