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第292章 難挽天河(1)
還沒等眾人發問,殿內金鐘玉磬響起,皇帝已然臨朝。
雖然隔着遠遠的丹陛與裊裊熏香,但下面的臣子們看見皇帝的面容,便個個覺得詫異。三日的祈福絲毫未曾讓他有什麼得益,反而面如死灰,步履蹣跚,幾乎是倚靠在徐逢翰的身上才能挪動步伐。那顫顫巍巍的身形,令眾人不知所措。
待朝禮行畢,山呼萬歲過後。殿內大學士稟報了剛剛殿前發生的事情,殿內一片安靜,皇帝那異常難看的臉色,更是加重了數分。
許久,才聽到皇帝的聲音,微弱得只有近在咫尺的徐逢翰才聽得見。他側耳聆聽,然後朗聲說道:“聖上的意思,死者已矣,生者且善自珍重。鄂王已薨,朕不忍聞其過,就此揭過吧。”
下面的朝臣們頓時嘩然,料不到如此重大的事情,竟就此輕輕揭過,不聞不問。
就算不聞鄂王之過,可夔王之冤難道便就此消弭了?
眾人還在揣測,徐逢翰又聽到皇帝聖諭,代為傳達道:“聖上旨意,三日來禱祝不斷,廢寢少食,是以氣力不接,各位卿家無需掛懷。今奉送佛骨出宮,由京城各寺傳送祈福,體沐佛光,為社稷求福祉,為大唐謀永定,敕:李建為傳送使,上殿敬接佛骨。”
佛骨由李舒白接入宮中,此時宮人將佛骨舍利塔捧出,自然也由他起身,送出殿門。
舍利塔十分沉重,鏨銀為盒,足有一尺見方,隔着銀盒上鏤空的寶相花,可以依稀看見裏面的鑲寶金槨,金槨內是玉棺,玉棺之內才是佛骨舍利。
所有大臣跪伏於地,恭送佛骨舍利。
如三日前迎接佛骨事一般,李舒白依然手持柳枝,在凈水之中蘸水,左手輕扶舍利塔,右手輕揮九下。
黃梓瑕跪在人群之後,緊盯着楊枝甘霖灑於舍利塔之上。
然後,李舒白將舍利塔自宮人手中接過,在眾人的注視之中,從殿門口沿台階而下,來到李建面前。
李建深深叩拜於地,三跪九叩之後,起身接過舍利塔。
就在舍利塔移開,李舒白要放下自己的雙手時,侍立於旁邊的宮人們一時都“啊”的驚呼出來。
原來,李舒白的手上,赫然出現了斑斑血跡,十分可怖。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李建舉起舍利塔一看下面,依稀是兩個血手印的模樣,正與李舒白托舉舍利塔的雙手相合。
他大驚失色,不知所措。眾臣正在議論紛紛,早已有人起身,朝着殿上奔去,拜伏於地:“陛下!夔王雖已證明鄂王死前誣陷,但鄂王畢竟在香積寺死於他手上!他定是被鄂王揭穿真相后懷恨在心,因此惱羞成怒屠殺親弟,正是喪盡天良之人,陛下怎可受其蒙蔽,竟讓他沾染佛骨?眼下……眼下佛骨顯靈,夔王雙手染血,正是天地動怒之勢!”
這人正是太子身邊的田令孜,太子李儼最聽他的話,立即跟着他一起在殿前跪下。見此情勢,另有多人也紛紛醒悟過來,趕緊擠到殿前,個個附議:“天地動怒,佛骨有靈,正是要陛下及早發落這不赦之罪啊!”
李舒白皺眉看看自己的手,又轉而看向當時將舍利塔交給他的那位宮人。
正是皇後身邊的女官長齡。她一見李舒白看向自己,立即跪下,驚恐道:“王爺饒命!奴婢將此物交給王爺之時,上面乾淨無比!不信,不信您看我這手……”
她顫抖着將自己的雙手呈現在眾人的面前,只見她的手乾燥白皙,絕無任何血跡。
殿前如此嘩然,又加上太子等人攻訐,皇帝已經命徐逢翰出來問話。見此情形,徐逢翰趕緊讓所有人都回殿內去。
李建抱着舍利塔,快步往殿內走去。長齡驚惶不已,跟在他的身後。李舒白沿着台階走上去,在經過黃梓瑕身邊時,對她示意,她趕緊跟了上來。
王蘊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黃梓瑕倉促回頭,看見他黯然絕望的眼神。
他說:“黃梓瑕,你現在離開,我還能幫你。”
黃梓瑕緩緩搖了搖頭,將自己的衣袖從他的掌中抽走。
衣袂飄動,她腕上的金環晃動了一下,那上面的兩顆紅豆,在空中分開一剎那,又隨即順着命定的軌跡滑到一起,輕輕地碰觸在一起。
她垂眼望着手腕上這兩點緊緊靠在一起的紅豆,輕聲說:“多謝你,但……我必須得去。”
剛剛已經空無一人的廣闊大殿內,如今重又擠滿了人。
在丹陛之下,離皇帝最近的地方,是李舒白、李建和長齡。李建驚慌失措地將舍利塔舉起給皇帝過目,說道:“陛下,臣接過來時便是如此,不知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揮了揮手。徐逢翰趕緊拿了巾子給李建,他將舍利塔下方沾染的血擦拭乾凈,然後將巾子交還給徐逢翰。
徐逢翰自然覺得沾染了血跡的巾子有點膈應,還在想要不要伸手去接回來,黃梓瑕在李建的身後,看着徐逢翰問:“徐公公,奴婢可以看一看這個血跡嗎?”
