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1998夏至 暖霧 破陣子(1)

20.第20章 1998夏至 暖霧 破陣子(1)

時光逆轉成紅色的晨霧,晝夜逐漸平分。

我在你早就遺忘的世界裏開始孤單的歲月,閉着眼矇著耳,

含着眼淚歡呼雀躍,

看不見你就等於看不見全世界。

黑暗像潮水吞沒幾百億個星球。向日葵大片枯死。

候鳥成群結隊地送葬。

一個又一個看不見來路的沉甸甸的遠航。

是誰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然後從此隔絕了世界。

無聲的是你的不舍。還有你蒼白的側臉。

世界其實從來沒有蘇醒,它在你的襯衣領口下安靜地沉睡。

白駒過隙。鬍鬚瞬間刺破皮膚。青春高揚着旗幟獵獵捕風。

原來你早就長大,變成頭戴王冠的國王,

而我卻茫然不知地以為你依然是面容蒼白的小王子。

他們說只要世上真的有小王子出現,

那麼就總會有那隻一直在等愛的狐狸。

當燕子在來年銜着綠色匆忙地回歸,

你是否依然像十七歲那年的夏天一樣在香樟下低頭,

然後遇見我,

在那個冗長的,迷幻的,永不結束的夏天。

傅小司起初還不知道日子竟然這麼悠長,每天早上被太陽曬得睜開眼睛,然後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穿着人字拖鞋朝寫字枱走去,拿起鋼筆畫掉枱曆上的又一天。

刷牙。洗臉。

鏡子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亂糟糟的一頭長發。

才突然想起暑假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夏天終究是夏天,氣溫高得驚人,即使是淺川這樣一個高緯度的城市依然會覺得水泥地面泛出的白光足以扼殺所有人想要外出的念頭。

西瓜在路邊一堆一堆地堆積成綠色的海洋,偶爾有蒼蠅在空氣里扇起躁動的聲響,讓人煩悶。李嫣然依然隔兩天就會過來玩,說是玩其實也就是在客廳里看電視,因為小司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陪女孩子玩,自己喜歡玩的東西像拼圖看書聽CD打電動等,在女孩子眼中應該都是乏味且落伍的玩意兒吧?小司有點兒懊惱地想,終究還是陸之昂比較受女孩子歡迎呢,聊起來話都沒完,不像自己,在“嗨,過來了哦。”“吃西瓜嗎?”之後就再也找不到話題,於是就一個人悶悶地去卧室拼拼圖。

好在李嫣然也已經習慣了這樣低調的一個人,寡言少語,目光渙散,所以兩個人安靜地待在家裏也沒覺得有多無聊,甚至多少帶了一些默契而顯出了些許的溫馨。嫣然不煩,這點讓小司覺得特別好。很多女生一討論起什麼話題來就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傅小司每次都覺得頭疼得厲害拿她們沒辦法。比如立夏和七七兩個人,看起來都很文靜的樣子,講起話來比媽媽都要多。

整個夏天還是很正常,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依然有很多的年輕男孩子和女孩子成群結隊地去游泳,一大片游泳池裏明晃晃的陽光反射出來,年輕的笑容和冒泡的加冰可樂,盛夏里又產生多少青澀的愛情?整個城市的冷氣依然開得很足,電影院裏甚至可以把人凍感冒。小區的物業大叔依然每天笑容燦爛。一切時光流轉得悄無聲息。

可是究竟是什麼呢?讓這個炎熱的泛着白熾光線的暑假變得緩慢而冗長,帶着讓人昏昏欲睡的熱度,從眼皮上沉重地爬過去。

怪念頭。想不明白。傅小司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蚊子一樣想要把腦子裏那團熱氣騰騰的蒸汽揮去。後來打開衣櫃找衣服的時候看到陸之昂上次因為下雨而換下來留在自己家裏的那件白襯衣才想起來,原來是陸之昂一個月都沒有跟自己聯繫。傅小司是在打開衣櫃的那一剎那想到這一點的,於是嘴巴輕微地張了一張,沒有出聲地做了個“啊”的表情。

