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於是洛鈺婷去拿了九章算術過來,她讀題,林俊佑心算,然後報答案和解說計算過程。
洛鈺婷對算學學得不多,只學了最簡單的,那些題目她基本上都不會解,林俊佑便詳細地一步一步將鑌算法講給她聽。
「那這一題呢?」洛鈺婷指着書上問道。
林俊佑看了一下,題目為,已知栗米之法,栗米五十、糲米三十、稗米二十七……問,今有粟一斗,欲為糲米。問得幾何?
「這個簡單,你看……」沒拿毛筆,林俊佑直接握着她的手指在小方桌上比劃。兩個人很自然地靠得很近,一如小時候那樣,只不過換了一下角色,由她教他變成了他來教她。
兩個人完全沉浸在解題的樂趣中,林母來看了好幾趟他們都沒發現。
一直到吃午飯,兩個人才意猶未盡地放下書,彼此相視一笑,心中有種奇異的滿足感,好像攻破了城池一樣,很開心。
洛鈺婷扶着林俊佑去堂屋吃飯,一邊吃一邊又情不自禁地聊起來。林母聽不懂,不過見兩個人不過是討論學問,便不做聲。
下午歇完中覺起來,洛鈺婷照舊去林俊佑的房間想陪他讀書,走到半路被林母叫住了,「我在利屠夫家訂了豬腳,你去鎮上拿回來吧。」
「好的。」
豬腳是給林俊佑補身用的,他流了那麼多血,要吃很多肉才能補得回來。家裏有現成的山藥,洛鈺婷在廚房忙碌着,大熱天的,廚房裏熱得跟蒸籠似的,汗流不停。
徐海放學回來,特意繞到林家來,把先生批過的文章帶回來。林母從外面回來,正好遇見他,於是他便將文章交給她。
林母不識字,於是問徐海,先生是怎麼說的。
徐海笑道:「先生說俊佑穎悟絕倫、囊錐露穎,考上舉人肯定不成問題。」
林母心中大喜,前幾日她無意間聽到兒子和洛鈺婷說他沒信心、考不上,她一直擔心着呢。
「先生真是謬讚了,這才一篇文章,哪裏就能看得出一定沒問題。」林母謙虛地應道,嘴角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你肚子餓了吧?進來吃飯吧。」
徐海笑着擺擺手道:「不用、不用,一會天要黑了,我先回去了。」
「那我給你拿點吃的,你想吃什麼?」
徐海見她一副「他不要就不放他走」的架勢,笑道:「伯母昨日給我的綠豆糕味道很好,連我妹妹都喜歡。」
林母笑道:「綠豆糕是鈺婷現做的,昨天吃完了。要不你嘗嘗看我做的桃酥?」
「啊,那就先謝謝伯母了,我妹妹水仙最喜歡桃酥了。」
徐海拿了桃酥離開,林母進屋,看見林俊佑正在房間裏用坊讀書。昔日瘦弱的小孩如今已長成挺拔、英俊的少年,若是再考上舉人,她也算沒有辜負她夫君臨終的囑託了。
林母甚至想着,考上舉人之後,自家兒子便可以成親,然後可以安心準備考進士,她幫他看好媳婦和孩子,等他金榜題名。否則等她年紀再大點,便看不住了。
洛鈺婷這孩子雖說一直本本分分,對他們母子是盡心儘力地照顧,但是說到底是買來的,配不上她兒子。
雖說林家不靠岳家,但家世清白,門當戶對這一點至少是要的,是選一個孤女做娘子好,還是選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家碧玉做娘子好,結果不言而喻。
「娘,豬蹄燉得差不多了,您試試味道可以不?」洛鈺婷用小碗盛了塊豬腳和山藥出來,笑着遞給林母。
林母回過神來,見洛鈺婷髮絲散亂,滿臉是汗,左頰上還沾了一塊黑灰,粗布衣裳都濕透了,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起來似的,很是狼狽。
洛鈺婷雖好,可是自家兒子卻前途無量,這……林母越發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娘?」洛鈺婷見林母發獃,忍不住又喚了她一聲。
「鹽淡一點就可以了,你……」林母上下看了洛鈺婷一眼,「先去洗洗澡,換身衣裳吧。」
「好。」
林俊佑的腳終於好了,他回書院去讀書,洛鈺婷頓時輕鬆了不少。
這日洛鈺婷從山上做完活回來,正準備去做午飯,卻被林母叫到了房裏,說有話想同她講。
洛鈺婷有些緊張,除了她剛來林家的第一天,林母還從沒這樣鄭重其事過。她戰戰兢兢地走進林母的房間,喊了一聲:「娘。」
