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23章 1998夏至 暖霧 破陣子(4)
而1997年改變的還有什麼呢?是太多還是太少?傅小司想不明白,也就不太願意費心思去思考了。很多時候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時間去思考其他的東西,在高三這種水深火熱的世界裏,學習就是一切。
每天陸之昂和傅小司還是會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很多時候陸之昂下課都會比傅小司早,因為七班的老師出了名地會拖堂,而且文科的考試比理科頻繁,淺川一中的文科在全省都是很有名的。很多時候陸之昂放了學就會背着書包穿過操場,從理科樓走到文科樓,然後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他放學一起回家。
有時候立夏朝窗外望出去的時候就會看見陸之昂戴着耳機安靜地坐在走廊上的樣子,陽光緩慢地在他的身上繞着光圈,偶爾可以聽到鴿子起飛的聲音。在陸之昂抬頭的時候也會對着走神的立夏笑一下,然後調皮地做一個“專心上課”的像是老師教訓人一樣的表情。只有在這種時候立夏才會覺得陸之昂像是高一的樣子,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誰都知道陸之昂的變化,立夏知道,遇見知道,七七知道,全校的喜歡陸之昂的女生都知道,可是誰都沒有傅小司感受到的深刻。
而這種變化是溶解在這一整年的時光中的,像是鹽撒進水裏,逐漸溶解最後看不出一點兒痕迹。
在上學的路上,在陸之昂安靜地坐在小司的教室外面等待他放學的時刻里,在偶爾鋼琴教室里傳出來的陸之昂的寂寞琴聲里,在冬天和夏天的長假中,在抬頭和低頭的間隙里,在一條又一條的手機短訊里,在日落時分回家的寂靜的路上,傅小司一天一天地感受着他的轉變,心裏有一些難過,像是一漾一漾漫出來的潮水。
而陸之昂究竟變成什麼樣子了呢?是安靜嗎?還是寂寞呢?講不明白。
立夏很多時候都覺得陸之昂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傅小司,只是比小司看上去平和,可是更加地寂靜。因為小司是一種帶着銳利稜角的沉默,而陸之昂,日漸變成一個對什麼都格外溫和的人,不像以前愛說話,愛笑,愛對着過往的漂亮女生吹口哨。
他現在每天安靜地騎車,有空的時候會叫着小司立夏一起去圖書館,開始戴着黑色邊框的眼鏡皺着眉頭做題,在圖書館找個陽光充足的角落,然後拿出很厚的參考書開始安靜地在草稿紙上演算。
最誇張的是他還會用數學的理念來與你分析生活中遇到的困擾,活脫脫一副被理科長年迫害的書獃子形象。只有很少的時候,面對像立夏、遇見、七七這樣的很熟悉的人的時候,陸之昂才會回復到曾經的樣子,會講很多的話,有着生動的表情,偶爾和小司比畫著拳腳,更多的時候大家看到的都是帶着微笑的一張無比安靜的臉。當看着陸之昂專心在草稿上畫出一個又一個函數圖像時,立夏就會回想起當初那個在小司和自己旁邊肆無忌憚地打瞌睡的陸之昂,想起那個笑容如同春日的朝陽一樣的陸之昂,心裏就會突然地刮過一陣風,把那些曾經的往事都從心裏往四下吹散開去。
是高三改變了一切嗎?還是我們改變了自己,在高三的這一年?
自從立夏和傅小司離開了三班之後,遇見在班上幾乎就沒有說過話,只是偶爾和陸之昂聊天。遇見在每節課下課後的休息時間裏,都會趴在陽台上朝着操場那邊的陽台眺望,有時候會看見立夏經常穿的那件紅色的衣服,很紅很紅的紅顏色,在一樓的走道里來來回回,有時候立夏會和傅小司一起出現在陽台上,雖然因為隔得太遠,遇見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她還是會很開心地衝著立夏揮舞着手臂,儘管她知道很多時候立夏都沒有看見她。而陸之昂則經常站在她身邊安靜地微笑。
在立夏離開之後,應付老師突然提問的差使就交給了陸之昂,而班上發生的很多事情也是陸之昂在幫着遇見處理。有時候遇見會問陸之昂:“你離開了小司覺得寂寞嗎?”陸之昂只是笑,然後會不帶任何錶情地說:“其實遇見是因為離開了立夏覺得寂寞,所以希望從我口中聽到類似的字眼吧?遇見就是這麼好強的人,永遠都不會說寂寞啊、孤單啊這樣的話。其實這樣不丟臉啊,你根本沒必要覺得難堪。就像我每天都會對小司哇啦哇啦地抱怨說離開他真是好無聊啊,整個班上都是一群理科機器。”
遇見白了他一眼,說:“你少來吧,你哪有哇啦哇啦,你現在不是已經轉型了嗎,安靜沉默王子型。哇啦哇啦是兩年前的你吧?”