換了件短袖的T恤出門,跨上單車然後駛出小區門口,之後是一段下坡,之後再左轉,左轉,路過幾個有着斑駁圍牆的街角,圍牆上的幾張通緝令貼了好幾個月依然沒有動靜。路邊的香樟把夏日濃烈得如同潑墨一樣的樹蔭覆蓋到傅小司微弓的背上,忽明忽暗地斑駁着。

T恤在陽光下像是變得半透明,透出年輕男生的小麥色皮膚。

傅小司騎到陸之昂家的大門口,還沒等把車停下來,就看見陸之昂推着單車出來。

陸之昂一抬頭看到門邊跨坐在自行車上的傅小司,表情在一瞬間起了種種微弱又強烈的變化,而最終還是歸於平靜,張開口老半天沒有講話,末了才講出一句:“你在這裏幹嗎?”

我在這裏幹嗎。小司心裏想,還真像自己平時講話的語氣呢,而且還和自己一樣臭着一張臉面無表情。

“沒什麼,路過這裏,就過來看看你,這一個月你都關在家裏造原子彈嗎?”

傅小司有點兒生氣地把自行車的鈴按來按去的,然後抬起頭看着眼前的陸之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傢伙就比自己高出半個頭了。恨得牙根痒痒。

“沒什麼……在家裏不太想出來。”

“就這樣?”

“嗯,就這樣……”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生悶氣。

胸腔里像是有一個氣球在緩慢地膨脹着。每踩一下腳踏板就像是用力壓了一下打氣桶。氣球越來越膨脹。憋得像要爆炸了。

無論怎麼樣都可以看得出陸之昂心裏有事情,就是不太想跟他講。似乎從小到大這樣的情況沒有發生過吧,正常的情況應該是陸之昂哇啦哇啦在傅小司身邊講一大堆廢話,詳細講述自己一個月來的生活情況,甚至可以包括幾點幾分起床和這一個月一共買了哪幾張CD和哪幾本書,如果生活稍微有一點兒挫折就會哭喪着一張臉反覆地抱怨。而一般小司都是愛搭不理,一雙眼睛茫然地看來看去,偶爾看他一個人講得太眉飛色舞就“啊”“是嗎”地接一下他,免得他太入戲。

而現在……像是對着空氣揮空了拳頭。

用力地,揮進一片虛空的綿密里。

心裏有火沒發出來所以就死命地騎車。香樟模糊成一片一片拉長的帶着毛邊的綠色從身邊嗖嗖地向後面退去。因為滿腦子都在想着把那小子揍一頓踩在地上解恨的壯觀場景,結果沒注意在拐角的時候差點兒撞到人。

傅小司狼狽地把車剎住,然後抬起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和剛剛幾分鐘之前看過的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幾乎一模一樣。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咦……陸伯伯你怎麼在這裏?”

夏天的空氣讓人感覺悶熱,像是透不過氣來。傅小司也一直在思索究竟應該如何去理解陸之昂的爸爸剛剛說的那句“他媽媽在森川醫院……癌症晚期”。

傅小司甚至覺得自己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冬眠,懶洋洋地起床,渾身無力,似乎窗外依然是鵝毛大雪,可一睜開眼睛早就是炎炎夏日。

身上熱辣辣地痛。像是有什麼從皮膚上開始燒起來。傅小司想了想剛剛陸之昂從自己面前經過的神態——面無表情——以及他騎車離開的背影。

白襯衣像一面無風的旗幟。

應該心裏很難過吧。可是他看起來還是很堅強。

小司突然覺得很傷心,因為他害怕以後陸之昂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露出牙齒開懷大笑了。想到這裏他有點兒慌,於是對陸之昂的爸爸說了句再見,然後掉轉車頭朝森川醫院騎過去。

世界是無聲的,浸滿水一樣的安靜。從陸之昂提着一個金屬的保溫飯盒走出森川醫院大門的時候開始。

他抬起頭就看到了坐在森川醫院大門口路邊的傅小司,心裏有種隱隱的難過。可是那麼多的話堵在喉嚨里,到最後也只說了聲:“要回去嗎?一起……”

“下學期要文理分班了,想過嗎?”

