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劫海逃生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高建國和母親歷經磨難,終於抵達香港。
●在美麗善良的香港少女阿芳的幫助下,他輾轉漁村、工廠、鬧市,總算找到叔叔家,但嬸嬸對他們這樣的不速之客卻是橫眉冷對。
一
深圳,別稱鵬城,地處廣東省南部,與香港僅一水之隔。她是我國第一個經濟特區,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創造了舉世矚目的“深圳速度”。今天眺望高樓林立、燈火輝煌的市區,我們很難想像到三十多年前,這裏只是一個名叫寶安的小縣城,因為貧窮,它更多是以“逃港”著稱。
“逃港”就是逃到一河之隔的香港,主要有陸路、坐船和泅渡三種方式。陸路是從梧桐山、沙頭角一帶翻越邊防鐵絲網;坐船則主要從羅湖口偷渡過去;泅渡又被當地人稱作“督卒”,借用的是象棋術語,意思是小卒子過河有去無回。第三種方式風險最高,一般都是年輕膽大的人才敢冒險,淹死的人也很多。當地還流傳着這樣的民謠:“寶安只有三件寶,蒼蠅、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裏只剩老和小。”
1976年的初夏,靠着丁躍民送來的錢,高建國一路南下逃到了寶安縣。離開家時除了衣服,他只帶走了父親珍藏的書信和除夕畫的全家福。一次偶然的旁觀,高建國在一個小賭檔救了一個姓黃的東莞人。這位黃大哥不僅招待他在親戚家吃住,還帶他去看了偷渡的暗碼頭。
一個夜晚,黃大哥帶着高建國找到了“蛇頭”。蛇頭的稱謂是相對於“人蛇”來的。“人蛇”就是偷渡客,因為他們就像蛇一樣不敢走正常渠道,只敢沿着崎嶇山道,或者藉著漆黑的夜幕進行活動,所以被稱為“人蛇”。通過反覆的盤問,一身黑的“蛇頭”才安心地接過了高建國的現金和全國糧票。
船並不大,高建國和其他偷渡者一起蜷縮着蹲坐在甲板上,有些興奮卻也十分失落。他知道,自己的逃跑會給家裏帶來無數的麻煩——以父親的性格肯定會去向安家賠禮,安家人的反應可想而知,本來就反對自己跟安慧在一起,現在還……哎,當時自己要是冷靜一點……都是自己酒精上頭太衝動的後果。
船慢慢地動起來,緩緩駛出水草叢。一道藍色的身影猛的跳上甲板,“蛇頭”怒喝道:“什麼人?”
高建國一抬頭,認出來人正是母親岳芳英,不覺喊了聲“媽”,不過聲音不大,連身旁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喊什麼,以為他只是被嚇到了。
岳芳英沒有理會“蛇頭”,走到人群中,一把拉起了高建國,訓斥道:“走!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條!”高建國掙脫着不願起身,只哀求道。
岳芳英猛的發力,一把拽起高建國,說:“跟我回去投案自首!你這叫畏罪潛逃!逃不了一輩子的!”高建國一邊掙扎一邊大喊大叫,周圍的人都一臉疑惑地看着母子倆,船也停住了。“蛇頭”十分不耐煩地大罵著:“你們要幹嗎?到底走不走?不走就都給我滾下去!”
岳芳英見狀也懶得多廢話了,直接使出擒拿術,一把將高建國的雙手別在了身後,準備押兒子下船。
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從岸邊傳來,“蛇頭”驚恐慌亂,連忙向船老大大喊着:“快!快!快開船!警察來了!”船老大也驚恐不已。船慢慢地離開了岸邊。岳芳英見狀鬆開了高建國,衝進了掌舵室,想要阻止開船。蛇頭奮力將岳芳英推出了掌舵室,高建國護母心切,衝上前與蛇頭扭打起來。
岳芳英從甲板上站起身,掏出了自己的證件,大聲道:“我是公安,都聽好了,馬上把船開回去。”偷渡者如驚弓之鳥般蜷縮在甲板上,不敢動彈。
“想去香港的,把這兩個人扔進海里餵魚啊!”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一個膽大的偷渡者已經撲向了岳芳英,只一個照面,他已經被手銬拷住。但更多的人衝上來,有人重重地一腳踢在岳芳英的肚子上。岳芳英摔倒在甲板上,被眾人抬了起來,一下扔到了海里。高建國拚死掙脫“蛇頭”的束縛,大喊着“不要”,跟着跳進了海里。
母子倆被海水送到香港,性命倒是無憂。岳芳英堅持要讓兒子回北京,不能一錯再錯;高建國則認為回去只是死路一條,會害了自己……爭吵引來了巡警,被當作偷渡客關進了遣返站。
由於是母子倆,被關進了同一個房間。室內放了兩張很小的單人鐵床,頭頂的一扇小鐵窗能在日間透進些許陽光。母子倆對面而坐,繼續之前的爭吵。吵得不可開交之後,關押室里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母子倆同時沉默,誰也不看誰,都低頭生悶氣。
天色漸黑,房門打開了,一個警察端着一盤飯菜走了進來,嚴厲地說了一聲什麼,應該是廣東話。高建國聽不懂,大聲問道:“你說什麼,會中國話嗎?”
警察盯着高建國沒有表情。高建國木然道:“算了,你應該也聽不懂我說的話。”
警察一咧嘴,說了句話:“吃飯。”雖然有口音,但也算會說普通話。
高建國一下來了興緻,指着警察的胸牌問道:“羅——向——榮,你的名字?”
警察點點頭,雖然還是沒表情,眼光倒溫和不少。高建國的視線掃過羅向榮的腰間,突然一下捂着肚子,在床板上打起滾來,痛苦地**着大叫:“哎喲,哎喲!”
