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21章 番外三:栩栩如生
上個世紀,計劃生育開始執行時,許多想生男孩的家庭真是用盡了辦法。在D市東部,有一個小鎮坐落在山腳下。
這裏的人一直深受養兒防老的思想影響着,因而家家戶戶幾乎都拚命想生一個男孩。
鎮上有一戶人家,姓方。
方家第一個孩子出生時,讓原本一直歡樂的家庭瞬間盈滿了不甘、抱怨。這個孩子就是方栩栩。
在方栩栩沒有出生時,相親鄰里都說方母懷的是一個男孩。方父也這麼以為,因而在那個物質還不是很豐富的年代,方父為了即將出世的“兒子”,一直努力奮鬥着,讓“兒子”在媽媽肚子裏就享受着優質的待遇。
所謂期望愈大,失望愈大。
當護士告知,“18號床,女孩,8斤6兩。”
方父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嚷着,“你搞錯沒有?我的是兒子,怎麼變成了丫頭了。”
護士也懶得理會他。
方母生了孩子就睡過去了。她太累了,即使在睡去前,知道自己生個女兒,她也沒有辦法。
醒來之後,方父坐在床邊,沉着臉一聲不吭。
方母這心裏也不好受,可是她也不敢說什麼。老太太抱着小孫女過來吃奶,孩子在孕期養得好,吃的很香。
“虎頭虎腦的,鐵樹(方父)你給換個名字吧,之前取得名字都不能用了。”
方父淡淡地瞥了一眼小丫頭,一點初為人發的喜悅都沒有。兒子變成了女兒,他整個人都失落落的。“一個丫頭隨便叫叫吧,門口的桃花長得不錯,要不叫桃花吧。”
方母揪着被面,看着女兒,煙圈漸漸發紅。她知道這個孩子未來的人生不會順了。
不過孩子最終沒有叫桃花。
她一個當老師的表姑姑給她取得名字。方栩栩滿月的時候,奶奶堅持辦了一個滿月酒,人不多,不過親戚差不多都來了。
表姑姑當時還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看到方栩栩喜歡的不行,方栩栩胖乎乎地揮着小膀子,討喜可愛極了。她問道,“嫂子,寶寶叫什麼名字?”
方母默了一下,聲音小小的,“你哥說叫桃花。”
表姑姑噗嗤一下,“我哥叫鐵樹,女兒叫桃花,哪能這麼俗啊。”
方父呵呵一笑,“一個名字而已,隨便叫叫。”
方母想了想,“妹子,你讀書多要不你幫忙取一個?”
表姑姑也不推託,“我這大侄女長得漂亮。”她想了想,“栩栩如生,你們看叫栩栩如何?”
方母只想女兒不叫什麼花她就滿足了,一聽這個名字,就點頭贊成。再看方父,對於孩子的名字他本就想敷衍了事,這會兒有人幫他取,他也無所謂。“那就叫這個名吧,妹子,回頭你寫到紙上,改天我去上戶口。你們說說話,我去外面招呼。”
他一走,方母的臉就沉下來了。
表姑姑看在眼裏,安慰着,“嫂子,栩栩這麼可愛,將來會好的。”
“我只能替這孩子祈求了。”出生一個月她爸都沒有抱過一下,以後指望什麼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眼淚咽下去。
半年後,方母懷上第二個孩子,方栩栩被送到舅舅家。自此開始了她父母不過問的日子。
十個月後,方母又生了一個女兒。方父這回氣得把家裏的東西能砸的都砸了。老二生下來后,方父也不管,不過好在方母堅持,這個孩子便養在他們身邊,而方栩栩卻一直留在舅舅家生活了。方母每年都會交給哥哥一家一筆錢。好在在舅舅家她過得還算不錯。
方栩栩從小對自己的父母都沒有什麼印象,一年見幾次父母,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方栩栩什麼時候回到父母家的呢?她七歲那年,要入學了,舅媽在家和舅舅發了一通大火,吵得不可開交。
“難不成讓我們養她一輩子?她親生父母都活着呢。栩栩要是在,我就帶着孩子走。”方栩栩第一次意識道自己是沒人要的。
方父不得已把方栩栩接回了家。臨走那天,只有她舅家的表哥拉着她的手,悄悄對她說,“栩栩,這個餅乾給你。姑父要是不給你吃飯,你吃這個。”
方栩栩回到那個家不至於沒飯吃,只是日子確實不好過。
方父和方母原本是鎮上供銷社的職工,因為生二胎,方母下崗。沒幾年,供銷社解散。方父便在街上開了一家服裝店,生意也算不錯。方栩栩回來時候,就發現家裏的妹妹有很多漂亮的裙子。
她在這個家磨合了一個月終於去上學了,這是讓他最開心的。在學校,她可以見到自己的表哥沈秋實。
沈秋實有時候放學會過來找她,給她帶些吃的。“栩栩,你在家好不好?”
