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你贏了。」
莫名其妙的飛來一句,正在吃丫頭剝的葡萄的寧知秋怔了一下,神態慵懶的抬頭一瞟。
看到入目的那一張臉她着實嚇了一跳,這人是誰呀?
呃,瞧半天才認出是萬氏,寧知秋的婆婆,她真的變得快讓人認不得了,怎麼這麼憔悴,活似五十幾歲的老婦,面容枯痩,了無生氣,兩眼無神,皮膚暗沉到有些發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十歲。
可能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她都忘了有多久沒去請安,雖然每一回都被趕出來,但她樂此不疲,想試試自己有沒有氣死人的本事。
顯然地,萬氏非尋常人,她撐住了,但她要的得不到,失去的還越來越多,把她折磨得形銷骨立,一件壽字紋團花衣服不是穿而是披在身上。
「婆婆,你這話沒頭沒尾的,我再神通廣大也聽不懂你的神來一筆,你要不要坐下來好好說說?」非常時刻不便起身相迎,她仰着頭看人也挺累的,話語裏也不再用尊稱。
東琢磨、西琢磨,寧知秋琢磨出躺椅,她此時舒舒服服的坐躺在上頭,背靠靠枕,兩腳平放,手邊放的是養顏的櫻挑汁。
看到她如此悠閑快活,萬氏嫉妒得眼底快要噴火。
「明眼人不說暗話,少揣着明白裝糊塗,你不會不知我在說什麼,你只是懶得理我。」忽視她,無視她,當她是米糧餵食的貓狗。
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敵人,這句話說得分毫不差,看來萬氏也受夠了教訓,吃足了苦頭,才有了這深刻的體會。
哎喲!開竅了,看出她的憊懶性子。「婆婆,我真的不是神,你用不着崇拜我,你什麼也沒說我哪裏猜得到,你一來就興師問罪的樣子,我嚇都嚇死了,我說過我膽子很小。」
到沒辦法單手打老虎。
「膽子小?」萬氏呵呵怪笑,笑得有幾分凄涼。「你要裝蒜裝到什麼時候,一開始我還真以為你柔弱無依,性情膽怯又畏縮,難有作為,結果是我看走眼了,終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沒看出你的心比虎狼還狠。」
「婆婆,人生得過且過,凡事別太計較,有你一口飯吃就吃,有你一口茶喝就喝,你看老太君過得多舒坦,帶着娘家小輩遊山玩水去,樂不思蜀的都不想回府了。」老人家玩得開心就好,何必管太多閑事。
原本看孫媳婦不順眼、想塞兩個房裏人給孫兒的老太君,在丫頭被孫兒退回時,她還發了好大的火,讓小夫妻跪了一夜,可是一見兩人相視一笑,相互扶持的濃烈情意,她忽然懶了,心生倦意。
何苦呢?為了一時的固執壞了祖孫情真的值得嗎?她沒得到孫兒感激的笑臉,反而將他推得更遠。
於是她放下了,人也想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管得太多倒是招人嫌,還不如和小輩們多親近親近。
子嗣不旺,除了老二家有個女兒外,再無孩子的童聲笑語,想含飴弄曾孫的老太君就讓娘家人送幾個小姑娘、小子來相陪,她也好過過乾癮。
這些孩子一來也就熱鬧了,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女靜不下來,一心想往外跑,有點返老還童的老太君在小輩的起鬨下買了一艘船,帶着一群孩子到南方玩去了。
這一去三、四個月未歸,還真是玩翻了,寫了封信回來說要繼續玩,叫府里捎帶銀子過去,他們錢花完了。
「不要拿我跟老太君比,她的兒子是輔國公,我的兒子是什麼?一個五品小官算什麼東西!」和京衛指揮使一比真是上不了檯面。
「婆婆得去問吏部了,為何小叔子一直升不了官。」皇上近臣不好嗎?多少人求都求不到,能直接面見皇上。
人心不足蛇吞象,沒有比較之前樣樣都好,一有對比便有不滿,想要的更多,不甘心更深。
一說到吏部,萬氏想到他曾任吏部主事的兄長,頓時眼中的恨意更盛。「我都承認我輸了不行嗎?你還要我怎樣,難道要我跪下來求你才肯高抬貴手放過……」