羅向榮一驚,把飯菜擱在一旁,上前疑惑地問道:“你怎麼了?”
高建國並不回答,只是叫喚,雙眼死死地盯住了羅向榮腰間的鑰匙,右手慢慢探了過去,突然,一雙有力的手猛地一下抓住了他的右手——竟然是母親!
岳芳英鷹隼般看著兒子,面不改色道:“別玩什麼把戲,好好吃飯。”
羅向榮不解地看着這對母子,放下飯,啪嗒一聲狠狠地關上了鐵門。本來應該很餓的高建國看着飯菜,沒有半點胃口,垂頭喪氣地愣在原地。
接下來兩天,母子倆一直接受香港警方的問話。面對冷嘲熱諷或者惡言相向,岳芳英始終堅持自己是個老黨員,不可能偷渡。可惜無論怎麼解釋,她還是被打上了偷渡的標籤。回到看守室,母子倆不是爭執就是冷戰,關係僵化到極點。
這天夜裏,一陣騷亂聲把高建國驚醒,他起身趴到鐵窗上往外看:天色已漸亮,一群人正在進行激烈的打鬥。看情形應該是警方又抓獲了一批偷渡客,當中有人突然掙脫控制,與警方發生暴力衝突。一開始,警察仗着手裏的警械,佔據着上風,眼看局勢就要被控制住了。一個偷渡客意外搶到了警槍,連開了數槍,兩名警察應聲倒地。衝突已經演變成了暴動,聽到槍聲的看守們紛紛向外跑去增援。
岳芳英也被槍聲驚醒,起身盤膝而坐,監視着高建國的一舉一動。這回高建國不再理會母親的目光,跑到門口,一探頭髮現只有一名看守了,立刻衝著通道里大喊道:“各位!你們難道想被遣送回去嗎?回到大陸一切都白費了!現在趁機快逃吧!”
看守正是羅向榮,他跑過來敲打着鐵門厲聲道:“你幹嗎?快閉嘴!”
高建國沒有理他,繼續高聲亂喊。遣返站里的偷渡客漸漸都醒了,躁動起來,有人回應着:“對啊!放我們出去!我們不要被遣返!”
面對內憂外患,羅向榮有些不知所措,忙亂地拔出了腰間的配槍,打算把眾人嚇住,卻沒注意到腰間的鑰匙已經滑落在地上。趁着羅向榮左顧右盼地喝止偷渡客,高建國伸手從鐵欄門間隙里拿到了鑰匙。
這時一個偷渡客用廣東話大嚷起來,羅向榮滿臉怒容地舉着槍沖了過去,大喊道:“都收聲,安靜點!”
高建國欣喜若狂,快速地扭開了門鎖。正要開門,卻被突然撲上來的母親抱住了,岳芳英堅聲道:“你要幹嗎?”
高建國瞅了一眼羅向榮還沒注意到這邊的變故,奮力掙脫了母親的手臂,打開門直接竄了出去,隨手把鑰匙丟進了其他房間。羅向榮發現正在逃走的高建國,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已經被蜂擁而出的偷渡客推倒在地,一時間亂象橫生,自顧不暇。岳芳英情急之下,也只得追了出去,緊跟在高建國身後一路狂奔。
跑着跑着,天色已亮起來。不遠的地方不時傳來警察的槍聲和偷渡客的叫罵聲,後來還有膏藥一樣的母親跟着。高建國腳步不停,嘴裏低喊着:“媽,您別再追了,安國慶也許已經死了,我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條。”他慌不擇路,跑到了一處海灣,避風港附近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整理漁網。
後面已經傳來了羅向榮的喊着:“站住,站住,再跑就開槍了。”
沙灘上並無躲避之處,高建國二話不說,朝着漁船跑去。剛上棧橋就被窮追不捨的母親一把抓住。高建國奮力掙脫地喊道:“媽,我就是死也不回去。我求你,我的機會就在這裏,在香港。”
岳芳英剛想開口,一聲槍響,高建國應聲栽倒。岳芳英趕緊一把抱住兒子。漁船上的中年男人招了招手,喊了聲:“快上船!”不及多想,岳芳英架起兒子就上了漁船,中年男人立刻開船,突突突地駛離了港灣。
二
此時的北京西郊,安慧滿頭大汗從噩夢中驚醒。本想再睡個回籠覺,但各種煩心事立刻湧上腦海,趕走了所有的睡意。一直昏迷不醒的哥哥,天天躺在醫院裏,需要人照顧;家裏人跟高家的矛盾更深了,父親那天撕碎了高叔叔送來的540塊錢,這應該是高家的全部積蓄了,連一直支持自己自由戀愛的父親也……還有那個王樂三天兩頭往醫院和家裏跑,裡外忙活聯絡大夫,照顧哥哥,母親倒是開心得不行。最煩人的是自己心裏好像對王樂沒那麼討厭了,覺得其實他還算一個好人,但是自己心裏只有高建國,也只能有建國。
夜裏,安慧躲在屋裏,偷偷將母親撕掉的素描畫重新粘好。正在這時,院裏傳來母親的罵聲:“怎麼又是你?你走吧!這裏不歡迎你。”
屋裏的父親問了一句:“是誰啊?”
母親回到屋內,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高家二小子!”
父親嚴肅地問了一聲:“你怎麼又來了?嘿!你怎麼跪下了?”
只聽得高建軍哭泣着哀求道:“安伯伯!我求您放過我父親吧!他一把年紀,受着這麼多的痛苦,已經經不起折磨了!牛主任的批鬥會都是往死里打啊!”
