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仔細再看那帳目,她兩個多月前要去杭州她叔父那裏,就帶走了三千兩的銀子,他這才想起那時帳房曾來問過他——
「王爺,明芳格格要取的那筆銀子,您可知道?」
他當時沒細問數目,只道:「她要去杭州探望叔父,難免要用些銀子,你把銀子給她吧。」
他以為她頂多拿個一、兩百兩的銀子,沒想到竟如此多。
見他垂眸看着帳冊,遲遲沒說話,隨茵霜冷的嗓音響起,「你若想縱着她,就把這帳給簽了,明日再到帳房那兒知會一聲。」
那些銀子都是他的,他想怎麼花用,給誰花用,她並不打算多管。
沉默須臾,恆毅出聲道:「以後她的月例還是一樣,我會知會帳房,不準讓她再支用超出分例的銀子。」
他雖寵着明芳,卻不打算任由她如此不知節制的取用府里的銀兩,連他都沒她這般揮霍。
談完明芳的事,他忽然間有些不快的瞪向隨茵,她對明芳的態度,讓他覺得她似是沒把這裏當成她自個兒的家。
「你身為嫂嫂,也有責任教導明芳。」
隨茵直言道:「我沒那能耐去教一個被寵壞的女孩,誰寵壞了她,誰就該負起責任。」
恆毅不滿的駁斥,「她是驕縱了些,但也不至於被我寵壞了。」
她冷冷回道:「寵壞孩子的家長,向來都不覺得自家的孩子壞,即使孩子犯了罪殺了人,還認為那全是別人的過錯。」
她這話說得刺耳,令他有些惱怒,「你就這麼看明芳不順眼嗎?」
隨茵搖搖頭,「錯了,是她看我不順眼。」說完,她拿着書冊走到另一頭的軟榻上坐下,沒再理會他,繼續看書。
他被她這漠然的神態給氣到,眼神微眯,轉身去浴房凈了身再回來,見她還在看書,他上前抽走她手裏的那冊書,命令道:「爺要睡了,過來服侍爺就寢。」
這段時日,他偶爾會來她房裏過夜,但除了誤服春藥那次,他沒再碰她,但今天,他打算讓她清楚記得她的身分。她是他的妻子,該以夫為天、以夫為重。
隨茵站起身,抬手替他寬衣,這陣子兩人同床共枕過幾次,她脫起他的衣裳已很順手,她將他脫下的外衣擱在一旁,接着褪去自己身上那件淡黃色的夏衫,準備要上榻睡了。
下一瞬,他猛不防將她推倒在床榻上,精壯的身子覆在她身上。
她一愣,脫口問道:「你要做什麼?」
「自然是做夫妻之間該做的事。」他解開她身上剩下的裏衣,恣意的探手握住她胸前的柔軟。
隨茵垂下眼,頃刻后,宛如寒月般的眼神瞅着他,神情猶如結冰的湖面,平靜無波。「要做就快做吧。」
她語氣里的敷衍之意清晰可辨,接着她推開他,當著他的面脫去裏衣,露出裏頭那件粉白色肚兜。
瞥見他那雙鳳目不忿的瞪着她,她反問道:「你不是要做嗎,怎麼還不脫衣裳?」
「哼,爺就算有興緻,也全被你那張冷臉給攪沒了。」要做就快做,她把他當成什麼了?他悻悻然地躺在床榻上,面朝裏頭,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樣。
她看了似是在鬧脾氣的他一眼,上回的經驗並不好,所以她有些排斥再與他行房,她刻意那麼說,就是想澆滅他的興緻,而他的反應正如她所願。
隨茵十分滿意的下床去吹熄了燭火,安靜的躺在他身側。
這十幾年來,她的作息一向很規律,戌時就寢,卯時起床,她又是個好眠的,一沾上枕頭,很快便能睡着,因此她很快就陷入夢鄉里。
夜半時分,隨茵從沉睡中被吵醒,看向身旁不停囈語的那人。兩人同床幾次,這是他第三次作惡夢了,每次的囈語都是反反覆覆的那幾句——
「阿瑪,不要喝那毒酒……不要,求求您別喝……不要死……」
前兩次,她很快搖醒了他,中止他的惡夢,但這次她並沒有這麼做。
她想起不久前從小艾那裏聽說的事,據說他額娘毒死了他阿瑪的寵妾,他阿瑪悲憤之下也跟着服食毒酒殉情,用自己的死來懲罰東敏長公主。
半晌后,見他仍陷在惡夢裏,悲痛的哀求着他阿瑪別死,她抬手搖醒他。感覺到身子一陣搖晃,恆毅從糾纏着他的夢魘中蘇醒過來,驚悸的喘息着。
「你若想擺脫惡夢,只有去正視它,面對它,才能走出心裏的陰影,你越是恐懼它,它越會糾纏着你不放。」隨茵的嗓音清清涼涼的,在黑暗的房裏響起。