「婆婆,我真不曉得你在說什麼,沒頭沒腦地我聽得一頭霧水。」她是真迷糊了。
「呵!你還裝是不是?你敢說讓四人打斷你舅舅雙腿的人不是你,你沒把他往乞丐窩一扔任他自生自滅?」萬氏越說越氣憤,癢症治好了仍留下醜陋疤痕的臉十分猙獰。
看萬氏神色不對勁的走近,桑兒帶着的四名丫頭米粒、圈兒、採菊、折稻趕緊上前,世子夫人可不是一個人,一點差錯也不能有。
寧知秋了悟的「嗯」了一聲。「真不是我乾的呀!婆婆,府外的事不歸我管,這事你得問世子。」
是華勝衣做的。
寧知秋一口一個婆婆,她從不喊萬氏母親,在她心中只有周氏及已逝的婆母喬氏才是娘親,萬氏的為人不值得她喊娘。
「我不管你們夫妻誰下的狠手,都是狼狽為奸,我怕了,不跟你們相爭,此事到此為止,你們不許再對我的娘家人下手。」萬氏憤怒的指責,兩眼紅得像要吸幹人血。
寧知秋一笑,很輕很輕,如一滴水滴入池面,輕輕的漾開漣漪。「真的不爭嗎?何必言不由衷。」
萬氏目光一閃,藏不住的惡意如波濤巨浪,拍打着極度不甘的心。「你怕我嗎?始終把我當個威脅。」
有她在,寧知秋休想事事如意,她會時時躲在暗處,像只毒蠍子似的出其不意地紮上一下,要不了她的命也要她疼。
面帶憐憫的寧知秋揚唇一笑,「知道人生有哪八苦嗎?」
「什麼意思?」她防備地瞳仁一縮。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你自個兒數數佔了幾樣。」她的心已經病了,沉痾難癒。
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求不得、放不下……萬氏忽地胸口抽痛,站不穩地往後一晃。「你……你胡說,不是這樣的,不可能……」
不會求不得,她欠缺的只是機會,若是沒有世子夫妻,她一生最想要的就到手了,再沒人擋在前頭。
「你要是再放不下,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你。你沒瞧見萬家的下場嗎?他們就是你的殷監,把世子爺惹惱了對你沒有好處。」她已經手下留情了,沒追趕落水狗。
被革職的萬四同妄想藉着輔國公府這棵大樹再度東山再起,他主動找上萬氏商議,要怎麼除掉擋路的華勝衣。
兩人都有些迫不及待,一個被奪了權,一個被解了職,他們想扭轉局勢就得兵行險招,不豁出去不行,人被逼急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何況一旦事成,他們就能翻身。
兩兄妹的智謀不差,的確做了一番天羅地網的安棑,可惜既生瑜,何生亮,偏偏識上比他們更奸狡善謀的世子夫妻,光是動動小指頭就能將人捻死,更別提算計在他倆頭上。
如今的萬家只剩下一個空殼,當官的沒有一個禁得起徹査,被人告發了便只有一條路——抄家,他所有貪瀆而來的不法家產全數充公。
銀沒了,宅子封條,妻兒老小無處可去,連件衣服、首飾也沒來得及帶出來,孑然一身。
後來萬氏讓兒子帶舅舅一家在外購置一處三進院,又給了一些花用的銀子,這才有棲身之地。
只是萬四同還不死心,有了銀子又不安分了,買通了幾名閑漢躲在華勝衣回府的路上,意圖絆倒他的馬,再一擁而上地要了他的命,讓他橫死街頭,再也沒辦法找萬家麻煩。
早看透萬四同把戲的華勝衣全身而退,並未受到傷害,反過來給了閑奴五百兩銀子,讓其打斷萬四同的腿,哪裏最臟就往哪裏丟,只要還留一口氣在,隨他們怎麼處理。
「不——都是你,都是你們!你和那個該死的賤種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他們一回來,她的所有就毀了,如今什麼也沒剩下……
丈夫不愛她,她的兒子和她疏離,她的娘家支離破碎,她自己變得跟鬼一樣,再也見不得人,掌握在手中的權力也被奪走了,她還有什麼?
「因為這裏是我的家。」他非回來不可。
他的祖母、他的爹、他娘的牌位都在王府里,他在這兒出生長大,他不回來還能去哪秋里?
他鄉不做故鄉,唯有一家人團聚才是家。這是妻子教會他的事,她有最疼愛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