安長江憤怒不已,用近乎咆哮的聲音說道:“誰在折磨他,是我嗎?是你那個十惡不赦的哥!你來求我幹什麼?你們家的事和我沒有關係,我只關心什麼時候抓住高建國那個小兔崽子。”
高建軍又說道:“安伯伯,我知道您恨我哥,恨我們全家,可是我哥和我媽都已經沒了,我爸他已經承受不起了。我求求您,放過他吧。”
“你這話什麼意思?”父親的聲音明顯緩和了不少。
“寶安公安局已經來通知了,偷渡的船出了事故,我媽和我哥都遇難了,連屍體都沒找到。”高建軍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安慧哪裏還能忍得住,直接衝出了卧室,一把抓住了高建軍的肩膀,喊道:“建軍,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安慧姐,對不起,對不起。”高建軍已經哭成個淚人。
安慧站起來,表情獃滯地自言自語起來:“你騙我,這不可能,你哥他只是害怕,只是躲起來了,他怎麼會……”淚水開始不受控制地從眼角不斷流出。
張鳳鳴在一旁說道:“怎麼不會,他根本就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傷了國慶,就想跑,一跑還跑那麼遠,居然想偷渡。要不是他心術不正,又怎麼會有這個下場啊。哭哭哭,到現在了你還在為那個人哭,你哥哥現在還躺在醫院啊!”
高建軍抬起頭擦了擦眼淚,一咬牙說:“阿姨,我哥回不來了,可是我不會跑,我會一直負責到底的,我願意照顧國慶哥直到他醒過來。”
苦難並沒有因此而離開高家,飽受批鬥之苦的高致遠不久之後就接到了被下放到石嘴山五七幹校勞改的通知,廠長還專門上門對他安慰了一番。聽到老廠長說出那句“我這個廠長對不住你們這幫老同志!”,高致遠頓時滿臉淚水,兩人共飲了一杯苦酒。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高建軍傷心地哭起來。高致遠一面輕拍兒子的背,一邊說道:“建軍啊,現在你媽、你哥都不在了,家裏就剩你一個人,讓我怎麼能放心……”
“爸,我哥打了人,這和您有什麼關係?他們憑什麼讓您去勞改,這不是冤枉好人嗎?鵬飛叔就是被……”高建軍畢竟年輕氣盛,眉頭頓時豎了起來。
高致遠捂住了高建軍的嘴巴,小聲道:“建軍,我剛才說的話你聽不懂嗎,禍從口出!你媽生前總是這句話,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她不是一根筋,不是思想固執,她是不希望這個家有任何一個人出事。可惜,我現在明白了,她已經回不來了……”
“媽和哥都沒了,我不能再沒有您了呀爸,我去求求廠長……”說著站直身子。
高致遠一把抱住兒子,一字一句地說道:“建軍,建軍你聽我說,現在求誰都是於事無補,要不是我主動與你媽脫離關係,革委會的處分會更加嚴厲,還要牽連你。我不怕處分,我是放心不下你啊。”
“爸,您和我媽脫離了關係?”
高致遠面露苦笑,自嘲道:“是啊,你爸從來不肯在原則的問題上低頭,可是現在也不得不服軟。即便牛主任他們給我戴高帽子、打我、罵我,我都沒屈服過。建軍,我不怕蹲監獄,只怕牽連了你,影響了你未來的人生。和你媽脫離關係,至少他們不會再為難你。你懂嗎?你現在是我們家最後的、唯一的希望。你如果再不懂事地鬧下去,那我這些苦和罪都白遭了。”高建軍聽得像石像般一動不動。
“建軍,建軍你聽懂我的話了嗎?現在只有一個字,忍!”高致遠又接著說。
高建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爸……”又摟住了父親。高致遠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撲簌而下。
幾天後,高建軍照常來到醫院照顧安國慶的起居生活,內心卻是痛苦的。剛剛把父親送上了長途汽車。父親倒是結識了一個叫**智的同伴,到了石嘴山也能有個照應。不過從**智那裏聽到了一個讓父親面露絕望的消息:***被撤銷了黨內外一切職務。
因為“*****”中“***”的誣陷,中央政治局通過決議,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認為***問題的性質已經變為對抗性的矛盾。“文化大革命”的長期持續和幾經反覆,民眾無不感到深惡痛絕,卻無力與命運抗爭。
自從建軍去醫院照顧安國慶,安慧倒是輕鬆了很多。得到消息的王樂很快就來了,一臉討好地站到安慧身旁,哈巴狗一樣說道:“安慧,我買了兩張電影票,是最新的電影《雁鳴湖畔》。你不是說最喜歡看電影嗎,我陪你看,陪你散散心,好嗎?”
顧不得安慧毫無反應,王樂又繼續道:“安慧,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高建國死了,你哥還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伯父伯母年紀都大了,你這樣他們有多擔心,你知道嗎?”說著拉住了安慧的手。
安慧一把甩開他,瞪了他一眼。王樂故作鎮靜地收回手,繼續說道:“這些話我憋了好久,我就想問你一句話,你真要為一個不值得愛的人毀掉自己的生活嗎?你應該面對現實了,安慧。他如果愛你,怎麼會一出事就跑,他打的可是你的親哥啊!”
安慧伸手捂住了耳朵,衝著王樂喊道:“別說了,別說了。”
王樂又說道:“他是怎麼死的,是偷渡翻船淹死的。你知道寶安每天都有偷渡的人死於非命嗎?就算是那樣,他也還是去了,他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為的就是去香港。他那不是躲,他是根本就想叛逃的走資派,不想再回來了。”
安慧紅着眼委屈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已經死了,是回不來了,你們能不能放過他,放過我?”
見安慧終於看着自己,王樂立刻挺胸抬頭,一副男子漢的模樣,正色道:“我只是想讓你給我一次機會,比起那個負心的人,那個不負責任的王八蛋,我為什麼就不能有一次機會?”