——之昂你會和我分開嗎?

“不知道,還沒認真想,小司你應該學文吧。”

“嗯。這個周末淺川美術館有場顏泊的畫展,你陪我去嗎?”

——隨便去什麼地方散散心吧,讓我陪陪你,一個人孤單的時候會很難過。

“……小司你自己去吧,我最近有點兒累。”

“我那天認識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不過很高傲哦,下次介紹你認識,看你能不能搞定啊。”

——之昂你一定要和以前一樣,要笑,要很會逗女孩子開心,要幸福,不要像我一樣經常皺起眉頭,那樣不好看。

傅小司正在等陸之昂的回答,順便也在絞盡腦汁地想下一個問題,哪怕是隨便聊聊也好,可是似乎很難的樣子,想不起來以前自己擺臭臉的時候陸之昂是怎麼安慰自己的。正想了一個“我們一起去剪頭髮吧”這樣的爛問題剛轉過頭去,然後一瞬間世界靜止無聲。

陸之昂坐在馬路中間,兩條腿因為太長而無辜地彎曲着伸展在前面,夕陽從他的背後沉落下去,背影上是一層毛茸茸的光輝。沒有車輛開過,也沒有行人,只有道路兩邊高大的香樟散發著濃郁的樹葉的味道。他的頭低下來,頭髮遮住了清晰的眉眼,只是還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泥馬路上突然砸下了一滴水漬。傅小司心裏突然一陣一陣地痛起來,因為在那些一片疊着一片的香樟樹葉的撞擊聲里,在沙沙的如同海潮一樣的樹梢輕響里,在千萬種或清晰或模糊的聲音里,他聽到了陸之昂那一句輕得幾乎不着痕迹的話,他帶着哭腔緩慢地說:

“小司,其實我認真想過了,以後的路,走起來一定很難過。”

風從樹頂上刮過去,將所有的聲音帶上蒼穹。然後消失在白雲的背後。

頭頂是十七歲寂寞的藍天。永遠都是。

消失了。

那些聲音。

之後的時間裏,傅小司每天早上騎車去陸之昂家,然後和他一起去醫院。

以前每天上學是陸之昂到樓下叫他,現在顛倒過來,每天早上傅小司甚至比上學的時候起得都早,匆忙地刷牙洗臉,然後飛快地仰起脖子喝下牛奶,抓起麵包就朝樓下沖。路上咬着麵包的時候,扶車把的那隻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會疊在一起禱告,上帝請保佑之昂今天心情愉快。

路上總是不太說話,陽光從香樟的枝葉間搖晃下來灑在兩個男孩子身上。高二了,突然變成十七歲的男生,身子日漸變得修長而瘦削,肌肉呈現線條。肩胛骨在白襯衣里顯出清晰的輪廓。而在醫院,陸之昂的媽媽因為腦瘤的關係,頭部開刀,縫了很多針,再加上化療的關係,頭髮都掉光了。他的媽媽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偶爾清醒過來陸之昂就會馬上俯身下去,而之後她又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傅小司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事情,大部分時間在旁邊的病床上看書,偶爾會在白紙上隨手畫一些花紋。而陸之昂差不多都是蜷着兩條腿在椅子上紅着眼睛發獃。偶爾小司削個蘋果,然後分一半給他。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消逝掉,帶着死亡前獨有的安靜,龐大而讓人無力。

