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桃花曲
店小二端上來一大盤桃花魚和一壇桃花酒,外加幾碟應景小菜。錢不得吩咐他去請個唱小曲兒的,店小二答應了下去。錢不得和舒劍雄拉起了家常。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自吹自擂,互相埋汰,以此為樂。
桃花河上捲起一陣涼風,幾樹桃花從窗戶飛進來,落了滿樓。
這時候,店小二領了一對唱曲的爺孫走上來。小二道:“掌柜的,人請來了。”錢不得停止了鬥嘴,笑道:“好,你先下去。”
店小二轉身下樓,背後露出一個美人兒來。舒默見了,暗自吃了一驚,恍恍惚惚覺得,這個女孩兒好像在哪裏見過。
那女孩兒也不怕生,一雙桃花眼,好奇地打量舒默。
只見舒默身穿白色直裾,腰系藍田寶帶,頭戴一頂玉冠。渾身上下,簡約中透着貴氣。兩道劍眉飛揚,一雙星目清澈明亮。他的眼神,完全不像十四歲少年,像是歷經滄桑的中年人。他的眼神溫和、淡漠,彷彿有說不盡的蕭索和孤獨。
女孩兒內心一動,心想:“這個人,也許和我一樣呢。”
滿樓桃花清香,花瓣飄灑。兩人四目相對,竟旁若無人一般,相互凝視。
唱曲的老頭懷裏抱着琵琶,右手套了幾根油黑的假指甲。只見他雙眼渾濁泛黃,面部肌肉鬆弛,滿臉褶皺。他紋佝僂着背打躬道:“幾位客官想要聽什麼曲兒?我家月兒最拿手的,是。”
舒劍雄把老頭上下一打量,笑嘻嘻道:“老人家貴姓?”
唱曲的老頭板著臉道:“江湖浪蕩之人,賤名不值一提。”
“從何處來?”
“山高水遙,從來處來。”
舒劍雄還想問,錢不得做個手勢,叫他不要多問。笑道:“你家閨女可會唱?”
唱曲的老頭道:“這個客官不該問。”
錢不得笑道:“怎麼不該問?”
老頭道:“我們在桃花鎮唱曲兒,怎麼能不唱?這就是客官問錯了。”
錢不得哈哈笑道:“有理,是老夫問錯了。小二,看座!”
老頭謝了,道:“我的琵琶不能坐着彈,坐着彈不好。”
“那你就站着。”舒劍雄好笑道。這老頭雖然是個唱曲兒的,派頭倒挺大,對人愛理不理。
老頭撥了撥弦,重重地咳了一聲,驚醒四目相對的兩人。女孩兒頓時滿面嬌羞,垂下螓。舒默也略微怔了怔,心道:“這女孩不過十二三歲,我怎麼會對她這麼在意?”
舒默的潛意識裏,還把自己當做三十多歲的青年。
“客官要點什麼曲兒?”女孩兒抬起頭笑道。
她這一笑,頓時滿座生輝,傾國傾城。舒默呆了一呆,心中嘆賞:“何須憑巧笑,美目即傾城。”舒劍雄和錢不得這兩個老傢伙,相視一笑。
老頭抬抬眼皮,道:“客官點的是。”
女孩兒臉上火辣辣地,掩飾道:“不知道客官想點第幾問?”一個女孩兒家,盯着一個男孩看得出神,還被人當眾喚醒,的確是件很羞人的事情。
舒默恢復了自若的神態,剛才那一瞬間的失神,並沒有讓他沉淪多久。他溫和地笑道:“不知這,是哪九問?九問之間,又有什麼不同?”
問起曲兒,女孩兒恢復了自信,挺起尚在育的小胸脯,朗聲道:“想必幾位客官遠道而來,對本鎮的傳說還不太了解。不如趁這良辰美景,給幾位客官說上一說。”
女孩兒聲音清脆甜美,一個字就像一塊碎玉。簡簡單單兩句話,就像兩段碎錦,樂人耳目。
舒默微微一笑,攤開手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女孩兒笑道:“要說這段故事,就要說到一詩。要說這詩,就要說說那一片桃花林。在桃花鎮西北十里,有一片清幽的山谷。因為長滿了桃花,被人稱作桃花谷。洪武十年,天下太平,物阜民豐。太祖皇帝為天下生民計,御筆封山。天下九州,千山萬壑,奇偉秀麗者,不知凡幾。太祖皇帝幾經挑選,挑出九座山峰,封為擎天九柱。每一柱山峰之上,便有一個修真門派。唯獨蜀山,一山兩柱,兩柱一派。風頭之盛,一時無兩。太祖御筆欽定,這八大修真門派,為九州修真聖地。責令他們開放門戶,三年一大考,選取民間青年才俊,培養修真人才。蜀山派作為八派之,自然吸引了無數年輕修士,前來拜師學藝。”
說起太祖皇帝當年的“封山令”,在座的諸位感嘆不已。太祖“封山令”之前,修真法門掌握在少數天才手裏,普通人可望不可即。“封山令”之後,修真法門廣泛流傳,就算資質奇差的人,也有機會學習。經過兩百多年的展,如今九州之內,人人修真。
那些仙道無望的普通人,將修真運用到更加廣泛的領域。人們只要資質不算太差,花個幾十年時間修鍊到練氣期第五級,是很普通的。而練氣第五級,已經可以使用真氣,催動低階靈器了。於是,有的人把鐮刀煉作靈器,用來收割水稻;有的把梭子當做靈器,用來織布;有的更絕,用法術炒菜……