安慧一抹眼淚說:“好,機會。不是要看電影嗎?我跟你去看。”
《雁鳴湖畔》講述的正是下鄉知識青年藍海鷹與暗藏的階級敵人林大全作鬥爭的故事。當銀幕上出現苗春蘭穿着厚厚的棉衣,頭上裹着圍巾坐在木板做成的雪橇車上揚鞭催馬的場景,安慧不禁淚流滿面,思緒早就飛回了烏蘭察布大草原,回想起跟高建國一起駕着馬車,高唱《我愛祖國的大草原》的情景。記得有一次,建國還唱起了自編的歌曲:
我們是北京的知青,
來到祖國的大草原,
我們熱愛這裏的藍天白雲,
我們熱愛這裏的綠草茵茵,
我們要做快樂的新牧民……
燈光在安慧臉上忽明忽暗,她一會兒露出久違的笑容,俄而又流下熱淚。一旁的王樂還以為自己選對了電影,感動了安慧。
三
這個讓人牽腸掛肚的高建國正浸泡在海水中拚命地游泳,身後不足十米的距離有團白色的東西正在高速移動,那是一頭鯊魚!張着佈滿利齒的血盆大口,一口咬住了高建國的肩頭……
“啊……”高建國大喊着從噩夢中驚醒,一睜眼便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他本能地彈坐起來問道:“你是人是鬼?我是不是死了?”
姑娘嫣然道:“我叫阿芳,不叫鬼。要不是海叔救你,你就真死了,大陸仔。”語聲悅耳動聽,語音中夾雜着廣東口音。
自己還在香港?高建國猛的清醒過來,一把抓住了阿芳的胳膊,急切道:“我媽呢?和我一起墜海的,你們……你們也把她救起來了嗎?”
“嗯,海叔就是看見你媽呼救,才把你們一起救回來的。”阿芳很開心看着高建國,也沒有要推開他的手,反倒是拉起高建國,帶他去看媽媽。
走出房門,眼前的景象令高建國驚訝,跟想像中滿地黃金的香港全然不同。這是一片臨海的寮屋,一間間緊密相連的有鐵皮屋也有木頭房,大多破舊不堪,而且到處都是垃圾,瀰漫著令人作嘔的魚腥味。高建國禁不住捂住了鼻子問道:“阿芳,你就住在這種地方?”
“大陸仔,你可別看不起這裏,你們偷渡過來的人,有地方落腳就燒香拜佛吧!而且,你們大陸不是比我們這裏更差嗎?來吧,到了。”
一進門就聽見母親的聲音:“當警察可不只是威武,是正義,懂嗎?維護社會安全,與邪惡做鬥爭,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阿強,你明白嗎?”
那個被稱作阿強的正在手舞足蹈地比畫當警察的威武,正好打到進來的高建國,讓他險些跌倒。阿強一把拽住高建國,抱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啦!國仔。”
高建國一邊揉着胸口一邊問道:“你叫我什麼?”
不等阿強回答,岳芳英拉住高建國的手就往外走,嘴裏說著:“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母子倆來到不遠處的一片海灘,周圍停靠了各式的漁船。高建國得知這個地方叫龍鼓村,那天救了自己的中年人叫海叔……說完這些,岳芳英便沒再出聲,只是眺望着海面,眼神依然堅毅。
高建國垂着頭,低聲道:“對不起,媽!我沒想到會這樣。”
母親轉頭看着他,過了一陣才說:“現在一切都晚了,你要說對不起的人不只是我,還有你爸爸,你弟弟,還有……哎,從偷渡船翻了那刻開始,我們就已經上了失蹤人員名單,和死亡沒有區別。我們從叛逃的身份變成了死人,就算現在去自首,也已經晚了。”
高建國一下抬起來了,面露興奮之色說道:“媽,媽您意思是不抓我自首了?哈哈!媽,我們現在已經在香港了,我們可以去找叔叔,可以在香港重新開始。”
“可你想過沒有,我們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嗎?”岳芳英嚴肅道。
“劉教授,劉長河教授,他不躲不閃,每次被批鬥、遊街都大笑着走在最前面,他瘋了,他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嗎?王叔叔,王鵬飛工程師,他還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嗎?比起他們,我們活得更有希望,不是嗎?”兒子的話讓岳芳英一時沉默了。
沉默很快被避風港那邊傳來嘈雜聲打破,母子倆急忙趕了過去。
村民們將一群人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聽了一陣,母子倆大致弄明白了,被圍起來的是香港電燈有限公司(簡稱“港燈”)的人,項目主管是個姓田的,他宣稱這塊地已經被政府撥給了“港燈”修建電廠,手續已經完備。田主管舉着擴音喇叭大聲訓斥村民行為野蠻、目無法治。
“田先生說要講文明,我們就來講道理,龍鼓村絕大部分居民以打漁為生,靠海吃飯,如果在這裏建電廠,我們還能不能出海?能不能停船?能不能繼續賣魚?是不是應該給我們一個明確的解釋?”說話的是一個黑黑壯壯的中年男子,正是之前讓岳芳英上船的男人。他生得濃眉大眼,下頜寬厚,似乎是漁民中帶頭人物,一說話立刻引來眾人喝彩,紛紛說:“海叔說得對。”
原來他就是救命恩人海叔,高建國趕緊出聲幫腔:“我看這個海灣這麼大,不會都用來建電廠吧?有這麼大的電廠嗎?”
