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這才像個男人
眼前是一片被荒棄的墓地,沒過膝蓋的枯草叢中,豎著大小高矮不一的墓碑。
幾隻肥大的烏鴉站在枯樹枝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把人當食物看,一點也不怯怕。
反而給出一種警告這片領地是它們的。
寧瀟已經明白,在來之前,姜括所說的那些話意味着什麼。
雖然不是自己的父母,也毫無感情可言,但一想到身邊的這個男人...
身體裏的每一個筋絡都會被牽扯進來,觸動她。
默默地跟着他下了車,牽着他的手,穿過枯叢,好多墓碑上的英文刻字因時間太久而掉落,看不清。
唯有一個中文刻字的墓碑,字跡娟秀,清晰又深刻。
“父姜作合,母康喆,之墓。”
是一個合葬墓。
與其他的墓有所不同,這塊墓碑周圍的枯草都被用心的清理過。
寧瀟將懷裏的這束鮮花兒放在墓碑前,看到墓碑上的時間是八年前,如果她沒有記錯,正是他加入青雀門的前一年。
是什麼原因。在八年前,他在這個被世人遺棄的地方生活,還跟黑哥干一樣的事情。
又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回到了凡城。
她記得,曾在自己的墓碑前問過他,有沒有面臨過失去...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失去過他們。”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姜括突然開口,偏頭看着她,一抹輕柔的笑在他臉上順開...
為什麼當她看到的時候,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寧瀟朝他們深深鞠了一躬,手依然與姜括緊握在一起。
儘管有太多的疑問,卻在這一刻怎麼也問不出口...
“我的父親,在我十八歲那年死的,與我的母親,相錯十年。”姜括卻顯得平心靜氣,“後來我才明白,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寧瀟靜靜地聽着...
想起過往與他的每一次分離,他們的相聚雖然都不長,卻一次比一次深入彼此。
在台灣,她放下了恨。
現在來到底特律,她正式走進了他的世界...
眼前的景象開始瞬息萬變,時光也在這一刻開始持續倒流。他的笑容這般明燦,彷彿回到了他的少年時代。
十八歲的姜括正在操場上和同學們打籃球,激烈的對決中,他憑藉身高的優勢,幾個敏捷的假動作后,避開對手的追阻,快速運球朝前,跨步,起跳,躍至最高點,挑籃~!
在眾人期待的緊張注視下,籃球落入了球網之中。
非常完美的三步上籃,一氣呵成!
激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圍觀的女生們尖着嗓子大呼小叫,“二少!加油!二少!加油!”
滿頭大汗的他頑劣的朝眾女生拋了個媚眼,並抓起球衣的衣擺往上擼起,直接用來擦臉,如此一來,他看起來瘦但渾身肌肉,暴露在了女生們的眼前...
汗水沿着他身體的線條往下流動,充滿了誘惑力...
已經有女生快不行了...
球賽還在進行時,突然。人群外圍一陣異動,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人群讓開一條道,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走過來,恭敬有禮,“少爺,老爺讓過來請您早點回家。”
姜括將球抱在腰間,不由得擰眉,這個男人,他認識。
“二哥,打完這場球再回去唄!”
“甩他們了一條街,正起勁兒呢!”
姜括和那個男人對視了一眼。就把球扔給了他們,打趣兒,“我可是良家子弟,你們繼續,要是輸了回頭我讓你們把球吞肚子裏!”
“哈哈哈...”
於是,在眾目睽睽下,他上了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
一路上他也沒多問,車子開到了湖邊別墅。
一進家門口就發現妹妹也被接了回來。
客廳里站了好幾個男人,一個個神情頗為嚴肅,腳邊還放着兩個行李箱。
“哥!”姜恬興沖沖的跑過來,抱住他的胳膊,樂不可支的報告,“媽說要帶我們出國玩兒一段時間!”
出國?玩兒?現在沒到放寒暑假的時間啊...
而且,再沒兩個月他還要參加高考。
姜括有種不好的預感,對上康喆的目光,“你爸在書房等你。”
“媽...”見她雙眼微紅,顯然是有哭過,恬恬大大咧咧沒在意,但姜括卻很不安。
最終還是欲言又止,逕自上樓。
書房的門關着,他伸手敲了三下。
“進來。”
推開門,裏面只有姜作合一個人,正在抽煙...
因為門窗緊閉,屋內的煙霧沒能很快散去,騰雲瀰漫...
