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 2002夏至 流嵐 櫻花祭(3)
青田,在轉身告別你的時候,我覺得內心像是散場的劇院,突然出現無數的空座椅,燈亮起來,人群離散,舞台上剩下我一個人。在我離開的這些日子裏面,你終於變得成熟了,終於變得不再對喜歡的女生隨便放手了,終於學會努力去爭取幸福了。你的頭髮也終於變長了,你學會穿一些溫暖樸素的衣服了。你也不像以前那樣再打扮成另類的小朋克了。可是這樣優秀的你已經與我無關了。好男朋友,好丈夫,好父親,這些以前在我心中評價你的詞語,現在前面也全部都需要加上一個“別人的”了。這些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正是我們少不更事的年紀里犯下的種種錯誤,提醒着你逐漸變得優秀。
我現在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渾身是刺的女孩子了,我也不再是以前那個脾氣火暴愛打架的問題學生了,我現在也會忍氣吞聲更好地保護自己了,我現在更溫柔了,我也會學着牽男生的手而不再只顧着一個人往前走路了。可是這樣的我,現在對你來說,已是無關緊要了,在我的名字前面也是需要加上一個“別人的”了。我很難過也很惆悵,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正是在和你失敗的戀愛里,我才學會了這些,正是在和你分離的日子裏,我才變得這樣溫柔。
從此活在各自的幸福里,那些以前的舊時光,那些你教會我的事情,我永遠都記得。
也請你記得我。記得我灑在你身上的,我最美好的年華。那是我單薄的一生里,僅有的一點兒財富,好不容易給了你,所以你也要珍惜。記得我的名字,和那些我用眼淚和難過教會你的事情。
——1998年·遇見
青田轉過街角,剛剛一直沉默的他突然蹲下來靠牆坐在地上,喉嚨哽咽着發出嗚咽的聲音。
你怎麼能又出現在我面前呢?怎麼能又讓我想起你呢?
你怎麼能若無其事地祝我幸福呢?
你怎麼能忘記那麼多我無法忘記的事情呢?
青田覺得眼睛很痛,用手背抹了一下才發現一手的淚水。他抬起頭的時候看到很多飛鳥在黃昏的天空裏飛過去。
遇見,當初我為什麼不和你一起走呢?當初認為任性的你,現在看來,並沒有什麼不可以包容的啊。
只是誰都沒有認輸,大家一起告別然後頭也不回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於是落日關上了那道沉重的大門。誰都無法再將它推開。
遇見低着頭走路,盡量去想着其他的事情。否則,眼淚就會掉下來。
倒是身旁的段橋,若無其事地把手插在口袋裏走着,並且可以看出來他微微的興奮。
“喂。”臉有點兒紅,兩個酒窩在嘴角浮現出來,“要不,我真的做你男朋友吧。我以後會是很好的建築師!雖然家裏不是很有錢,可是我以後會努力地賺錢啊……”
“別跟着我!”突然爆發出的情緒,連遇見自己都被嚇住了。段橋愣愣地站在那裏,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了。看着遇見越走越遠,漸漸地消失在人群里,心裏升起失落的情緒。
段橋喃喃自語:“你肯定以為我在開玩笑吧,可是……我是認真的呀。”
受傷的臉,少不更事的表情,逐漸融化進淺川的夜色里,在香樟與香樟茂密的枝葉之間,流動成一首傷感的歌。
在乘火車離開淺川的時候,遇見看着窗外不斷倒退的站台,心裏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這次是真的離開了,真的,離開了。眼淚順着臉頰流下來,滑進嘴角。原來文學作品裏描述的苦澀的眼淚都是真的。
遇見回過頭來,突然看到段橋那張格外悲傷的臉。一瞬間,半年前立夏送別自己時的面容從記憶的深處浮現出來,和面前段橋憂傷的眼神重合在一起,難過的情緒被瞬間放大。就在遇見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的時候,她聽到段橋簡短卻乾淨的聲音。
建築是凝固的音符。
聲音是堅固的諾言。
火車冒着白煙,悠長的汽笛聲里,段橋說:“我愛你。”
“喂。”被人拍了頭,從悠長的回憶里抽身出來,像是做了個夢,冗長的,冗長的夢,“在想什麼呢?”