因為這一帶各地的移民較多,口音複雜,所以田先生說得是帶口音的普通話,高建國出口就是流利的京片子,立刻引得漁民們紛紛注目。
海叔解說道:“這位小兄弟說得對,海灣的面積有多大,你們規劃的電廠要佔地多少?究竟怎麼規劃這塊地?我們都不了解,也不能怪大家着急。既然是政府規劃,那我們就有知情權。你們‘港燈’是大公司,不能以強欺弱,一手遮天。”這番話又引來村民的陣陣喝彩。
海叔一擺手又說道:“我提議,我們村選出幾個代表來,和‘港燈’公司的代表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港燈’要在這裏修電廠,必然我們大家的利益要受損。是不是應該給漁村一些補償?怎麼能保證我們的生活不受太大的影響?這些細節都應該好好商量出一個結果來。”村民們紛紛拍手。
迫於現實壓力,田主任只好勉強同意了談判,帶着人悻悻地走了。岳芳英母子正想上前感謝海叔,卻被頭髮花白的阿強爸走過來招呼道:“阿英,建國仔,走,今晚吃魚,我請了海叔,一起來。”
小屋內,高建國、岳芳英和阿芳、阿強一群人圍坐桌前,顯得有些擁擠。阿芳麻利地擺着碗筷。
高建國數着桌上的魚:“1、2、3,全是清蒸的魚,怎麼都一種做法?”
阿強爸得意道:“問這個話說明你是外行啦,除了馬鮫魚香煎,鰻魚可以澆汁燒,其他魚都是清蒸最能體現它的鮮味啊。這些魚你能叫出名字嗎?”
“老鼠斑。”高建國指着剛上桌的盤子說。
岳芳英突然插口:“魚不同,蒸的時間也不同吧?”
阿強爸眯縫着眼笑道:“老鼠斑蒸的時候講究火候,從水滾到蒸熟,嚴格八分鐘,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那都是暴殄天物。”邊說還邊用手比畫著“八”。
“老爸,你再啰唆魚都涼了,才是暴殄天物。”阿強打斷道。
海叔到了。阿強爸拿出阿強給他買的私藏白酒,親自給海叔倒上。海叔也不推辭,正要舉杯,卻被岳芳英攔住:“給我也倒一杯酒吧!海叔是我和建國的救命恩人,我應該先敬海叔一杯酒。”高建國也趕緊附和着倒了一杯酒。
母子倆端起酒杯,岳芳英鄭重道:“海叔,我和建國還能夠坐在這裏,和大家一起吃飯,最應該感謝的人就是您了。我也不懂你們這兒的習慣,就用這杯酒來表達對您的感激之情吧。”說完一飲而盡。
高建國接著說:“海叔,日後有用得着我高建國的地方,您說話,我一定儘力辦到。我也幹了。”
海叔沒說什麼,只是喝酒下肚,接着開始吃菜。阿強爸推了他一把,說:“阿海,講兩句吧,今天要不是建國仔提醒一句,你還不知道怎麼對付那幫人呢!”
海叔停住筷子,笑道:“他?一個大陸仔,懂個屁。我早就想好了,‘港燈’是有錢的主,他們想建電廠,可以,但是必須補償我們,給我們建魚市。”看着眾人一臉茫然,他又接著說道:“大家過去都是在自家船上、海灘上散亂地賣魚,又臟又亂又臭。我早就有個想法,就是建一個魚市,大家就有一個攤位可以賣魚,賣海品。魚市有了規模,生意就會更好嘛。現在金主來了,他們出錢,我們出力,一起把魚市建起來。對於他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順利建廠,這點要求他們肯定會答應。”
阿強爸激動道:“哎呀,阿海,你真是了不起啊!這個主意好!來來來,喝酒,喝酒。”
“海叔,你也別大意,我看那主管不像好人,這事肯定沒這麼簡單。”岳芳英謹慎地說出了自己看法,可惜被眾人的稱讚聲淹沒了,海叔根本沒有聽到。
阿芳突然唱起了歌,歌詞高建國雖然聽不懂,但覺得旋律優美,似乎還帶着民樂的曲調,自己也隨着阿芳的歌聲打起了節拍。
這時敲門聲傳來,阿強起身開門,叫了一聲“榮表哥”。進來的卻是一身綠色制服的羅向榮,高建國與羅向榮四目相對,立刻移開了視線。
羅向榮隨意問道:“家裏有客人啊?”
阿強爸剛要介紹,卻被阿芳搶了先,她端起酒杯走近羅向榮,笑道:“警察表哥,經常聽阿強講起你,這身制服,真的太帥了。我叫阿芳,是阿強的鄰居,我先敬你一杯酒。”說著,將酒杯湊過去,卻突然打翻,酒水立刻浸濕了羅向榮的制服。
阿芳咋咋呼呼地嚷道:“哎呀!對不住,對不住……”羅向榮不得已跟着阿強進了裏屋換衣服。阿芳神色一變,立刻說道:“英姨,建國哥,你們趕緊走。”
母子倆匆匆跑回了阿芳家,都明白羅向榮認出了自己,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不當場抓住他們,但他們明白這個龍鼓村是不能繼續待了。看到母親一臉惶惑的模樣,高建國從衣服內兜里拿出了一個小膠袋,打開膠袋,是兩個信封,裏面是兩封皺巴巴的書信。他小心翼翼地攤開,上面的寄信地址清晰可辨。
“媽,我們去這兒,去找叔叔。”
“這,能行嗎?”岳芳英有些遲疑,畢竟丈夫早就和香港的家人劃清了界限,斷絕了往來。
“媽,我都打聽過了,阿強告訴我香港有‘抵壘政策’!只要偷渡者能夠抵達市區,接觸到在香港的親人,就可以獲得香港居留權!找到叔叔,就能名正言順,不再躲躲藏藏了。嘿嘿,我爸出身資本家的家庭,說不定叔叔住的是別墅,開的是小汽車呢!”高建國眼中滿是憧憬。
岳芳英嚴肅地說:“你說的那些都是資本主義表面繁榮的虛殼。人就應該踏踏實實的生活,不要想着一夜暴富。”
“媽,您別猶豫了,叔叔是我爸的親弟弟,是我們在香港唯一的親人,我們找他是情理之中。媽,我們也不能連累阿芳他們啊!”高建國挽住了母親的手臂。
岳芳英還沒回答,阿芳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說道:“英姨,建國哥,剛才那個阿榮表哥是來抓偷渡客的,不過你們放心,我們說建國哥是海叔的徒弟,他應該是信了。”
母子倆並沒有全信阿芳的話,倒不是對阿芳不放心,只是覺得羅向榮不會如此健忘,說不定有什麼陰謀,所以還是得找到親人。第二天一大早,高建國就依照寄信的地址來到了位於沙田的大圍工業區,終於按圖索驥找到了地方。
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家工廠的大門,高建國立刻傻眼了,這裏跟他想像的豪宅別墅完全不一樣。連着問了好幾個工人都毫無結果,正要失望地離開,卻得到一位看門老人的指點,知道了叔叔高致行的新住址。
四
記下叔叔家的地址,高建國很快回到了龍鼓村阿芳家,開始收拾東西。母親在一旁喃喃道:“真沒想到我們會去投靠你叔叔。在家的時候,我還總和你爸吵,現在……”
“媽,此一時非彼一時,就不要多想了。我們收拾好東西就走吧!”