“爸。”
見兒子進來了,做父親的才忙把煙掐滅在了煙灰缸。
姜括的目光順勢落過去,煙灰缸里插滿了煙蒂。
“回來了。”姜作合走到兒子面前。
十八歲的他,現在已經長得比他還要高了,從小就愛上躥下跳舞刀弄槍,所以從他八歲的時候開始,每逢寒暑假送女兒出國旅遊,送兒子就去部隊歷練一番,為他的將來打穩基石。
只可惜...
露出欣慰的笑臉。“你現在是男子漢了,好好照顧你媽和妹妹。”
“......”如同交代後事,姜括僵着臉問,“發生什麼事了?”
“時間不多,具體的事情,以後你媽會慢慢告訴你。”姜作合沒打算跟他細說,只是看著兒子,交代,“你們這次去的地方是美國的一個高危城市,底特律。”
姜括覺得耳生,沒聽過...
“底特律又被稱為鬼城,在那裏搶劫殺人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沒人管,要格外小心。”
姜括不明白,“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
“因為,要活下去,就必須戰勝所有的危險,”一絲輕微的笑意從姜作合的臉上閃過,“如果戰勝不了,也比死在安樂窩要強。”
姜括沒深想,因為此時他最關心的是自己的父親,“那你呢?”
一直都備受父親的保護,所以即便是即將要被扔進危險區也會感受不深,甚至還會在潛意識裏想着,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父親都會保護好這個家的。
“我,還要再等幾天。”
少年的心微微一沉,“會來找我們嗎?”
“不確定。”
又突地被一塊巨石壓住,呼吸變得艱難,“這有可能...成為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嗯。”
每一個問題的回答,都是這樣的簡單直白,不給任何希冀,將儲藏在少年心裏的慣性依賴逐步打碎...
一隻大手伏在了他的肩頭,重重的壓了兩下,“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有些牽強,但你是我兒子,我相信你可以。”
少年的肩還不是特別的紮實穩妥,“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讓他們去一個陌生的危險城市生活...
“有我暫時也沒想到。”姜作合看了一眼手錶上的時間,“再有十幾分鐘你們就出發,還有什麼問題,趁現在都問清楚。”
因為並不清楚接下來到底會面臨什麼樣的境況,所以他想不到要問些什麼,那麼,“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姜作合微愣,笑意浮出,“曾有一位俄國作家,生平參加了一次反農奴制活動而被流放十年,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
這對一個從小沒吃過什麼大苦頭的少年來說,怎麼會懂。
但是沒關係,總有一天,會懂的。
姜作合走到書櫃前,拉開眾多抽屜中的一個,取出一個盒子,“再過幾天就是你十八歲生日了,以前每年都嫌我送你的禮物不夠好,給扔了...”
“......”
盒子遞到他面前,“這次,要收好。”
姜括便打開來,整個人被嚇抖了一跳,盒子裏赫然躺着一把槍!!
雖然之前在部隊裏拿過,但在家裏,還是頭一次見...!
“沙漠之鷹。”姜作合卻輕描淡寫,“後座力很大,用的時候注意。”
“爸...”姜括用剛才還拿着籃球的手拿起那把槍,只覺得無比沉重...
眼眶漸漸潤了...
“這才像個男人。”
十八歲的男人。
男兒有淚不輕彈。
淚水最終被隱入了眶內。
兩輛車子一前一後開出湖邊別墅。
姜括回頭看了一眼,碧藍如洗的天空下,屹立在青山腳下的這棟房子,在漸行漸遠的視線里,一個男人負手而立在一扇窗前,目送他們遠去...
他隱約知道這一別將意味着什麼,不動聲色的揮手抹掉即將掉下來的眼淚...
等收回視線,就見迎面開過來幾輛檢察院的車子,與他們擦身而過...
到了三藩市轉機,一路護送他們的人便就此別過。
姜括帶着母親和妹妹,三人。降落在了底特律。
陌生的城市,就連空氣都是陌生的。
走出機場,姜恬一看這個城市好像還不如凡城,就撅起嘴來,“媽,我們不是要去夏威夷度假嗎?”
一下飛機應該就能看到海的吧?或者聞到海風的味道。
小小年紀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
康喆還在隱瞞,“等我們到了酒店就可以看到海了。”
“真的嗎?”姜恬立馬開心起來,“哥,我們一會兒到海里比賽!”
