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可是,水荷真的聽到了……」水荷小小聲地囁嚅着。

不管她方才聽見的是什麼,現下也不是停步止留在原地的時刻!決意不再理會近侍女婢的細碎話語,裊煙抬手輕輕拂撥飄落額前的凌亂細發,旋身繼續往通向後方院牆的小徑上奔跑。

水荷猶在喃喃念念的,但見主子跑得飛快,也只能慌忙提着臟污不堪的裙擺,快步追在裊煙的身後。

跑,不顧一切地跑。

離開山牢后,主僕兩人便一直在東竄西逃,氣喘吁吁地疾奔狂走着。

——而這一切正如裊煙先前預想的一樣。

在山牢中,她裝作昏倒,讓水荷騙誘得那名笨山賊打開牢房鐵鎖入內查看。趁着山賊俯身探看時,她出其不意地以藏在袖中的迷藥將山賊迷昏,然後與水荷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那名山賊丟到牢外。匆匆忙忙地逃出牢后,思慮周密的她不忘扯下懸挂在牢門外的燭台,將自己的行藏燒得乾乾淨淨。

如今,只要她順利奔離山寨,她的計劃便成功了!

早在被賊匪押往山牢的時候,裊煙已將四周的環境細細觀察了一遍。按着心中構想的逃亡路線,她埋首急奔着,終於在穿過了數間破落的小屋后,見着了隔絕寨外天地的院牆。

踱至倚牆而植的大樹前,裊煙揚手揪扯着低垂的枝條,在水荷上前幫忙捧扶之下,辛辛苦苦地爬上了綠影搖漾的樹梢。

「好了,翻過這道牆壁,我們便脫險了。」拭去臉上的薄汗后,她嬌喘着回過頭來,急切地對着樹下的水荷說道。

「我們……我們可以回將軍府了嗎?」水荷感動得兩眼滿是喜悅淚光。

坐在樹上的裊煙,邊小心翼翼地提起芳足踏向旁邊的牆上,邊忙裏分心地回了一句,「誰說我們是要回將軍府了?」

「不回將軍府,那公主是要去哪?」水荷錯愕地圓瞪着清眸。

略微狼狽地自枝葉濃密的樹上跨坐至一旁的院牆上,裊煙撥開掩映在眼前的翠墨綠葉,輕吁了一口氣,靜靜仰望高懸在天際的纖月。

「天大地大,除了將軍府,有哪裏不可以去?」想到自己將要得到的自由,嬌柔的容顏漾染着淺淺的愉悅舒快。

然而,下一刻,自院牆下方飄曳而至的低魅嗓音,彷佛來自冥府的幽森歌謠,輕輕緩緩地將寒意沁進她的心底。

「公主這話,可真讓末將感興趣了。」領着十數名兵士站在院牆另一端的蘇雲岫,饒有興味地仰首看着那抹瞬間僵直如木頭人兒的纖影,「裊煙公主,你是要去哪?需要末將護送嗎?」

「啊!是駙馬爺!真的是駙馬爺!」聽見院牆另一頭傳來的低醇男音,水荷驚喜地高仰着小臉,朝自家主子露出欣快笑意,「公主,水荷果然沒聽錯!

駙馬爺來救我們了!他找到我們了!」

高高跨坐在牆頭上,裊煙先是僵硬地低下頭來,凝眸看着院牆這頭水荷喜樂得很刺眼的笑靨,再側首看向院牆那頭自家駙馬那張笑得別有深意的俊顏,然後——

心情萬分複雜的她,無力地啤吟一聲,挫折不已地將小臉埋進掌心裏。

蘇雲岫還挺佩服自家嬌妻的能耐的。

纖盈如扶風之柳,連行走之時也娉娉婷婷,仿若隨時會騰雲乘風而去,這樣一個嬌弱不勝的女子,在身陷賊牢之時,不但未被嚇得花容失色,反而能以智謀脫身,還火燒營寨,弄得一幫山賊灰頭土臉。這普天之下,能有此作為的女子恐怕還真找不着第二個。

只是,這真的是與他成親三年的裊煙公主嗎?

那個在媚麗花影下怯然揚陣的嬌柔公主,那個在新婚之夜心碎凄傷的哀婉新嫁娘,那個三年以來一直溫和良順的乖巧妻子……裊煙落在他模糊思憶中的婷婷形影,儘是柔弱纖巧,哪像是會作出這等驚人之舉的女子?