一句話把陸之昂說得灰頭土臉,憋了半天後開始抱怨世界不公平好心沒好報。
小司有這樣的朋友真是很好呢,心裏默默地對他說了聲“謝謝”。
儘管每天晚上遇見依然會和立夏聊天聊到很晚,會告訴她在酒吧發生的很多事情,會告訴她青田每天送她回學校,會告訴她酒吧拿到的錢越來越多,可是卻一直不敢講那個在她心裏已經埋藏了一段時間的秘密,甚至連對青田都沒有講過。遇見總是覺得一旦自己講出了口,那麼一切事情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徹底的,永遠的,不能回頭。
很多個晚上遇見都會回想這一年多發生的事情。學校里只有立夏幾個人讓她覺得還有一點兒存在的意義,而其他,其他的種種事物無論是沉落或者飛升,都不會讓她多看哪怕一眼。她依然另類地行走在所有淺川一中的女生眼裏,依然穿另類的衣服戴着越來越多的耳環,並且在高二結束的那一天軟硬兼施成功地拉立夏去打了耳洞,然後買了一副耳釘,一人一個。遇見依然記得立夏打完耳洞驚恐的表情,並且每三秒鐘就會去弄一下耳朵邊上的頭髮,生怕有人會看到。
不過後來立夏比自己都喜歡那枚耳釘。很多次遇見都看到立夏對着鏡子裏的那枚耳釘臭屁得不得了,於是就開始嘲笑她一直嘲笑到她臉紅,說她是沒打過耳洞的良家婦女。可是嘲笑歸嘲笑,心裏卻是滿滿的溫暖。
遇見你總是會笑我,很討厭的。可是我很多時候真的會看着耳洞發獃,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因為疼痛而流出的眼淚。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在我曾經年輕的歲月里,我和遇見一起遭遇過一模一樣的疼痛,那麼以後的日子,即使是需要下地獄,我也會不皺眉頭地跟着她一起吧。因為我一直那麼認為,只要拉着遇見的手,無論朝着什麼方向奔跑,都像是奔向天堂。這個想法,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改變過。
——2002年·立夏
這一年裏有很多時候遇見沒有回學校,晚上住在青田在外面租的房子裏。遇見明白,青田不會對自己怎麼樣。哪怕是自己睡在他的旁邊,頭枕着他的胳膊,他也不會對自己亂來。遇見聽着青田呼吸的聲音就會覺得世界特別安靜。整個黑暗封閉的空間裏全部都是他呼出來的氣息,然後再被自己吸進去,如此循環往複。
遇見因為這些溫柔無比的意象而在很多個夜晚想起種種類似“永遠”“幸福”等平日裏永遠不會想起的字眼。
在這一年裏,青田撿了一隻貓回家,取名叫布萊克。遇見開始慢慢地學會燒菜做飯,有時候也會和青田去菜市場買菜,甚至漸漸地養成和青田一樣的習慣,在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念一段聖經,所以很多時候遇見書包里都背着一本厚厚的聖經,在每天放學人去樓空之後念完一小段再離開教室。
1996年聖誕節的時候青田買了手機送給遇見,他自己也買了一隻一模一樣的手機。遇見上課時常常會收到青田的短訊。有時候問問肚子餓不餓,有時候告訴她布萊克頑皮掉進了路邊的水溝現在濕淋淋地跑回家來,有時候就僅僅是一個念頭——“窗戶外面起風了,我突然很想你”。
有時候遇見會想,如果和青田結婚,應該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吧,在一日又一日的平淡里,卻有着種種微小的溫暖始終如陽光照耀。
可自從那天酒吧的老闆告訴了遇見那個消息之後,遇見就覺得生命似乎開始緩慢地燃燒起來,帶着濃煙甚至焦灼感。
老闆說:“我朋友現在在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做製作人,你有興趣去北京唱歌嗎?”
那天早上遇見終於鼓起勇氣發了條短消息給青田,她說:我要去北京了,你會陪我一起去嗎?
整個上午,遇見的手機沒有任何的響動。一開始遇見還可以靜下心來想一些別的事情或者睡覺,時間過去得越來越久,遇見開始心神不寧。在操場上做操的時候,去水房打水的時候,站在陽台上朝着立夏他們的文科樓眺望的時候,她都會不斷地看手機不斷地看手機,一直看到自己都錯覺那個黑暗的屏幕永遠都不會再亮起來為止。
中午回寢室休息的時候,遇見頻繁地看手機還惹得立夏一陣嘲笑,立夏說:“遇見你怎麼突然開始注意起手機來啦,以前不是都不管的嗎,莫非青田向你求婚啦?”