方栩栩默了一下,才小聲說道,“我不喜歡。”
沈秋實摸了摸她的頭,“你要聽話,姑父就會喜歡你的。”
方栩栩沒有說話,她想說,她想回去。可是她沒有勇氣說,她知道舅媽是不會讓她回去。
一年級第一次考試,方栩栩考試不及格,考了一個48分。晚上她惴惴不安地回到家,看到方鐵樹就和老鼠看到貓一樣,縮着頭就往房間走。
方鐵樹坐在板凳上,一腳翹在長條板凳上。八仙桌上擺着白酒,還有花生米。
“你過來,童童說你們今天考試了,她考了98分,你考多少了?”方鐵樹喝了一口酒問道。
方栩栩低着頭,悶聲說道,“我考的不好。”
“什麼?”方鐵樹重重地放下杯酒杯,“你給我過來。”
方栩栩緊張地走過去,如同小螞蟻一般。
方鐵樹扯下她的書包,“試卷呢?”他翻了翻,終於找到了那張被方栩栩折成手掌那麼大的試卷,“這張?”他慢慢打開。
“48?!”方鐵樹看着那鮮紅的數字,大喊道,“你就考了48分?48,你是咒我早點死嗎?”
方栩栩低着頭,“不是的。”
方鐵樹怒氣上來,抬手就往她的頭髮啪啪兩個兩下子,“你怎麼就那麼笨?白瞎了那時候給你吃那麼多好東西。”
方栩栩咬着嘴角也不敢說話,頭上嗡嗡地轉着。
方鐵樹哄着眼,酒氣上來,越說越生氣,“我養你做什麼?”拿起牆邊的棍子就往方栩栩身上抽去。
方栩栩一看他爸要打他了,趕緊就跑。這一跑又把方鐵樹給氣到了,大步跑過去把她逮住,拎着她的衣領,“跑?你這個死丫頭。我供你吃供你穿,還給你錢念書,你就考這個分數給我?”他一邊說著,就開始往方栩栩身上打去。
喝了酒的人哪裏顧及輕重啊。
“我不會了!”方栩栩疼的直嚎,“不要打了,爸,我疼!”
方鐵樹一連打了十來下,手酸,把棍子給扔了。
方栩栩疼的站不起。方母被老二拉回來時,就看到大女兒躺在地上,她嚇得臉都白了,和丈夫大吵了一頓。
方栩栩在家養了一個星期才去上學,自此開始了她和方父無言的生活。她由一個活潑的小女孩變得沉默,壓抑起來。
沒多久,方母又查出懷孕,這回方父沒再當回事。方母一懷孕,家裏的一些事自然而然就落到方栩栩頭上。
方栩栩一年級時開始洗衣服洗碗,凡是她能做的事她都要去做。不過於此同時,她喜歡上了畫畫。
上天很眷顧這個孩子,她的畫畫的非常好。學校的美術老師發現了她,那老師和方栩栩的表姑姑是校友,所以對方栩栩也格外照顧,出於惜才,也是盡她所能輔導一下這個孩子。
那時候學業壓力不大,也沒有那麼多作業。方栩栩有時間就畫畫,沒有紙,她就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畫。
她的畫筆用完了,不敢和方父要錢,只得悄悄地拿了沈秋實給她的零花錢去買。結果那一次,她房間畫畫,被妹妹叫出來。“爸爸找你。”
她默不作聲地出來。
自打那一次被打之後,她都沒有再和她爸爸說上一句話。
“我問你,我放桌上的五十塊錢沒了,你看見了沒有?”
方栩栩搖搖頭。
“你是啞巴嗎?不會說話?是不是你拿的?”
方栩栩的臉瞬間燒紅了,她感到一陣屈辱,“沒有!我沒有拿!”
“我看到你去小店買筆了,錢哪來的?”