世界像是變成一顆燦爛的果實,只是內核里有條蟲在不斷地緩慢蠶食,一點一點咬空果核果肉,逐漸逼近果皮。在那尖銳的突破果皮的一下狠咬之前,世界依然是光鮮油亮的樣子,只有蠶食的沙沙聲,從世界的中心一點一點沉悶地擴散出來。

每一天傅小司和陸之昂就在那條路人稀少的水泥馬路上來往,在朝陽里沉默,在夕陽里難過地低頭。

時光的刻刀一刀一刀不留情面,陸之昂的下巴已經是一圈少年獨有的青色胡楂。在很多個回家的黃昏里,小司都在想,我們就這麼長大了嗎?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朝着漫長的未來成長過去。

時間在一瞬間停頓,一個夕陽滿天的黃昏里,小司和之昂同時抬起頭,聽到監測心跳的儀器那一聲波形回歸直線的長音。

立夏起床后在日曆上又畫掉了一個日子,還有十七天開學。日子竟然過得如此漫長,立夏也微微覺得有些奇怪。有時候跑去七七家裏找她聊天,會講起淺川一中的很多事情,聊着聊着總會聊到淺川一中的那兩個全校老師都當作寶貝的學生傅小司和陸之昂。可以聊的東西很多,比如陸之昂永遠不變的那個藍色的背包,傅小司慣常的白襯衣,兩個人都愛喝的可樂,陸之昂無法無天的仰天大笑,傅小司眼睛裏終年的大霧,教室里那兩張畫滿花紋的課桌,冬天裏黑色的長風衣,在一年就要過去的時候,立夏反而全部清晰地在心裏回想起來。

每次談到這裏立夏心裏都會稍微有一些傷感。早知道當初就不留電話給他們兩個,弄得現在如此沮喪。也不知道那兩個人在忙什麼,立夏在家裏偶爾看到那部安靜的電話就會想,小司現在在幹嗎,還是皺着眉頭在畫畫嗎?而陸之昂依然在旁邊蒙頭大睡?

這些淺川一中的事情也只能和七七聊,因為像室縣這種小鎮,能夠考到淺川一中去的人就如同小城市的學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學一樣稀罕。立夏在和初中的同學聚會的時候都很小心地避免不要提到淺川一中,更不敢提自己在學校是前十名的成績,不然總會有人紅眼睛並且開始酸溜溜地說話。立夏最怕這些。不過私下也會有點兒生氣。當初不努力怪誰呢,自己從前晚上熬夜痛苦的時候你們在睡覺,現在又來眼紅我能念全省最好的中學。荒唐。

整個暑假立夏一直都在考慮文理分科的問題,七七是學文的不用問,而立夏心裏除了考慮自己之外還多了另外的兩個人。

忐忑,甚至會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在家裏來回踱步,簡直像是老人一樣。而那天打電話給小司也是想問問這個事情,結果卻聽到陸之昂媽媽的事情。

立夏清晰地記得自己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手裏話筒咣當一聲掉在地板上,再拿起來已經斷線了,卻沒了勇氣再打過去。立夏回過頭去看了看在廚房裏忙碌的媽媽,夕陽打在她的頭髮上,微微有些花白的頭髮,背弓成有些令人心裏發酸的弧度。立夏心裏一陣止不住的難過,眼圈在一瞬間就紅起來。

立夏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媽媽。媽媽大聲叫着:“哎呀,小心油啊,燙。”

眼淚滑下來。媽媽沒有看見。

心裏盛滿了水。不敢動。怕漾出一地的悲傷。

院子裏擠滿了進進出出的人,夏天的暑氣沉下來積累在地表附近,使得整個院子格外悶熱,門外擺滿了無數的花圈。白菊花一堆一堆地散佈在每一個角落。傅小司和父母來的時候四周都已經擠滿了人,人們面無表情,或者竊竊私語。偶爾能比較清晰地聽到一聲“太可憐了,那麼小的孩子”之類的話語,傅小司微微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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