“走,往哪裏走?”羅向榮冷笑着闖了進來,怒視着高建國說,“你們這些偷渡客,害慘了我,今天誰也別想走。”
高建國立馬顯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模仿着廣東口音說:“阿Sir,我們不是偷渡客,我們是這家的親戚。”
“別做戲了,高建國!”羅向榮幾乎在喊着說話,“我最討厭你們大陸仔這副樣子,一個個拼了命來香港,還不是為了錢。你們為了錢不要命,卻害了我。要不是你,這個大陸仔,我怎麼會千辛萬苦離開了龍鼓村,一夜之間又回到了這裏……”話音未落,一根木棒重重敲到了他頭上,下手的卻是偷偷進來的阿芳。
跑到村口正好遇上警車,幸好阿強爸帶了一群村民混淆視線,讓他們三人趁亂坐上了進城巴士。匆匆趕上來的羅向榮並未死心,從阿強那裏打聽到了高建國的目的地,提前趕到了沙田區馬鞍山的鞍駿街。
岳芳英三個人生地不熟,跟沒頭蒼蠅一樣在鞍駿街附近亂走,又不敢找巡警問路。羅向榮不聲不響地快步靠近三人,正巧不遠處有一個巡警出現,這樣的機會怎能放過,羅向榮大喊一聲“站住!”同時招呼同事包抄三人。高建國和岳芳英身材高大,體力好,跑得也快。阿芳很快發現自己成了三個人當中拖後腿的人,乾脆停下來攔住了兩個警察,嘴裏連珠炮似的說:“阿Sir,我叫阿芳,從龍鼓村的來的,第一次來這裏迷路了。”
巡警一下愣住了,羅向榮才不管這麼多,一把推開阿芳,嚴肅道:“避開些,再敢阻礙公務,我連你一起抓。”
天色已黃昏,五個人在鞍駿街繞着圈子進行角力賽,本來是難分軒輊,卻因岳芳英突然崴腳打破了平衡。高建國不得不背起母親繼續前行,兩個警察很快趕了上來,羅向榮已經抽出了警棍,惡狠狠地說道:“高建國,你還想跑?”
阿芳又一次及時趕到,一屁股坐到行人路上,哭鬧起來:“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一個妙齡少女坐地哭喊,一旁的警察手持警棍、表情兇狠,立刻引來路人圍觀,“阿Sir當街打人”的說法很快在人群中流散開,兩個警察一時間也不好動手拉人。
高建國趁機左右張望,尋找出路,猛然發現街對面的門牌正是自己要找的,當下大喊了一聲:“媽,這就是叔叔家!”直接衝過馬路,拚命地在銹跡斑斑的鐵門上拍打,一邊大喊:“有人嗎?有人在嗎?”
屋內傳來了一聲不耐煩的“誰啊?”,一個中年婦人走出來,頭上盤了七八個髮捲,化着艷俗的濃妝,穿了一件玫瑰色的綢衫,一雙綠色的拖鞋,不耐煩地隔着鐵門問道:“你找誰啊?”她說的是帶着上海腔的普通話。
雖然覺得這女人打扮得跟巫婆一樣,高建國還是趕緊賠笑道:“你好,這裏是……高致行的家嗎?”
這時,羅向榮已經撥開人群追了過來,一把摁住高建國的肩膀。鐵門那邊的中年婦人伸手遮着臉,矯揉造作地問道:“你什麼人啊,找高致行做什麼?怎麼警察還來了呀?”
幾個女人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香蓮,你幹嗎呢?快點!就等你了!”
女人白了高羅兩人一眼,向裏面回了一句:“來了!”
這時岳芳英在阿芳的攙扶走了過來,對着那個叫香蓮的女人說:“你好!我們從北京來的,我是高致行的大嫂,他是高致行的侄子…”
“我老公從來沒有什麼大嫂、侄子……”香蓮說著話已經轉頭準備往裏走。
羅向榮得意道:“我就知道你們在講大話,不要狡辯了,撲街,帶走!”
不知道哪裏生出一股蠻勁兒,高建國猛的掙脫羅向榮的束縛,起身大喊道:“叔叔,高致行是我叔叔,我爸叫高致遠。”香蓮一下停住了腳步。
岳芳英趕緊接著說:“你是鄧香蓮吧,太多年沒有聯絡了,就這麼突然來了,你不認識我們也難怪。”
鄧香蓮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鐵門打開了。
這回輪到羅向榮傻眼了,吃吃問道:“這位太太,你真的認識他們?你們真是親戚?”