方栩栩紅着眼看着她的爸爸,七歲的孩子已經有了強烈的自尊心,她感到了深深的屈辱,尤其是來自最親的人。“是上次秋實哥哥給我的。我沒有偷你的錢。”她倔強地忍着眼淚。
“說實話!再不說實話,我揍你。二妹,你去拿棍子。”
方小籽看了一眼方栩栩,她不敢違逆她爸的話乖乖去拿棍子了。
方栩栩挺直着背,小身子一顫一顫的。
方父舉着棍子,惡狠狠地瞪着她,“說不說?小小年紀竟然敢當小偷!我打死你!”
方栩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地看着他,眼裏漸漸蒙上了怨憤。
這一打方母聽見動靜出來一看,“你做什麼?又打栩栩!快住手!”
方母挺着肚子,方父不敢再動,氣呼呼地把前因後果給說了一遍。
方母揉着大女兒的背,“那錢我拿給媽了,你就不能多問問,就冤枉栩栩嗎?方鐵樹你有沒有心啊?你女兒畫筆用完了,她都不敢問你要錢,你怎麼當父親的。”
“沒拿就沒拿。喏,算了,給你五十塊,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吧?”方鐵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五十塊。
方栩栩也不哭不鬧,聽着父母的吵鬧,她獃獃地看着院子。那時候她就想她要離開這個從來不屬於她的家。她用了方鐵樹多少錢,將來一定都還給他,一分都不少。
方母接過錢塞到她的口袋,“拿着,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方父訕訕的。
不多久,方母生產,這一次,方父終於如願以償,得了一個兒子。
方栩栩看着那個孩子,沒有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嬰兒實在太能哭了,一不如意就哭,她和二妹都睡不好,偏偏她爸開心的很。每天都要抱着小弟弟哄着。她才發現他爸也會那樣笑。
方家有了這個男孩后,家裏的開銷也越來越大。
方栩栩原本根本跟着老師學畫的,這會兒,方父也不想掏這個錢了。方母沒辦法,只好偷偷去交錢。方父知道也沒再說什麼。
方栩栩的成績不是特別突出,但是因為美術特長,她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就這樣開始了離家的生活。
她並沒有覺得不快,反而異常的輕鬆。
那會兒,沈秋實已經上了大學了,他告訴方栩栩要想出去,一定考出去。所以初三到高三那四年,她是拼盡了力氣。一方面為了獎學金,另一方面,就是為了離開那個家。
那幾年,方栩栩除了有必要回家她才回去,其餘時間都待在學校,她和方父的疏遠也越來越大。方父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兒子身上,方栩栩這個女兒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存在感。
不過方栩栩早已看淡了。
好在,在她的努力之下,她終於考上了D大,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考上大學那個暑假,她從高考結束后,就在縣城一個培訓班兼職,近三個月的時間,賺了八千塊。拿着這筆錢,在九月第二個星期獨自去了D市。
方栩栩考上大學在小鎮也成了小有名氣的人物,不少人見到方鐵樹都要問一句,“你是怎麼教育你家閨女的?”
方鐵樹吹噓起來,沾沾自喜。大女兒給他長了不少臉,他一時間心情甚好,答應請鄰里喝酒。
方母打電話給女兒讓她回來。“你爸要給你慶祝一下。”
方栩栩當時住在培訓班租的房子,晚上又熱又吵,根本都睡不好。“不了,媽,我每天都有課,請不了假。”
“栩栩,不要再生你爸的氣了,他就是那樣的人。”
“嗯,我知道。媽,我還要準備明天上課的東西,改天再給你打電話。”掛了電話,她短暫的沉默着。
可以想像,她爸肯定又要生氣了。
果不其然,方鐵樹見大女兒這麼不聽話,在家發了一通火。“翅膀硬了,老子的話都不聽了。行啊,她有本事以後不要再花老子一分錢。”
方母沉默半晌,“也許以後她真的不會再要你一分錢了。”
方鐵樹哼了一聲,沒說什麼。
大學報道前一天,方栩栩終於回家了。方鐵樹橫眉冷對,沒和她說一句話。她沉默地收拾自己的衣服。
方小籽疑惑道,“姐,你把冬天的衣服都收拾了,這學期你不回來了嗎?”