林母招呼她坐下,仔細打量她,然後開口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洛鈺婷道:「娘?」她不明白林母怎麼又提起過往了,說實話,那些辛苦的過去,她不想去回味,磨破的肩膀、磨出老繭的雙手,風吹雨淋、摸爬滾打,這些她不想回憶,太苦了,比吃了黃連還苦。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辛苦了,這麼多年不容易。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林母拉着她的手,嘆了嘆氣。
洛鈺婷遲疑地看着林母,「我沒有什麼打算,全憑娘作主。」
林母點點頭,道:「你大了,該議親了。」
洛鈺婷渾身一震,腦子裏一片空白,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您說什麼?」
「你大了,該議親了。所以我想把你的賣身契還給你,之後你看你要回鄉,還是要留在林家。若是要留在林家,我便領你去里正那裏上戶籍,以後你就是我的閨女,林家就是你的娘家。」
洛鈺婷心神大亂,「娘這是在趕我走嗎?」眼淚迅速蓄滿眼眶,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洛鈺婷自父母親死後,不得不投靠了叔叔、嬸嬸,可那對狠心人竟然轉手把她給賣了。
後來她到了林家,林母雖說對她很嚴格,但是至少給了她一個家,一個可以遮風擋雨,可以不餓肚子,可以有單獨卧房的家。
她在這個家裏住了快十年,早把林家當成了她的家,她以為她會一直在林家待到老死,結果現在她卻要被趕出去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能到哪裏去?
林母未料到洛鈺婷會如此眷戀林家,回頭想想這些年,若非她辛苦付出,林家早完了。只是她人雖好,卻不適合做林家的媳婦兒,自家兒子值得更好的姑娘。
見她哭得可憐,林母心一軟,「那你就做我的閨女吧,你還住在家裏,跟之前一樣,等到你想嫁人了,我一定幫你尋個可靠的人家,風風光光地讓你出嫁,可好?」
事情已無可挽回,洛鈺婷傷心又難過,又怕惹惱林母,哭了一陣,強自收了哭聲,只是眼淚依舊撲簌簌地往下掉,瞧着十分可憐。
林母捉了一隻大肥鵝,帶着洛鈺婷一塊去了里正家,求里正帶了她和洛鈺婷一塊去了趟縣衙,替洛鈺婷消了奴籍,又求里正將一些事瞞下。
回到家中,林母關上了房門,從床底的木箱中翻出一紙泛黃的契約。當年鬧飢荒,洛家人口多,不得已要賣洛鈺婷,卻擔心洛鈺婷以後的處境,林母便寫了一紙童婚契約,言明將來等兩個孩子大了,就讓他們成親、圓房。
可如今自家兒子出息了,再配洛鈺婷,那就真不合適了。林母點了燈,將那紙契約放在燈燭上燒成了灰燼,這才放下了大半顆的心。
雖說這不成文的童婚契約共有兩份,但這麼多年了,洛家距離林家村不遠,卻從來也沒上門看望過洛鈺婷,想來早就生分了,應該不打緊。
林母鬆了口氣,吹了燈又出了屋,卻看到洛鈺婷正站在井旁用袖子擦眼淚,眼睛還是紅通通的。林母過去勸了洛鈺婷幾句,最後又應允洛鈺婷,他日待林俊佑考上了舉人,開祠堂祭祖的時候,就把洛鈺婷添上族譜,將她記為女兒。
「俊佑要準備考試,這件事先不要讓他知道,等他考完再說。」林母囑咐她道。
洛鈺婷委委屈屈地同意了,她不能影響到林俊佑的大事,可她的眼睛都哭脹了,為了不讓林俊佑看出來,她晚飯都沒吃就睡了。
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洛鈺婷平靜了一些,只是一想到以後要離開林家去一個陌生的家裏,她就難受。她不喜歡搬來搬去的日子,這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山上的莊稼地里要除草,洛鈺婷吃過早飯,便背着竹框和鐮刀去了地里。
除完草,她坐在地邊休息,坐着坐着,便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忍不住想哭。周邊沒人,於是她屈起膝蓋,將頭藏起來,然後默默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