鄧香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阿Sir,我是沒見過他們,不過他們可能真是我老公的親戚。我老公啊是有個親戚在大陸。”
一旁的阿芳也湊過來說:“警察表哥,香港是有抵壘政策的啰,現在他們到了市區,又找到了親戚,你還抓人就不對了,知法犯法啊!”看着阿芳滿臉笑容,羅向榮滿腔怒火無從發泄,只有拉上巡警訕訕地離開了。
三人走進院子,正要對鄧香蓮說幾句感謝的話,卻見她冷漠地走進了屋內,即將關上房門時說了一句:“等我老公回來,你們自己和他講啦。”話音未落,房門已經啪的合上了。
院子並不大,有些凌亂,顯然平時也沒人打理,石階旁堆了幾個空花盆,高建國搬過一個花盆,倒扣在地上,用衣袖擦拭乾凈,讓母親先坐下,然後才給阿芳和自己弄好“座位”。一邊安慰着母親,高建國一邊打量起了叔叔的房子。雖然有兩層樓和小院子,實際面積卻不算大,而且樓梯外牆已然斑駁,二層的小窗在微風中嘎吱作響,顯然是長期缺乏打理。看來叔叔高致行也並非富貴人家,高建國不禁有些失望。時間一長,三人感覺有些餓了,屋內卻不時有笑聲傳出。
五
送別阿芳,天色已經全黑下來。高建國與岳芳英今天實在太累了,都靜靜地坐着閉目養神。鐵門嘎吱地響了,一個背着書包的少年走了進來,大喊着:“媽咪!我回來了!我餓了!”他突然發現了岳芳英和高建國的存在,一下站住了腳步,警惕地問道:“你們是誰?在我家幹什麼?”
岳芳英兩人對他的話只能聽到大概,還沒來得及回答,鄧香蓮已經開門出來,笑容立刻堆在臉上。幾個打扮入時的女客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向高建國和岳芳英投來猜疑和鄙視的目光,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議論着什麼。
鄧香蓮的兒子把書包遞給母親,又轉身回頭盯着高建國問道:“你到底是誰?”
高建國聽懂了這句話,起身回答道:“我是你堂哥。”他不喜歡被一個小孩這樣看着。
小孩子被高建國的氣勢嚇到了,拉住了母親的衣角,問道:“媽咪,你說我沒有兄弟姐妹的,他是哪裏來的?”
鄧香蓮摟住兒子,細聲細氣地回答:“哎呀,立偉,他們是大陸來的,媽咪也不知道啊!”
高立偉伸手指着高建國大喊道:“哦,大陸仔,大陸仔,又窮又土的大陸仔!”
高建國怒火一下被點燃,一把拎起高立偉的襯衣領子,舉着拳頭道:“你再沒禮貌,我可要教訓你了。”高立偉嚇得一下哭了起來。
岳芳英趕緊拉開高建國,勸道:“建國,他只是個小孩子。”
鄧香蓮一把將高立偉攬到身後,皺眉喝道:“你們什麼人啊,這麼野蠻?快走啦,走走走,我們家不歡迎你們。”說著提起地上的行李包就要往外扔。
高建國一把奪回了行李,直盯着鄧香蓮母子,正要開口大罵,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走進了院子。雖然未曾謀面,岳芳英還是一眼就把高致行認出來了。他身材相貌跟高致遠很像,只是兩腮略少些肉,頭髮也梳得油光可鑒,還戴了副金絲眼鏡,活像電影裏的蒲志高。
看見丈夫回來,鄧香蓮立刻覺得自己有了底氣,開始撒潑告狀:“老公,你快看看,這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野蠻人,說是你大陸的親戚,剛才這個小子還打我們寶貝兒子。”
高致行扭過頭藉著路燈,仔細打量起岳芳英和高建國,目光最後停在了岳芳英的臉上。
岳芳英大方開口道:“我是岳芳英。致遠給你寄過我們一家人的照片,還有印象嗎?”
高致行露出一絲微笑,客氣問道:“你是我大嫂?那他是……”
“他是建國,你大侄子。”
高建國立刻拿出信件,恭敬道:“二叔,這是我爸和你的通信。”
高致行接過信,掃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細看,卻被鄧香蓮突然衝過來,一把搶過去罵道:“這東西能說明什麼,誰都拿一封信來認親戚,我們家早就擠不下了!別理他們,讓他們趕緊走。”
岳芳英生氣地說道:“高致行,你母親去世的時候,你才七歲,是你大哥高致遠一直照顧你,這些事情你都忘了嗎?你不認我們可以,是不是高致遠來了,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認?”