徐逢翰愣了愣,待看清她是誰時,又有些遲疑,正回頭看皇帝時,卻發現他目光還盯着無人之處,顯然他反應遲鈍,還沒有察覺到這邊的異動。
還沒等他請示皇帝,黃梓瑕已經將李建手中的巾子拿了過去,看着上面殷紅的血跡,待看見乾燥處的細微黃色時,又仔細地聞了聞巾子上氣味。
徐逢翰快步走到皇帝身邊,附耳說話。
皇帝的聲音微弱地傳來,但足夠前面幾個人聽見:“四皇弟,朕知道你鬼迷心竅,殺害七弟……然而朕還是要你替朕接這佛骨,本意……是捨不得你越陷越深,欲使佛骨洗滌你的神思,然而……然而……”
他氣力不接,後面已經說不下去。
田令孜立即喊道:“陛下聖明!夔王狼子野心,雖瞞得過世人,可神佛早知!如今他手捧過的舍利塔滲出血跡,便是佛骨警示,此等手染親人鮮血之人,陛下還要講什麼兄弟親情,顧忌什麼皇室體面?”
李舒白側過臉,冷漠而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田令孜頓時嚇得一個激靈,體若篩糠地跪在那裏,不敢再吱一聲。連他身邊的太子李儼都緊緊抱住田令孜的手臂,嚇得不敢抬頭。
皇帝停頓了片刻,然後微微抬手,一寸一寸地挪動,眼看微微一頓,正要落下之時,黃梓瑕已經出列跪在階前,清晰地說道:“陛下,這血跡是有人陷害夔王,請陛下明察!”
皇帝的手頓了頓,緩緩地放下,問:“這是誰?”
徐逢翰立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楊崇古。”
皇帝的臉色頓時變了,喉口咯的一聲響,牽動唇角的肌肉,露出一個看起來像是憤恨又像是冷笑的詭異神情。徐逢翰還沒來得及體會他的意思,黃梓瑕已經向皇帝叩頭,然後起身舉起手中的巾子,展示給眾人看:“這巾子上,除了鮮紅色的血跡之外,另有淡淡的一些黃色粉末,奴婢剛剛已經聞了一下,確信這是薑黃無疑。”
“薑黃?”眾人不解其意,還在猜測,黃梓瑕已經取出身邊另一條白色絹巾,以手托着放在舍利塔的下方,然後抬手“啪啪”拍了幾下舍利塔。
抱着舍利塔的李建頓時面色慘白,連叫:“公公,這……這可是佛骨!”
黃梓瑕沒有理他,逕自托着白巾走到捧凈水的那個宮人身邊,取過擱在上面的柳枝,蘸了凈水向著自己手中的巾子連灑幾下凈水,然後舉起來向眾人示意。
在眾人駭然的驚呼聲中,只見她那條剛剛還雪白的巾子,如今已經滿是斑斑血跡,一片鮮紅。
“這不是凈水,而是鹼水。”黃梓瑕指着宮人手托的凈水,高聲說道,“而在舍利塔的鏤空花紋之間,暗藏了極細的薑黃粉末。這本是坊間神棍神婆尋常的把戲,薑黃與鹼水相遇,便會化為血紅色,看起來就像是流出血水一樣。所以,剛剛夔王灑過凈水之後,再托舉舍利塔,手上便有了這些紅色‘血水’!”
殿上響起一片輕微的嗡嗡聲,在眾人的議論聲中,黃梓瑕向坐在上方的皇帝行禮下拜,大聲道:“陛下垂鑒,此事必是有小人從中作梗,在宮中、在陛下的眼皮底下,企圖蒙蔽聖聽,謀害夔王!懇請陛下明察此事!”
在滿殿的惶惑之中,皇帝向徐逢翰動了動嘴唇。徐逢翰會意,立即對下面說道:“陛下有旨,奉送佛骨不可延誤,舍利塔照常送出。夔王與宮人等留在殿內,陛下將徹查此事。其他人等,可皆散去——”
等朝臣們叩拜后依次退去,後面鳳駕到來,王皇后在隨駕的諸多宮女宦官簇擁下,步入殿內。
隨着她進來的,正是王蘊與王宗實。
王皇后迎向皇帝,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若有所思地滑過。
待見過皇帝,皇帝向她輕輕招了招手,她便上前側身坐在他身邊,半扶半靠着他,問:“不知陛下讓夔王留下來,所為何事?”
皇帝指指長齡,說:“皇后的女官……疑為陷害夔王。”
王皇后神情不定地看着長齡,問:“究竟怎麼回事?”
長齡連連磕頭,哭道:“奴婢也不知為何舍利塔內被人藏了薑黃,然後凈水又被換成鹼水,導致發生異狀——娘娘明鑒,奴婢絕不敢做這樣的事情!”
王皇后的目光又落在黃梓瑕的身上,知道定然是她破解的這個謎題,便對夔王說道:“此事我倒要與夔王明說。長齡是本宮身邊貼身女官,多年來謹小慎微,未曾出錯。此次也只是想親手摸一摸舍利塔,所以才求本宮允她從後宮送到王爺手上。她對佛骨敬重之極,又豈敢在其中動手腳,搞什麼薑黃鹼水的鬼把戲,陷害王爺?”
李舒白淡淡道:“皇後殿下言之有理,其實本王也知道,此事絕非區區一個女官敢於下手。”
長齡這才宛如得活,呼吸也順暢起來,趕緊向帝后和夔王磕頭,便匆匆退了下去。
王宗實仰頭,將自己的雙手攏在袖中,始終不言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