“嗯。”方栩栩回道。“不回來吧。”
方小籽蹲在她的腳邊,“姐,我知道你心裏難受,可是沒有辦法,父母是不能選擇的。”方小籽比她聽話,又從小養在這個家,方鐵樹對她還算親切。
方栩栩拉好行李箱的拉鏈,站起身子,看着妹妹,“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有些事改變不了,那麼我就要盡我的力量改變我能改變的事。”她笑着,笑臉如盛開的向日葵朝氣蓬勃。
第二天方栩栩出門,一個行李箱,一個書包。出門時,方鐵樹正坐在院中抽着煙,方栩栩回頭看了一眼,不知道在看什麼,眼神孤寂。
那一年她因為上小學回到這個家,如今她終於可以離開了。心裏的感覺太過壓抑,一如這麼多年,她在這裏承受的不快。
走出方家大院,行李箱一路發出咕嚕咕嚕的滾動的聲響,聲音沉悶。
“栩栩——栩栩——”方母追上來。
方栩栩停下步子,“媽,我自己去學校就好,你去店裏忙吧。”
方母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存摺,“拿去。”
“我不要,我有錢。”方栩栩推開,一臉的堅決。
“拿着,大學學費一年一萬多,還有生活費,你哪來的錢?”方母心疼不已。
方栩栩正色着,“媽,我問過表姑了,大學可以申請助學貸款,而且學校有獎學金,我自己還可以教人畫畫,錢你拿回去吧。時間快到了,我得走了。”
方母失落落地回到家,眼圈紅紅的。
方父漫不經心地說道,“錢給她了吧,到最後還不這樣。”
方母低垂着頭,“沒有。”
“什麼?”
“栩栩沒有要。”
方父臉色一僵,“你看着吧,以後總會要的,就她丫頭片子,能有什麼能耐。”說完,他回了屋。
方母咬着唇嗚咽出聲,“你就那麼看不起你的女兒嗎?”
方栩栩的大學生活一開始就非常忙碌。辦好了入學手續后,就開始了漫長的軍訓,直到九月最後一天。
軍訓結束,她整個人黑了一圈。他們宿舍住四個人,一年要交1500塊。
四個女孩子來自不同的地方,第一天相見時,那三個女生都是全家出動,父母忙忙碌碌的。方栩栩提着裝着被褥的大袋子走進來時,宿舍的人都靜住了,目光定在她的身上。
她知道她現在的形象很不好,辮子散了,臉上沁着汗。放下東西,指節酸酸的。“我是這個宿舍的,方栩栩。”
方栩栩喜歡顧念不是沒有原因的,那天是她第一個和她打招呼的,真誠坦然。
“我叫顧念。”她手裏拿着抹布,“我睡這張床。”說著她把抹布遞給床上的一個大叔,“爸,你再幫我同學的床擦一擦。”
“不用。”
“沒事,我爸正好在上面,順便而已。”顧念拿出面紙,“給,擦擦汗吧。”
方栩栩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個畫面,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身旁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陪着她說著話,嘰嘰喳喳的,聲音如百靈鳥般動聽。
軍訓結束后,很多學生選擇回家過國慶長假。方栩栩的宿舍就剩她一人。她已經聯繫好了一個培訓機構美術老師的工作。一天四節課,一百五塊,對她來說已經很多了。
這七天她都是三點一線,宿舍、食堂、培訓機構。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她才真正感到孤獨。
那時候,她都會把手機廣播開一夜,第二天起來手機都沒有電了。不是不怕孤單。
國慶第七天,那天下午她只有一節課,上完課,她便往回走了。
到了學校附近,她下來,在學校附近的文具店買了顏料和畫筆。提着東西邊去了隔壁的書店。真是四點光景,陽光從大門打進來,一室光輝,她怔怔地看着,心裏突然暖暖的。書店人三三兩兩的人。她從門口慢慢走進去。
美術書籍寥寥無幾,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本書,就在她剛剛伸手而去時,卻有一隻手先她一步拿走了書。
方栩栩的目光順着那人的手慢慢落在他的臉上。一個男人,氣質溫文爾雅,每一個指甲修剪的乾淨整潔。
她用餘光多看了幾眼——他手中的書《中國山水畫全集》。高中時她就對山水畫挺感興趣的,有時間就跑書店看幾眼書。
這書標價380,對她一個學生來說太貴了。不過,聽說這家書店最近搞活動,正好她剛剛拿到一筆錢。
那男人翻了幾頁,方栩栩在心裏默默祈求着,“快放下吧,快放下吧。”
結果那男人轉生朝着收銀台走去了,方栩栩一直不着痕迹地在他身旁,眼睜睜地看着他付了錢。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跟了上去。她剛出門沒有幾步。
後面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喂,你拿了書還沒付錢?穿校服的女生。”
方栩栩定住了,那男人轉頭,方栩栩的目光和那男人交匯,她一張臉紅的和番茄一樣,對着書店收銀員鞠躬抱歉地說道,“對——對不起,我忘了。”把手裏的英語四級單詞還給人家,“我忘了——”
收銀員是個阿姨,“小姑娘,不要被四六級嚇倒,慢慢來。”
方栩栩點頭連忙跑了,路過男人身邊時,她想了想還是停下步子,“師兄,這書能不能轉賣給我?”