“嗯。”姜括敷衍着答,只顧着打量眼前這座城市,隨便望出去一眼,就能碰見黑人的雙目,把他們當成一塊肥肉盯着。
都說機場的人流量很大,但是這裏往來的行人並不多,而且,沒有看到一輛出租車。
康喆一個女人,還帶着寶貝女兒,只覺得那些黑人都不懷好意,看也不敢看,“阿括,我們先去找個地方住下吧。”
“嗯。”姜括便一手擰起一隻行李箱。
一輛車子停在他們的腳邊。司機是個黑人,笑着跟他們打招呼,用英語問,“嗨,海外朋友,你們要去哪裏?我可以送你們。”
“不用了,謝謝。”姜括用上學學來的英語拒絕。
這裏,一眼望去,都沒看到一個像好人的好人。
“哥,為什麼不坐車啊?難道我們要走到酒店去嗎?”簡單的英語姜恬也能聽懂,她不願意走路啊。“媽!我們打輛車!”
錢肯定在媽那裏。
“聽你哥的話。”康喆柔聲安慰。
“我才不要聽!”姜恬從小就過着公主般的生活,不管去哪裏都有專車接送,便發起了公主脾氣,就是不肯走了,“媽,我們又不是沒錢!”
康喆寵她慣了,想想不打車也不是個辦法,兒子還擰着兩個行李箱,便說,“阿括,恬恬還小,要不,就打輛車吧...”
姜括對他這個妹妹自然也是寵着的,見她小臉氣得通紅,也有些動搖了。
雖然這些人看起來虎視眈眈,但是現在太陽還沒落山,應該不至於會出什麼事兒。
走着去找酒店,要是天黑了還沒找見,只怕會更危險。
他權衡了一番之後,決定還是打個車...
黑人司機連忙下車給他們搬行李放到後備箱,問,“你們要去哪裏?”
英語雖然學得不錯。但基本上很少開口說,所以姜括還是有些緊張的,組織了一下單詞才說,“最近的酒店。”
“這附近有好多酒店,你要去哪一家?”黑人司機問。
姜括哪裏知道這附近有哪些酒店,礙於口語能力有限,只好簡單點說,“最好的酒店。”
“OK~OK~”黑人司機知道了。
姜括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坐在車後座的母親和妹妹,儘管只是帶她們去酒店這點小事兒,但在陌生的國度。卻有種在保護她們的成就感。
雖然這裏人生地不熟,言語也不通,但,相信他可以照顧好她們!
經過的街道破破爛爛,行人比機場的還要稀少,一片死氣沉沉,車子開了半天也沒看到一個hotel的字樣。
“stop!”姜括突然爆出一個英文單詞,剛才還有的成就感立馬變成了恐懼!!
車子並沒有停下,黑人司機卻突然掏出一把槍指着他的腦門兒,“都給我老實點兒,不然我殺了你們!”
“啊!!啊啊啊~~!”姜恬嚇得尖叫起來,躲進了康喆的懷裏,捂着自己的耳朵,害怕得哭了起來。
槍口立馬移到了後面,“臭婊子!閉上你的嘴巴!”
姜括連忙雙手舉起,表示投降,口語更是結巴,“等...等等...我們,安靜,安靜...”
轉頭對姜恬說,“恬恬,別怕,有哥在。”
姜恬一頭鑽在康喆的懷裏,只能嗚嗚咽咽的哭。
康喆雖然沒有叫,但是臉色已經僵白,因為眼前的那支槍,對準的是自己兒子的腦袋...
車子在一個空地上停了下來,黑人司機拿槍指着姜括命令,“把包留下!下車!”
姜括連忙拉開車門,“媽,把包給他,我們下車。”
康喆便把手提包扔到了前面,拖着姜恬從車後座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來的。
車子揚長而去。
母女二人的腿已經軟了。從車裏下來后就跌倒在了地上。
姜括忙去扶她們,卻發現自己的雙臂也在不停的發抖...
姜恬終於可以大聲哭出來了,“媽,我想回家!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嗚嗚嗚...爸!爸...”
康喆雖然沒有哭,但眼眶紅紅的,終是忍不住落淚...
天色將晚,夜幕來臨...
剛到這裏就遭到了搶劫,身無分文,姜括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恬恬,不哭了。”康喆摟着女兒安慰,“你爸爸很快就會給我們送錢來的。”
姜括扶起母親,“媽,我們先找個人多的地方,看看...”
他也不知道能看到什麼...
只覺得,人多,應該會相對安全。
寧瀟看着當年姜括和他的母親妹妹被扔出車外的這個地方,十八歲的他在異國他鄉求生存的時候,她正享受着人生的第一縷光環,被眾星捧月...
十八年後,他帶着她又來重走一遍。
車子從墓地開往機場,再從機場開到這裏...