“沒有啊。”低下頭整理賬目。
“不要嘴硬啊。”段橋咧着嘴笑,露出孩子氣的酒窩,“我允許你精神出軌三分鐘呀。”
“那我謝謝你。”
“完全不用客氣。”段橋半生氣半拿她沒辦法,轉過身繼續搬東西去了。
遇見看着段橋,心像被溫柔的手揉皺在一起。
我也不再是那個刁蠻任性的女孩子了。
可這樣的我,也與你無關了。
那天的頒獎大會很成功,傅小司上台的時候下面很多他的書迷在現場幫他打氣吶喊,主持人還開玩笑說傅小司比明星都還要像明星呢。七七穿着一身紅色的晚裝,頭髮高高地綰起來,全身散發著光芒。立夏看着他們兩個站在台上,一瞬間甚至覺得他們兩個很般配。產生這個感覺,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後來七七唱了歌,已經不是高中時代的少女嗓音了,現在七七的聲音,充滿了流行的女人味道。全場雷動的掌聲里,立夏回過頭去看到遇見眼睛裏閃爍出的羨慕的光芒,還有積蓄在眼底的淚水。
立夏轉過頭去看舞台,不忍再看遇見,因為這樣的遇見,看了讓人忍不住想哭。
立夏想,七七現在的樣子,應該無數次地出現在遇見的夢境裏吧。希望有一天,上蒼可以賜給遇見榮耀,和滿身的光芒。
晚上典禮結束之後,一群人一起去KTV喝酒。這家KTV是立通傳媒的F開的。F是現在國內歌壇數一數二的經紀人,手上捧紅的歌手無數。
一群人在裏面開了個PARTY包房,然後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鬧得雞飛狗跳。立夏甚至感覺像是回到了高中畢業的那次狂歡,當時所有的人也是像今天一樣,瘋得脫了形。
後來立夏喝得有點兒多了,就叫遇見唱歌。因為從高中之後,立夏再也沒有聽過遇見的歌聲。即使是後來來了北京,兩個人見面的次數也不多,見了也就是坐下來喝東西聊天,聊着聊着立夏就開始哭,每次的收場都是遇見拉着她跑出咖啡廳,否則所有的人都會像看動物一樣打量這兩個年輕好看的女孩子,一個淚眼婆娑,一個臉紅尷尬,所以立夏今天死活要拉着遇見唱一首,遇見拗不過她,只好握着話筒開始唱。
起初立夏還大吼大叫說要所有人都不要講話,並且挨個地去拍人家叫人家先別划拳喝酒先聽歌不聽就是天大的損失什麼什麼的,卻根本沒人理睬她。
傅小司見她有點兒喝多了,就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抱着她,叫她乖不要再亂跳亂叫了,“別人不聽我們兩個聽啊。”
可是在遇見開始唱歌之後,人群的聲音一點一點地小下去,到最後整個PARTY包間裏面就再也沒人說話了,那些喝酒的人,划拳的人,聊天的人,喝醉的人,都在歌聲里慢慢地抬起了頭。
遇見卻沒有看他們,閉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到後來,立夏也不鬧了,乖乖地縮在傅小司懷裏。而七七,則安靜地站在角落裏,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看得出來她很專心地聽着遇見唱歌。
那些帶着華麗色澤的歌聲,像高一生日的那天遇見為自己唱的一樣,從空氣里清晰地浮現出來,眼前又是大片大片的迅速變幻着的奇異色澤。立夏覺得胸腔隱隱地發痛,是那種被震開的酸楚感。這麼多年過去,遇見的聲音依然高亢嘹亮,穿透厚厚的雲層,沖向遙遠的天國。
在最後歌聲結束人們爆發出的掌聲里,立夏在角落裏捂着嘴小聲地哭起來。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凌晨三點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手上一直拿着那張名片看來看去。藉著床頭燈可以清晰地看到名片上F的名字和所有的聯繫方式。耳邊反覆響起F的話:“如果你想做歌手的話,就聯繫我。我覺得你可以。”
“我覺得你可以。”
遇見覺得離開淺川獨自來北京時的那種沸騰的感覺又回來了。全身的血液彷彿都燃燒起來,帶着不可抗拒的熱度,衝上黑色的天空。
那些蟄伏了幾年的理想,又從心裏柔軟的角落裏蘇醒了。
在那個頒獎典禮結束僅僅兩天之後,報紙上就開始莫名其妙出現傅小司和七七的緋聞,那張傅小司在台上擁抱七七表示鼓勵的照片頻繁地出現在各家報紙上。
工作室也開始天天接到記者的電話,問傅小司是不是和當紅歌手程七七在一起。立夏每次都是說沒有沒有,解釋到後來就越來越火大。掛了電話心裏就在念:不!他的女朋友是一個年輕可愛善良誠實的助手!是助手!
氣得胸悶。每次抬起頭都看到傅小司一副事不關己幸災樂禍的樣子,還咧着嘴笑,立夏就更氣,搞得好像沒他什麼事一樣。而每當這個時候,傅小司就會過去抱抱她,說:“這種事你也要生氣啊,不是已經在這個圈子裏這麼久了嗎?還不習慣這些胡說八道的東西啊?”