男子微微一愣,黑白的眸子閃過一道光芒。
方栩栩窘迫,她是鼓足勇氣來問的。“我給你200,賣給我好不好?我想了很久了。”
“美術系的?”
方栩栩點頭,為了證實身份,她把自己的飯卡都給拿出來了。“我是20XX屆的。”
“喔,新生啊。”男子意味深長,“既然都是一個系的,那這書送給你吧。”
“這怎麼可以。”不過方栩栩頓覺這個師兄可愛萬分,不過她都奪人之愛了,怎麼可能不給錢了。她趕緊拿出兩張紅票子,塞給他,一臉的堅持。
男人勾了勾嘴角,也沒有再堅持。
方栩栩買到書心情頓時像沐浴過春雨的筍牙兒,生機勃勃。“師兄,你研幾的?”就她觀察應該不適本科生了。
“不清楚。”男子回道。
方栩栩眉心一蹙,“師兄,你讀了多少年了?”
“好多年了吧。”在這裏讀研讀博好多年了吧,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方栩栩嘆了一口氣,“完蛋了。”
“怎麼?”男子問。
“我也聽說了,D大美術系管的很嚴,老師很可怕,男老師很多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要求嚴苛,很多學生到了畢業都沒法畢業。”她肯定捨不得再多交一年的學費的。方栩栩暗暗說道一定要努力在努力。
“嚴苛也是對你們負責。”看着她糾結得表情,他失笑,“你叫什麼名字?”
“方栩栩。”
“栩栩如生。名字倒像學畫畫的。”
“你呢?師兄請叫什麼?”
他微微一笑,“梁景深。”
“梁景深——”她喃喃地念了一下。
“怎麼?”
“有點耳熟。”
梁景深眉毛微微一挑。
方栩栩恍然想到,“我以前隔壁班有個同學也叫憬深。”她狡黠一笑,當時很多同學喊他外號精神病,想想真不應該啊。
多好聽的名字啊。
梁景深自然看到她眼底的那抹笑意,就他的直覺,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兩人近了學校,走了一截路,分道而走。方栩栩揮揮手,“師兄謝謝你成人之美。”淺笑嫣然。
梁景深點點頭,轉身朝着教學樓走去。
方栩栩看着那背影感慨,一定不能像他一樣,要早點畢業。
方栩栩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在課堂上遇見這位“沒有畢業”的師兄。
那天下午,她從圖書館匆匆往教室趕去,遠遠地就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眼前一亮,大步走上前,“師兄,你也在這裏上課?”
梁景深拿着一本書,見是她,點點頭。
方栩栩再次表達了一下她的感激之意。梁景深看了看時間,還有十分鐘第一節課開始。
兩人沉默地往前走着,方栩栩瞅着門上的數字,眼看着下一間教室就要到了,她醞釀著和梁景深說再見。
梁景深卻走進了教室,方栩栩腳步微微一頓,“師兄,你補修這門課?”
方栩栩還在驚訝間,梁景深已經走到講台上了,她往座位上走去,目光卻是一直盯着他。
顧念給她留了座位,“這是《西方美術史》的老師。”
“你怎麼知道?”方栩栩問道。
顧念輕笑,“我以前跟着他學畫。”
方栩栩默然,他竟是學校老師,心裏嘆了一口氣。“那他多大了?”