於是各種稀奇古怪的道具和職業紛紛誕生,譬如靈器鐵鍋、靈器水桶、靈器毛筆……練氣廚師、練氣雜工、練氣畫師……更有一批修真天才,不愛修仙,反而熱衷於開提高平民生活質量的新道具。譬如普通人能用的飛行靈器,能夠傳播音像的陣法,能夠自動噴水的水池……
太祖的“封山令”,讓修真進入了普通人的生活。而普通人的創意,又推動了修真的進一步展。大修真時代,已經來臨。
女孩兒將太祖這段往事,說得慷慨激昂。她語言俏麗簡潔,隻言片語之間,自然流露一股威勢。彷彿秦州滾龍河,水勢從九天而來,浩浩蕩蕩,奔騰壯麗。
這一番開場白,是歷來說的術語解釋,便是交代故事生的時代大背景。女孩兒話音一轉,說到了上。
“話說太祖‘封山令’一下,傳到那魯州博陵郡,便有一個才高八斗的年輕秀才,動了心思。此人名叫崔護,原本讀的是儒家經典,考的是仕途科舉。但聽聞能夠修真成仙,立刻不遠萬里,從魯州趕往蜀州。這一路上風餐露宿,穿州過府,自不必說。單說他來到這桃花鎮,熱巴巴、興沖沖地準備大考,卻被告知考期已過,只有等三年之後。”
說到這裏,舒默突然留意到,老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輕輕撥響了琵琶。清雅悠揚的琵琶聲,合著女孩兒的故事,流露着淡淡的憂愁。
女孩兒道:“崔護聽了這話,頓時灰心喪氣。他百無聊賴地散步解悶,不知不覺來到這桃花谷。那時候也正是春天,桃花盛開的季節。崔護流連風景,越走越深,不知不覺來到一座村居。崔護口渴,叩門求水。過了許久,門縫裏露出一雙剪水秋瞳,女子問道:‘客人從何處來?’崔護回答:‘尋春獨行,久渴求飲。’女子開門,親自送來一盞清水,便含羞去了。崔護站在院門,女子倚着房門,遙遙相望。兩人四目相接,瞬也不瞬,真箇是‘道是無情卻有情’。”
女孩兒說罷,想起剛才和舒默四目相對情景,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嬌美無限。舒默不禁qing動,暗自讚歎。
老頭兒的琵琶錚錚響着,將那一種朦朦朧朧的青澀感覺,演繹得層次分明,繾綣纏mian。
女孩兒繼續幽幽道:“崔護喝完水,女子親自相送,直至門外,似有不舍之意。崔護雖然有情,卻為了大考之事,心情鬱結,無暇他顧。女子雖然有意,卻愛惜名聲,不敢流露表白。兩人就此別過,這一別就是三年。三年之後,又是蜀山大考之期。崔護早早便來了,想起三年前的女子,他再次踏入桃花谷,尋找女子蹤跡。卻不料村舍依舊,人事全非。”
女孩兒長嘆一聲,老頭兒的琵琶轉而哀愁,淡淡的愁緒鬱結愈深,最後變成高亢的絕望,撕裂心扉。一場悲劇,在琵琶聲中醞釀。舒默的心,不覺揪了起來。
女孩兒嘆息道:“崔護再次叩門,開門的卻不是當年的女子,而是一名農婦。問起當年的女子,那老婦連連搖頭,只說:‘冤孽’。在崔護的追問之下,老婦才告知真相。原來那女子自從崔護離去之後,居然一病不起。沒有挨過春天,便和這滿山的桃花一起,歸了塵土。老婦說道:‘她死之前拉着我的手,說要是他來了,就讓他到我墳前看一看,也是了卻一段心思。我還在想那個他是誰,她便咽氣了。現在想來,那個他便是你嗎?’崔護聽到這裏,如痴如醉、懵懵懂懂,一跤跌在地上。老婦上前去扶,卻現崔護手腳冰涼。在鼻尖一探,那崔護居然死了。老婦嚇了一跳,連忙報了官。郡守聽了老婦的供詞,仵作驗了屍身,卻是突聞噩耗,心力交瘁。郡守感嘆兩人用情之深,便把他們葬在了一起。兩人墳墓合攏的剎那,天降大雨,兩條大魚乘風雷而來,落入桃花河。變成了無數條小魚,這就是後來的桃花魚。人們傳說,這桃花魚,是兩人的一股痴情變化而來。所以這魚,又叫情魚。”
“便是後世情痴,借崔護之口向桃花問答,演繹而來。”女孩兒說罷,琵琶聲戛然而止,留下無限惆悵供人遐想。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嘆兩人只不過見了一面,卻用情這麼深。”舒默用扇柄敲着桌子,搖頭嘆息。
女孩兒看了眼桌上的桃花魚,露出憐憫的神色,說道:“這桃花魚都是成雙成對的,一雌一雄。如果雌的被抓了,雄的就會跳上河岸;雄的被抓了,雌的就會跳上河岸。但願同死,也不願獨活。這份情義,實在難得。”
舒默舉起筷子,夾塊魚肉到嘴裏,笑道:“在座各位都是有情有義之人,將這情魚葬入我們的情肚,卻是相得益彰。”
女孩兒見他說得有趣,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