寧瀟始終都沒有鬆開他的手。話語也顯得蒼白,“一定很害怕吧?”
多想在那個時候,就能給他一些溫暖的力量。
“以前,只在電影裏看到拿槍指着人頭,覺得蠻刺激,輪到自己...”姜括戳了戳自己的腦袋,慚愧的取笑自己,“我從來都沒告訴任何人,當時我被嚇得尿褲子了。”
還好,天色暗了,看不出來。
寧瀟卻笑不起來。對於一個養尊處優的十八歲少年來說,“你已經很勇敢了。”
“就等你誇我。”姜括趣味,俯身過來在她嘴上親了一口,卻被她抱住,攫住了這個吻,並加深...
她纏得至情至深。
額頭抵着他的腦袋,鼻尖觸碰着鼻尖,嘴巴還在呼吸着彼此的氣息,“姜括,對不起,我來晚了。”
姜括低笑。“昨晚不是說後悔來着?”
“......”居然給記住了...
“還後悔嗎?”
“......”真會趁火打劫...
“嗯?”
寧瀟沒跟他較這個真兒,而是問,“後來你找到人多的地方了嗎?”
雖然來到這裏也才一天一夜的時間,卻並不認為這個城市有人多的地方...
尤其是東底特律。
“沒有。”姜括髮動引擎,車子沿着他們當晚走的路線,緩緩地開出...
當年,他專挑路燈較之明亮的路段走,希望能早點走到這個城市的市區地帶。
走了一段路后,姜恬就走不動了,喊腳疼,當哥的便背起了她。
“哥。你腳痛不痛啊?”當妹妹的也心疼哥哥,姜恬苦苦的抽泣,“我們還要走多久啊?”
“不痛,快到了。”
“哥,我好怕...”
“不怕。”
“哥,我們還可以回家嗎?”
“當然。”
“哥,我好累好睏...”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邊的房舍雖然很多,但大多是廢棄的,而且緊鎖着的也沒有看到有一家是亮着燈的。
姜括看到母親的腳步慢了很多,藉著微弱的燈光,臉色蒼白,滲出了汗,有虛脫的跡象。
平日家裏除了他和父親每天堅持鍛煉,母親和妹妹基本上都是不運動的。
便建議,“媽,我看着附近有很多空房子,我們先找一個暫時住一晚,等天亮了我再去找點吃的。”
康喆看着跟自己受苦的兒女,心裏一陣疼一陣痛,“阿括,都是媽沒用。”
她不是沒出過國。但哪一次出門不是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被人打點得妥妥噹噹,從未操過任何心。
而今身處異國他鄉,一切都需要自力更生,卻覺得力不從心...
反倒要依靠十八歲的兒子。
她很慚愧,也很內疚,更多的是難受。
“媽,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話。”姜括背着已經趴在他背上睡着的姜恬,走進了一棟廢棄的房子裏,到處堆滿了碎磚頭和木材,沙發也破爛不堪,還落滿了灰塵。
二樓保存的相對好一點。
康喆將一張破床上的床單抽掉。灰塵瞬間鋪天蓋地的飄散開...
雖然臟,但總比沒有強。
姜括小心翼翼的把姜恬放到了落了許多灰塵的床上,轉身對母親說,“媽,你也躺上去休息會兒,我找找這屋子裏有沒有用得上的東西。”
“小心點兒,注意安全。”康喆叮囑。
姜括又下了樓,找到了廚房,裏面除了灰塵蜘蛛網,連一滴水都沒有...
一無所獲,他只好上樓去...
見母親和妹妹已經倒在髒兮兮的床上睡著了...
看着她們能安然入睡,此刻姜括也覺得渾身都被放鬆了下來,靠着牆壁坐在了地上,一條腿屈膝,一條腿伸長。
休息了一會兒,才從腰后取出一個東西...
是臨走時父親送的那把沙漠之鷹,在上飛機之前,都被父親的人打點好,才能跟着自己漂洋過海,所以下了飛機之後他第一時間就是將它帶在身上。
雖然在部隊裏跟着做訓練的時候,很多人誇他槍法很准。
但是他知道,都是阿諛奉承的話居多。
沒有實戰經驗,在面對黑人司機的時候,哪兒敢硬碰硬,害怕搞不好,把母親和妹妹的命都搭進去。
他靠着牆壁,緊緊地握着那把槍,偏着腦袋看着殘破的門窗外,黎明漸漸在遠處升起...
只要命還在,一切都還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