“三十多了吧。”
“看着蠻年輕的。我以為是研究生師兄呢。”
“嘿嘿,梁老師好像都沒有變。他在學校,很多女生都把他當師兄來着。”
方栩栩翻着書,她真是有眼不識珠。
上課鈴響。
梁景深清了清嗓子,“第一次上課,我看了一下,今天的出勤率達到了96%,我一般不點名。”
底下的同學齊刷刷地看着他,剛想這老師真好。
梁景深話鋒一轉,“如果哪次點名不來,學期結束交一篇關於美術方面的論文給我,不許百度複製,否則一律不及格。”
“啊——”
方栩栩手肘碰碰顧念的胳膊,“你的梁老師手段好厲害。”
“現在也是你的梁老師了。”
方栩栩眨了眨眼,不再看講台,只是隨意地翻着書。
梁景深講課不像他們高中老師一板一眼,很耐人尋味,讓人忍不住隨着他的話音繼續往下看去。
一節課後,班上大都數人都喜歡上了這位老師。大概這就是他的魅力了。
課間時間已經有人上去問他要qq和手機號碼了。他只是將自己的郵箱寫在了黑板上。
方栩栩看着講台邊上已經圍了四五個女生,不禁搖搖頭。
“哎,梁老師已經有女朋友了。”顧念幽幽地說道。
“啊?”方栩栩詫異道,一臉不可置信。
“對啊,是他高中同學吧。”她想了想,“學語言的。”
方栩栩靜靜的看着梁景深,他穿着白色襯衫,風度翩翩的樣子。好男人都已經名草有主了。
方栩栩的大學生活一直在忙碌中度過的,上課,各種兼職,有時候沒辦法還要逃課去兼職。12月份的時候,培訓機構那麼課很多,方栩栩不得不去給那些美術生輔導,卻不想那次梁景深點名。
顧念變着聲音喊到,還是被梁景深給發現了。“方栩栩逃課又讓同學偽裝喊到,兩篇論文。顧念同學,作為包庇者,交一篇論文。”
顧念欲哭無淚,給方栩栩發了一條短訊。
方栩栩壓根就沒有看。等到晚上回來時,宿舍的人告訴她,她臉色一僵。成績直接影響她的獎學金啊,她不可能不在意。
顧念對她聳聳肩,“沒辦法。下周你還是別逃了。”
方栩栩心疼不已,接下來幾天開始上火,沒辦法只好去圖書館寫論文,晚上抽時間去畫室。
有時候她就帶着一些乾糧中午呆在圖書館。
那天她坐在圖書館走廊邊的書桌一邊查閱資料,一邊啃着餅乾時,一個高大的聲影停在桌面。
方栩栩楞楞地抬頭,嘴裏還吃着東西。看清來人時,她突然就嗆住了,連忙拿過水杯,喝了兩口水才好些。
“梁老師,您怎麼在這裏?”
梁景深瞥了一眼桌上的東西,“在寫論文?”
方栩栩點點頭。
梁景深默了一下。他定下的這個規矩,學生們並不是都去完成的,到學期結束,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趕論文也不能不吃飯。”見她只是吃着餅乾,他皺了皺眉,“這些東西沒有營養。”
方栩栩點點頭,“我知道。”
梁景深沒有再說什麼,“你看書吧。”
她走後,方栩栩坐在那兒楞楞地出神。這麼多年,好像都沒有人關心過她吃飯營養的問題。
不多時,一個學生拎着一個餐盒過來。“方栩栩嗎?你們老師給你的。”
方栩栩一臉的驚訝,“謝謝。”
一盒魚香肉絲蓋澆飯,色香味俱全,D大北苑食堂的小炒,熱氣騰騰,方栩栩眼前一陣濡濕。
有時候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很容易,些微的感動,足以撼動女人用了多年築起的城牆鐵壁。
方栩栩那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感情。梁景深的課她沒有再逃過一次。與此同時她暗暗藏着這份情誼不讓人發現。
有時候大家在談論梁景深時,他那麼好,一下子,她又縮回到自己的殼中。
往常在路上,她看見梁景深會上前喊一聲梁老師,現在遠遠看見她,她便往另一邊的路走去。
直到放寒假,方栩栩一點一點克制着自己從這份無望的愛中走出來。
這一年寒假,她已經決定不回家過年留在學校。這事她和方母提過一次。放假前,她就已經和培訓機構約定好了。
培訓機構上課一直上到農曆二十九那天。拿着工資方栩栩給自己買了一雙紅襪子,踩小人的那種。自己的羽絨服也穿了好幾年了,她又買了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很喜慶。店員一直說她穿着漂亮,而且現在又有活動,方栩栩看看價錢,覺得合適便買了下來。
學校留校的學生有四五十人,領導也組織包餃子活動。
方栩栩在舅舅家的時候,和沈秋實一起包過。舅媽有時候會給他們一點麵糰讓兩人捏麵糰玩。想到小時候,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划起一抹笑。