立夏想了想也對,前段時間立夏的另一個朋友也是被莫名其妙地卷進一樁緋聞里,立夏還取笑過那位朋友呢。現在事情落到自己身上,雖說是心裏明白,可總歸不甘心。
後來七七也打電話過來,兩個人在電話里你一言我一語地大罵記者,罵了一通覺得解氣了,心情就變得很好。立夏心裏覺得七七還是高中時的那個樣子,什麼事情都跟自己站一邊,喜歡同樣的東西,大罵同樣的東西,儘管現在是大明星,可是在立夏眼裏,七七還是和以前一樣善良而可愛的。
掛掉電話之後,立夏回過頭去看到傅小司一臉放光的樣子,甚至嘴角都忍不住要笑出來。立夏覺得肯定有什麼事情,於是上下打量着傅小司,傅小司都被看得不自在了。
立夏笑了笑,說:“嘿,小子你撿錢包啦?”
“不是啊。”傅小司咧開嘴笑了笑說,“他要回來了。”
“他?誰啊?”
“陸之昂。”
“……真的假的啊?!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呀?”
“就在你剛剛和七七在電話里大罵的時候啊,我打開信箱,就看到他發給我的E-Mail了。明天下午四點的飛機到北京。”
“這麼快?”
“嗯……這小子也是剛剛才告訴我的呢。立夏你去跟公司說一下,把我明天的通告都推掉吧。”
“嗯,好,我現在就去。”
傅小司站在高大的落地窗邊,望着腳下的北京城。
抬起頭,很多的飛鳥從天空飛過去。天空顯現出夏天特有的湛藍。一些浮雲在天上緩慢地移動着。從陸之昂離開,到現在,一晃已經四年過去了。
自己都沒發覺,還一直覺得陸之昂的離開似乎是半年前的事情,他的音容笑貌在記憶里都如從前一樣地深刻。
可能是因為彼此一直都在寫信聯繫,而且從小到大那麼多年培養的感情,所以即使分別了四年,比起以前的相處,也只是一段短暫的時光。也許對於別人來說,四年足夠改變一切事情,可是對於自己和陸之昂而言,僅僅是一次分開旅行。各自看了些不同的風景,各自消磨了一小段人生。
而那些刻在香樟里的回憶,永遠都像是最清晰的畫面。
閉上眼睛,他還是站在校門口的香樟下提着書包等着自己放學。
他還是會在黃昏的時候和自己一起把自行車從車棚推出來然後一起回家。
他還是會和自己一起穿越半個城市只為了去吃一碗路邊的牛肉麵。
他還是會和自己拉着宙斯去大街上隨便亂逛。
從高二起就穿XL號校服的他依然會取笑比他矮大半個頭的自己。
依然會和自己打架打到滿身塵土滿面笑容。
依然會在游泳池裏拍打着水花,沉默地游着一個又一個來回。
所以他其實從來都未曾遠離過。他一直都在這裏。
舉目望去,地平線的地方是一片綠色,應該是個公園。那些綠色綿延在地平線上,渲染出一片寧靜的色澤。已經是盛夏了。家鄉的鳳凰花,應該又是開出了一季的燦爛了吧。
傅小司想着這些,眯起眼睛笑起來。
電話在這個時候突兀地響起來。
立夏在的時候都是立夏接電話,可是這個時候立夏不在。傅小司把電話接起來就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那人問:“傅小司先生在嗎?”
“在啊,我就是。”
“我是《風雲日報》的記者。請問您看過一本叫作《春花秋雨》的畫集嗎?”
“嗯,有啊,一年前我在網上看過前面的部分。”
“您覺得怎麼樣啊?”
“嗯,我覺得很好啊,而且我也嘗試過那種風格,很漂亮呢。”
“相對於你而言,《春花秋雨》的作者應該比你名氣小很多吧,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
“嗯,好像是哦。”
“那你們畫畫的人會在創作中模仿別人的繪畫風格嗎?”
“嗯,應該都會吧,像我們從小開始學美術的時候都會臨摹很多老師的畫作呢,然後要到自己真正成熟了才會形成自己的風格,並且也一直要不斷地學習別人新的東西,才能充實自己啊。”
“那你認識《春花秋雨》的作者嗎?”
“不認識。沒接觸過呢。”
“那你想要和她聯繫嗎?”
“也可以啊。”
“好的,謝謝您。”
“不客氣。”
所有的問題都是陷阱。
所有的問題都隱藏着預設的技巧。
所有的對話都是一場災難。
傅小司像個在樹洞裏冬眠的松鼠,沉浸在甜美而溫暖的睡夢中,卻不知道暴風雪已經逼近了樹洞的大門。他還沉浸在對陸之昂的回憶里,時而因為想起兩個人好笑的事情而開懷,時而因為想起以前難過的事情而皺起眉頭。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前面,是一條大地震震出的峽谷,深不見底。
而一切都是龍捲風襲來前的平靜假象。地上的紙屑紋絲不動,樹木靜止如同後現代的雕塑。那些平靜的海水下面,是洶湧的暗流,推波助瀾地翻湧着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