難道以往的面貌都是她刻意展露的平和假象?

然而,即使蘇雲岫從未多費心神摸透自家嬌妻的性子,他也很清楚裊煙絕不是城府深沉之人。當年的她清純潔凈宛如素白紙絹,在他面前她根本不曾端起半絲虛偽,更別說是以假象矇混了。

如此說來,是三年多的寂居生活,改變了她的性子嗎?

這一點,蘇雲岫不太確定。

終究是三年過去了,縱然當年十六歲的她懵懂無知,如今的她卻已是十九歲的女子。能長年安然居於深宮的她,冷眼旁觀着宮中的權謀爭變,絕不可能沒有半點晦暗心思,說不定只是以往年少的她仍保有明凈的念想,這才將一切謀思深深掩埋在溫柔婉和的性子下。而這三年備受冷遇的生活,便教她動了心

念,想要用那絲絲的幽微心緒博取一切。

……或許,並不是她的性子改變了,而是她長大了,不再保有當年的單純。

如若一切如他所想,裊煙公主並不如他記憶中的軟弱稚柔,那麼今天的出遊被擄、火焚山寨,到底是因何發生的?

自知曉她被擄以來,絲絲縷縷浮現的奇怪疑思,開始在他的腦海中徐徐地勾纏成形——

她說,她不要回將軍府。

她根本沒有懷孕的可能,卻執意要到迎恩寺上香。

身陷山牢中的她,身上竟帶有迷藥。

在賊匪作亂的曰子裏,她毫不驚懼,以着不同的理由出府。

她多次旁敲側擊,自總管口中探問那幫賊匪的行事作風。

倏地,蘇雲岫想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所有曾引他起疑的絲線牽織成網,細細緊纏,展現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相她是故意的!

故意引得那幫賊人將她擄獲,然後她再趁亂逃跑;故意在脫身之時縱火焚燒寨牢,將自身的行蹤燒成飛灰。

他那一直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裊煙小娘子,壓根兒就不願當一隻乖巧小鳥兒,只是這三年來一直苦苦等候着能脫離他的機會,這才按兵不動,不作一絲反抗地待在將軍府中。

如果不是她並不知曉他在兩天前已因聖上急召而回到帝京,如果不是他心血來潮要親率兵士來捉拿賊徒,說不定她早已如願棄卻了往昔身分,從此浪跡天涯。

……只是,嬌生慣養的她如同籠中之鳥,她真以為自己能在茫茫天地中找着容身之地嗎?而布衣荊釵的生活,她可曾想過自己能否習慣?

「請將軍寬心,方才水荷已向小的說了,公主並無大礙,只是受驚過度,這才食欲不振,只消好好休息即可。」

漫飛天外的思緒徐徐回到腦際,蘇雲岫收回凝視天上華月的眸光,若有所思地凝看着在他跟前恭敬垂首的將軍府總管。

將賊匪交由他的心腹兵士與匆忙趕至的官兵跟進后,他便帶着裊煙與她的近侍女婢,一同來到山腰一處較平坦的草地上,並遣人回將軍府中召來總管。等了好一會兒,便見總管領着兩輛華貴的馬車,來到了他們跟前。

一直默默無言地與他對視的裊煙,見着了可以躲藏容身的馬車后,二話不說便躲進了馬車中。水荷以為主子累壞了,也慌慌張張地跟着上了馬車,沒多久又跑了出來,向總管又是討清水又是討乾糧的,就怕嬌貴公主因身子不適而病倒。偏偏當她帶着清水、乾糧回到馬車裏,主子卻是不吃不喝的,心焦不已的她只能垮着一張小臉,向站在馬車外探問的總管道出主子委婉推拒的言辭。

總管聽了,也不便細細追問,只好將話原封不動地轉告蘇雲岫。

蘇雲岫的反應是,不置可否地淺揚了下眉宇,然後懶洋洋地撇了撇唇角,大步走向那車門緊緊閉合的馬車前。

受驚過度?她哪像是受驚的樣子?根本就是思慮已久的計謀化為虛無,氣苦得什麼也吃不下吧?

思謀不周,想出了一個爛點子,還害得他擱下軍務,帶了一眾心腹兵士來救人,她不自個兒好好反省,還反過來閉門生悶氣?他倒想看看,向來溫婉良順的裊煙公主,生起氣來到底是何模樣。

隱隱約約的,女子細碎的輕語自馬車窗欞盈盈飄漾,順着夜風落在他的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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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回心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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