高致行露出尷尬的表情,訕訕地說道:“我……大嫂,你們從大陸來,一路辛苦,先進屋,我讓香蓮給你們收拾房間。”
鄧香蓮扯了扯高致行的衣服,很不情願地走了進去。
跟着進了房,高建國看了看,房子挺寬敞,但屋內的陳設普普通通,比起自己北京的家只是多了電視機和電話等電器而已,傢具也多是舊物,並沒有想像中資本家式的奢華。吃飯時高建國才得知,叔叔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務員,收入中等,飯食也相當一般,讓他甚至有些懷念起龍鼓村的蒸魚。
吃過飯,鄧香蓮才一臉不高興地來到高建國母子面前招呼兩人跟着她。
房間在地下室,木製的老舊樓梯隨着他們的腳步而嘎嘎作響。鄧香蓮打開房門時,放出了吱呀的怪響,燈泡也是吱吱地忽閃了半天才亮了起來,原來這裏是雜物間。高建國正想出聲詢問,卻被母親拉住了。鄧香蓮根本沒再跟他們說話,啪的關上門,自顧自地上去了。
房間裏堆着各種破爛雜物,有箱子、盒子、舊書報,甚至還有炊具,只是在靠牆的位置放了一張落滿灰塵的單人床。高建國放下行李,狠狠地砸了一下牆面,震落下不少白灰。
岳芳英不禁笑了,說道:“都說資本主義社會人情冷漠,在龍鼓村的時候我還以為我錯了,現在到你二叔家,我才知道,什麼叫冷漠。”
母親的樂觀,讓高建國的怒火頓時消散了許多。他捲起了衣袖,開始整理起房間,嘴上也帶着微笑地說道:“媽,沒事兒,您看這地下室也挺大,我來收拾,您住裏面,我在外面再搭個床就能睡了。”他先把亂堆放的箱子、盒子堆疊起來,然後用舊報紙擦拭單人床,不一會兒整個房間都揚起了灰塵,彷彿草原上的沙塵暴,嗆得兩人都咳嗽起來。岳芳英趕緊打開了房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高建國從包里取出軍用水壺,自告奮勇道:“媽,您先別進去,我給您倒點熱水緩緩。”
回到地面,高建國也懶得問人,直接進廚房倒了半壺水。出來路過客廳時,高建國才看到沙發背後掛着爺爺、奶奶的遺像,徑直走了過去,站在遺像面前。兩位老人都穿着唐裝,面容慈祥。高建國上了一炷香,鞠了三個躬。心中默念道:爺爺,奶奶,你們不認識我,可是我認識你們,我在爸爸的舊相冊里見過你們。真沒想到,我還能站在這裏跟你們說話。只可惜,我在北京看到的是你們的照片,來到香港了,還是只能看你們的照片……
這時,卧室里傳來了鄧香蓮尖銳的聲音:“你怎麼把這兩個人留下呢?大陸來的粘上就甩不掉。你就是為了面子、面子……日子過成這樣,還講究什麼面子?請神容易送神難,鬼知道他們會不會就這樣賴上我們呀?”
高致行溫吞水一樣地說:“哎呀,這個我倒是沒有想到。你也不早一點提醒我,現在人都住進來了,怎麼辦?”
“那就隨便找個理由把他們打發走,你要是開不了口,我來。”
又過了一陣,高致行才慢慢說道:“不要着急嘛,人家才剛剛住下,看樣子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從大陸來一趟也不容易,就讓他們先住幾天,玩幾天,然後我再好言好語地送他們走,這樣行了吧?”
“你這個人,就是……我都懶得跟你講,反正最多一個禮拜,你要是不把他們兩個送走,我就帶兒子回我媽家。你要是……”鄧香蓮又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堆。
高致行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好啦,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
高建國強忍着怒氣,沒有發作,老老實實把水端到樓下給母親喝了,又把房間打掃乾淨。幸運的是在雜物間又發現了一張鐵架床,避免了打地鋪的窘境。
第二天大清早,母子倆就被老舊熱水器的鼓噪聲吵醒,只有起床了。走上地面,叔叔對母子倆是躲躲閃閃,吃早飯也沒有他們的份兒。嬸嬸直白說出要交伙食費才有得吃,高建國立刻憤然跑出了大門。
在街上轉來轉去,路過一家百貨公司時,高建國鼓起了勇氣,心懷忐忑地跑了進去。一進大門,他就被灰色制服的保安攔住。還沒等高建國解釋什麼,保安就一把將高建國推了出去。
一出大門,立足未穩的高建國揮舞雙手想要找到身體的平衡,恰好打到一個人身上。那人異常憤怒,大聲罵了長長的一段話,雖然還不太能聽懂廣東話,但高建國還是能判斷出他說的不是廣東話。站住身子,高建國這才看清說話的是一個身材並不高大的英國人,金髮碧眼。高建國一臉茫然地問道:“怎麼了?你說什麼呢!”
英國人繼續罵罵咧咧。高建國突然看見遠處兩名巡邏警察正朝這邊走來,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轉身就跑,只留下一臉不快的老外繼續抱怨着。
過了兩個拐角,高建國才想起自己現在不用跑了,開始氣定神閑地漫步。碰巧街邊的音像店正在播放一首歌曲,旋律好熟悉,高建國想起正是最近阿芳唱的那首,雖然聽不懂歌詞,但高建國還是停住了腳步,情不自禁地走進了店內。通過店員介紹,他才知道這是許冠傑演唱的《浪子心聲》——
難分真與假
人面多險詐
幾許有共享榮華
檐畔水滴不分叉
無知井裏蛙
徒望添聲價
空得意目光如麻
誰料金屋變敗瓦
命里有時終須有
命里無時莫強求
……
歌聲醉人,一個打扮入時的妙齡女子已經伸手拿到了歌碟,下意識的反應,高建國也一把抓住了歌碟。旁邊的售貨員微笑着問道:“對不起,這個是最後一張了,你們兩位誰要?”
美女看了一眼高建國,見他完全沒有要讓的表現,只好從包里掏出錢遞到服務員手裏,然後又說了一段英語。
英語加金錢,如同煤油一樣點燃了高建國內心的怒火,這幾乎就是資本主義醜惡的代名詞,他大聲道:“你有錢了不起嗎?是我先拿到的,我買。”說著,將售貨員手裏的錢拿過來放到美女面前,滿臉正義地說道:“拿好你的錢。”
美女一臉不解的表情,彷彿看到了外星人,努嘴道:“你……你真是沒有風度。”一聳肩離開了。
高建國一副勝利的表情,把碟放回到架子上,對服務員說:“對不起,我也不買了。”
剛走到門口的女人聽到了,立刻轉身回來,問道:“……從我手裏搶去,然後又不買了。”說話時又夾雜了英語。
高建國神色不變,反而是義正詞嚴地說:“沒什麼意思,就是看不慣你們這種人,以為有錢就了不起。好好的中國人,不說中國話。”說完,揚長而去。
美女喃喃自語:“今天真是倒霉,遇到這麼不講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