立夏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想到遇見會發那麼大的脾氣,所以當遇見突然把手機朝床上一摔的時候立夏有點兒目瞪口呆,而且遇見用力太大,手機撞到床靠着的那面牆上,瞬間屏幕就暗淡了下來。
下午上學的時候遇見把手機留在寢室也沒有帶走,立夏提醒她的時候她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壞都壞了,帶着幹嗎?”放學后,立夏借了一輛自行車,出了學校的大門,朝着山坡下騎出去,心裏很多細小的難過的感覺。立夏把遇見的手機放在書包里,準備帶出去幫她修好,因為畢竟是自己多話才讓遇見摔了手機。
在手機維修部待了大概一個小時,天色開始漸漸昏暗,那個修手機的男孩子終於露出了笑容,然後遞給立夏,說:“喏,修好了。”
立夏按了電源,然後屏幕亮起來,立夏剛剛要騎上車子回學校,手機就震動起來,立夏不小心按了閱讀,結果出現了青田的短消息:
遇見,我很抱歉還是不跟你一起去北京了,對不起。
回學校的路上,立夏腦子裏一直都是各種各樣的問題,舊的問題還沒消失,新的問題就重新佔據腦海,搞得自己像神經病一樣。
北京?什麼北京?
遇見去北京幹什麼?從來都沒有說起過呀。
是去北京旅行?還是去生活?
要去多久?什麼時間去?
而所有的問題懸浮在黃昏的空氣里,那些黃昏空氣中特有的膠片電影似的顆粒順着呼吸進入身體,立夏感覺全身長滿毛茸茸的刺,充滿了煩躁和不安的情緒。
把車停在車棚后,立夏在朝理科樓奔跑的時候正好碰見下課的陸之昂,他告訴了立夏下午發生的事情。
起初是一個很小的矛盾,班主任因為遇見上課睡覺而讓她在教室後面罰站。後來的一切像是受了核輻射一樣產生了奇異的變化,遇見與老師的對話讓所有的學生都目瞪口呆。
“遇見你為什麼又在睡覺?”
“對不起,有點兒困了。”
“有點兒困了?這是什麼話,馬上就要高考了,你考不上大學怎麼辦?”
“能怎麼辦,總有出路吧應該,又不會死人。”
“你什麼態度!那既然不會死人你就不要再來上我的課啊?”
“哦,那也行。我本來就不想上了。”
立夏在聽着陸之昂敘述的時候心跳越來越快,她甚至可以想像出遇見站在座位旁驕傲的樣子,以及她不肯對老師認輸的語氣。立夏心裏很悲傷地想,遇見可能真的是要離開了。
立夏問陸之昂遇見在什麼地方,陸之昂朝教室指了指,說:“應該還沒走吧。”
一直到很久之後,我都可以回憶起那天的天色,氣味,溫度,以及教室窗外鴿子撲扇着翅膀騰空而起的聲音。我看見遇見拿着掃帚彎着腰一個人打掃着空無一人的教室。我看着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和脊背,心裏回蕩起潮水的聲音。後來遇見看到了我,對我笑。可是一直到最後遇見關上教室的門,我都沒有意識到,那是遇見和我在淺川一中相處的最後一天。那天以後,遇見再也沒有來過學校。
把手機還給遇見的那一刻,我恍惚覺得天空一下子就黑暗下來。似乎再也不會亮起了。
——1999年·立夏
遇見走的那天是12月24日,聖誕節前一天,火車站的人很少,傍晚時分,空氣迅速降溫,天空很陰沉,黑壓壓的一片,好像是要下雪的樣子。遇見抬起頭模糊地想,大雪覆蓋下充滿聖誕歡樂的淺川,應該沒辦法看到了吧?
立夏站在面前,一直在忍着不哭,儘管從知道她要離開淺川放棄學業放棄朋友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時,立夏就大哭小哭不斷,可是當分別就在眼前的時候,立夏卻絲毫都不敢發出聲音。因為在來火車站的路上,遇見就對立夏說:“你一定不能哭,不然我離開時就會很難過,以後的日子就會更加地想念你,和你們。所以,如果你想我難過的話,就盡情地哭泣吧立夏小姐。”
傅小司和陸之昂兩個男生把她的行李扛上火車放到行李架上,把買的水果和零食等放在遇見的卧鋪上,然後叮囑她要怎樣怎樣,遇到什麼情況要怎樣怎樣。陸之昂還好,以前很愛講話,傅小司就不太適應,交代的事情太多,叮囑的事情太多,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以至於講太多的話自己都覺得似乎瞬間變成了媽媽級別的婦女,所以一邊說一邊感覺奇怪,然後越說越臉紅,可是不說又不行,只能硬着頭皮繼續一條一條地交代下去。
遇見看着兩個男生忙忙碌碌心裏格外難過,她想,為什麼做這些事情的不是青田呢?而此時的青田,又在做什麼呢?是在忙着表演前的調音嗎?還是把牛奶倒在貓盆里喂布萊克?抑或是站在陽台上對着沉落的夕陽念着聖經的某一章節耳邊出現天使扇動翅膀的幻聽?
可是還有什麼用呢?這些都已經是沒有必要再想起的事情,多想一遍只會更加地難過。於是遇見搖了搖頭,似乎甩甩腦袋就可以甩掉傷心了。
傅小司和陸之昂要下車的時候,遇見輕輕地拉着傅小司,對他說:“立夏是個好女孩兒,你要照顧她。”
傅小司聽出來遇見話里隱藏的意思,他沉默地點了點頭,也沒多說什麼,然後就推着陸之昂的背,說著“借過借過”穿越人群擠下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