四點光景,大家一直坐在那兒看着CCTV直播,全國各地的都處在新年的氛圍中,熱鬧喜悅。
老師給每個人都盛了一大碗餃子,方栩栩又是倒醋又是放辣椒,碗裏紅通通的,辣的她渾身冒汗。
吃到第六個餃子時,竟然讓她吃到揣着硬幣的餃子。
“被方栩栩吃到了。”旁邊的人說道。
方栩栩怪不好意思的,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她。
“方栩栩,你要去買彩票。”
方栩栩紅着臉,“好啊,回頭中獎請大家吃飯。”
大家都笑起來。
其實很多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可是面上都要帶着笑。即使是笑出來,也不見得是開心的。
這時候學校一些老師從家裏趕來。
方栩栩遠遠地就看到梁景深的身影,她靜靜坐在那兒。直到老師過來,一一和他們打着招呼。
方栩栩不得不和梁景深說了一句話,“梁老師,新年快樂。”她的聲音悶悶的。
梁景深穿着一件黑色的中長款大衣,脖子上搭着一件格子圍巾。他凝視着她,梁景深沒有想到她會留校過年。
“新年快樂。”梁景深和領導走到一旁。
其樂融融,歡聲笑語。
方栩栩悄悄走出食堂。
北風依舊肆虐地吹着,方栩栩看過今天的天氣預報,零下5度到零上4度。出來的第一感覺就是冷。她瑟瑟發抖,趕緊拉上拉鏈。
風一吹,人也清醒了許多。裏面的笑聲不時傳來,她卻不想再進去。
要不是剛剛有人約她晚上一起看春晚,她早就回宿舍休息了。
梁景深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她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他走到她身邊,“怎麼出來了?”
方栩栩望着他,咧嘴一笑,“梁老師,你怎麼來了?”
梁景深看着她的笑容,“家裏就我一個人,找你們做做伴。”
方栩栩長大了眼睛,“啊?”
梁景深笑笑,笑容溫暖親切,他拿下自己的圍巾套在方栩栩的脖子上,“外面冷,趕緊進去吧。”
方栩栩瞬間感到全身的血液沸騰了,指腹摸過他的圍巾,似有電流緩緩流過。她想問,“梁老師,你怎麼也是一個人?”
可是她沒有那個勇氣。
方栩栩矯情地想到一句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渾渾噩噩地走進去,大腦脹脹的。她靠在座椅上,昏昏欲睡。耳邊一直有聲音,吵吵鬧鬧的,卻讓她有種安心的感覺。
“方栩栩,醒醒,大家都回去了。”
是誰在叫她?
“你個死丫頭,我打死你!”她的身子很疼,一抽一抽的疼,疼的她眼淚都掉下來了。
她抬首擦眼淚,手背被人按住了。“別動——”一個溫柔的聲音。
方栩栩慢慢睜開眼,眼前漸漸清晰,“梁老師——”聲音沙啞的好像是別人的聲音。
“你發燒了,正在掛水。別亂動。”
方栩栩短暫地沉默着,“是你送我來醫院的?”
“嗯。別說話了。”
病房的燈光暗暗的,他的身上籠罩着一層光暈。
人在生病的時候是最脆弱的時候,方栩栩也陷入了混沌之間。
“梁老師,你人真好。”她舔了舔唇角。
梁景深給她倒了一杯水。
方栩栩就着他的手喝光了一杯水。她深吸一口氣,“梁老師,你知道嗎?女生真的很容易就喜歡上你。”
梁景深手指一緊,臉色瞬間凝結起來。“你先休息。”
方栩栩咬咬牙,“好像是一個夢。”
“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栩栩,人要往前看。”
話說道這個份上,彼此都明白了。
“我知道。”方栩栩喉嚨酸酸的。
梁景深沒有再說什麼。她還小,還不明白感情。他是她的老師,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男人,她的青春才剛剛開始。他想等過幾年她就會明白了。
此後,整整兩年的時間,方栩栩和梁景深都沒有過一絲交集。一個在忘卻,一個在逃避。
直到大四那年,畢業季,她趁着謝師宴再次豁出去,她看着那個男人,“梁老師,我喜歡你,四年了,你都三十五了,我不介意你的年齡,讓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所有的堅持,都得到了回報。
曾經的苦,都有更溫暖的人來填補。
方栩栩遇見了梁景深,一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