他的心神仍沉浸在那悲痛無助之中,一時掙脫不出來,聽見她的話,他無法控制情緒,朝她吼道:「閉嘴,你什麼也不知道!」
「你若是想說,我可以聽。」她這是看在他幼時的遭遇,憐憫他,決定犧牲一些睡眠時間來傾聽。
恆毅沉默着沒再出聲。
等了片刻,見他似是無意多說,隨茵闔上眼,準備重新入睡,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他有些嘶啞的嗓音——
「我阿瑪在我八歲那年在我面前服毒自盡。」當年那件事如鯁在喉,沉甸甸地壓在他胸口,他原本不欲說,也難以啟齒,可不知怎麼了,突然就鬼使神差的說了出來。
她緩緩睜開眼,回道:「那是他的選擇,你無須為此自責。」
「你不會明白那種眼睜睜看着他毒發身亡,我卻救不了他的心情。」
一旦起了頭,恆毅抑鬱多年的情緒猶如找到了出口,他接着幽幽說起幼年時與阿瑪之間的事,「從小阿瑪最疼我,每次我被額娘責罰時,都是阿瑪哄着我,他會帶我爬樹抓蟬,在夏天的夜裏帶我去賞流螢;他會在我練武摔倒時抱起我,在我練不完額娘規定的字時偷偷幫着我寫;額娘嫌外頭賣的東西臟,不許我吃,但阿瑪常會從外頭帶來新鮮的吃食給我,那些吃食比起府里的更好吃……」
這些回憶,他藏在心裏太久,無人可以傾訴,一說起來便停不下來。
隨茵安靜的傾聽着他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心裏卻想着每個人性格的成長,多半都與幼時的遭遇脫不了關係,他會變成如今這般跋扈傲慢的性子,也許就是源自於對母親的叛逆心理。
「……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阿瑪竟會拋下我服毒自盡……在他心裏,我這個兒子竟然比不上他那個寵妾。」
兩人躺在自個兒的枕頭上,隨茵沒有去看他,卻能從他的嗓音里聽出他極力壓抑的不甘和悲憤。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出聲,「我聽說了當年的事,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我發覺你阿瑪那位寵妾的死並不尋常。」
他之所以會作惡夢的根由是當年那件事,而郡王府上下,鮮少有人敢提及,她會知道,是因那日明芳對她出言不遜,小艾不明白明芳不過一個庶女,即使有兄長寵她,也該有所分寸,怎敢如此囂張,一時好奇,去問了府里的幾個下人,偏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是塞了銀子,才從一個在郡王府待了二十幾年的僕婦那裏打聽到,她聽完小艾的回稟,隱約察覺其中的不合理之處。
「有何不尋常?」恆毅不解的問道。「以你額娘的身分,她倘若真要對那個寵妾不利,應當有不少手段,甚至讓她死在外頭以避嫌,但她為何會選了一個最笨的方法,將那寵妾叫來自個兒的寢院,賜了她一碗毒湯,還讓她當著你的面毒發身亡,她這是想要召告世人,她就是殺人兇手嗎?」
他馬上反駁道:「她仗着自個兒長公主的身分,以為她就算這麼做,也沒人敢拿她如何,畢竟琴姨只不過是個小妾,就算是皇上,也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小妾而懲治我額娘。」
宜琴出身風月之地,以她的身分,當年阿瑪身為世子,即使再寵愛她,也沒辦法給她側福晉的身分。
隨茵說出自己的看法,「雖然只與你額娘相處幾天,但我覺得你額娘不會是如此愚昧無智之人,她難道會沒想到後果嗎?她這麼做,她的丈夫勢必無法原諒她,除非她是存心想讓丈夫恨她,否則她委實沒有理由這麼做。」
「那湯是額娘吩咐廚房燉煮的燕窩蓮子湯,沒人敢在裏面投毒。」
「當時你額娘沒吃嗎?」
恆毅回想了下,「吃了。」當時額娘也命人給他盛了一碗,所以他也吃了。
「那為何她沒事,你阿瑪那位寵妾卻被毒死了?」
「那湯是額娘身邊的侍女所盛,自可趁機暗中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