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竹山變故
初春時節,風柔日暖,密匝匝的參天大竹高聳入雲,遮天蔽日。竹林剛被接連幾天的雨水沖刷過,初陽透過竹葉縫隙溜了少許進來,印着葉上的水珠,星光閃閃。不知名的野鳥林間跳躍,啁啾,三兩隻相逐,撲騰着翅膀打在枝葉上嘩啦啦像又下雨了似的。水窪泥濘的地上萬物生機盎然,爭先冒芽。
‘啪嗒’‘啪嗒’一嬌小身姿在林中奔跑,烏黑的髮絲用粗碎布扎着兩條小辮子,配上紅撲撲的小肉臉顯得格外俏皮,那雙有着濃密睫毛的大眼似乎鎖定了什麼,她嗖地一下停住,然後再躡手躡腳地朝一隻停在荊棘上閃着熒光的青*挪動。地上泥土濕潤,不免沾鞋,加上滿地的大小水坑,女娃的衣裙已經慘不忍睹。
“終於讓我找到你了吧!”
女娃眼中難掩雀躍神色,邊說邊把手中的捕網罩下,成功逮住了目標,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抖進了腰間的竹簍子裏。一蹦一躍,全然不顧泥水飛濺,哼唱着不着調的小曲,零丁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幾隻鳥又撲騰着翅膀飛過,晃動了竹葉,珠落水坑,‘滴答’,‘滴答’,彷彿之前無人來過,一切如初,清新,沉寂,唯有那二月的初陽在不知不覺中已升至頭頂。
林中深處隱藏着一間小木屋,四周用竹籬笆圍住,只留一扇三尺柵欄供人進出。屋頂和樑柱到處是修補痕迹,看來已經了多年的風吹雨打。
一老者坐在院前,手裏熟練的編織着竹箕,聽到有人推柵欄,側過頭,無奈地看着滿身泥濘的孫女。
“知道回來了。”
女娃吐了吐舌頭。不過下一秒她突然一個激靈飛奔到老者跟前,取下腰間的竹簍,拿在手裏直晃悠。
“爺爺!我抓到了!這隻青色的!”女娃高興地又蹦又跳。“我們可以下山咯!”像是期待已久,女娃難忍心中喜悅,聲音分貝拉高,“下山咯!下山咯!”
老者手中的動作僵住,半晌才回過神,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孫女,指了指她滿是泥水的衣裙,嘆了口氣,示意她先進屋換身衣裳。
看着依舊喊個不停的孫女跑跳進屋,老者眼中浮現一絲深藏已久的悲戚。
這一天,還是來了,他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快……
老者放下手中編了一半的竹箕,看向天空某一處,思緒拉遠,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個同樣雨後初陽的清晨。
他本是一國丞相,卻因宮廷內鬥家破人亡,被貶西州,永不召回。如今年過半百有餘,覓得這竹山良境,從此隱居,不問世事,孤獨終老,未曾想到……
“此女且托於你撫養,隨你姓竇,待此山中五色靈蝶現世,自會指引她下山。”
雪衣飄飄的神座不知從何而來,立於院中,空靈的嗓音不絕於耳,他右手持拂塵,左手抱着一熟睡的嬰兒。
老者跪在地上伸手接過,仔細端詳着手中的嬰兒,想他這一生為權害人無數,其中不乏未出世者,然直至此刻才覺得生命可貴,也許是遠離了俗世,還原了自己僅剩的良知吧。
雪白千絲拂塵一掃而過,嬰兒鎖骨處原本顏色鮮艷的勾月印記瞬間暗淡了許多,神座捋了捋鬍鬚,滿意的頷首,隨即轉身騰雲而去,留下讓人琢磨不透的話響徹山林。
“她下山之日,便是你消亡之時,待五蝶聚集,拿出此器恤放置她枕邊一夜即可,到時它亦能洗去你今生所犯罪孽,還你清白之身入輪迴。無需多問,切記離去時,勿留戀免生事端。”
老者握緊跟前憑空出現的琉璃瓶,再看着此刻正在懷中酣睡的小嬰兒,他用手捏了捏那粉嘟嘟的小臉,像孩子般呵呵地笑開了。
‘今後的日子,有伴了,有目標了,有牽挂了,不管你是何來歷,我都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
就像行屍重新注入生命,老者望向天際,老淚縱橫。
“爺爺……爺爺!你在想什麼呢!”
手臂被人使勁搖晃,飄遠的思緒被拉回,老者回過神定睛看着眼前這個收養多年的女娃,他伸出手微顫着抹去她臉上沒有洗凈的泥土。
“扣兒……”
扣於心間,留於跟前,當初為她取名為扣,也是希望她能呆在自己身邊多些年。終究還是不舍,雖非親孫,可這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他早已把她視為己出。
老者忍不住一把摟住嬌小的身軀,眼淚順着皺紋,濕了整臉。
罷了,十幾年的安穩平淡日子都有她相伴,也該知足。
竇扣從未見過爺爺這幅模樣,一時慌了神。
當初她想下山玩,爺爺總說不行,後來實在拗不過,爺爺才告訴她是神仙把下山的路都封住了,只要她找到這些蝴蝶,就能打開山路。雖然半信半疑,可沒想到真的有發著光的蝴蝶,而且每隻顏色都不一樣。
無數個夜晚夢中的世界,不久就要真實地看到了。爺爺口中的玉宇瓊樓;金碧輝煌的皇宮;熱鬧的市集;香噴噴的野菜煎餅;甜甜圓圓的糖葫蘆……彷彿都在向她招手。
入夜,床榻上的人兒已經熟睡,不知夢到什麼,輕輕地笑出聲來,還吞了吞口水,微弱的燭光映襯着睡夢中幸福洋溢的臉。
老者從床下暗格處拿出一個木盒,用手拭去厚厚的灰塵,再從裏邊拿出一個被粗布層層裹住的東西。指尖輕顫,他緩緩撥開一層又一層……並不是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的恐懼,而是擔心天亮之後這孩子該何去何從,畢竟還太小,太小……
待撥開最後一層,老者的心卻變得格外從容淡然了,既然無法避,那便坦然面對吧。
燭火被襲窗而來的冷風吹滅,老者手中的琉璃瓶此時散發著柔和的白光,籠罩了整間屋子。床上的人輕聲嚶嚀,側過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酣睡,絲毫不覺有他。
裝蝴蝶的竹簍子並排掛在窗邊,透過縫隙,可以看到那在夜色之下顯得更為詭異的熒光。老者曾見過鄰國進貢的夜明珠,那光華跟這比起來,算是小巫見大巫了。他把簍子口的木塞一個個取下,頃刻間蝴蝶全數飛出,直撲他手中的琉璃瓶,化成五色光束鑽入瓶內,頓時瓶身的白光變成混合五彩,使屋子陷入更詭異的氛圍。
老者對眼前異常的變化未覺不妥,按照仙者的話把琉璃瓶擱置竇扣枕邊后,徑直走到案邊,重新點燃燭火,提筆着墨。
枕邊的琉璃瓶源源不斷向竇扣胸前的勾月印記輸送光能,不知過了多久,流光全數附入了體內,琉璃瓶隨後化作一縷白煙縈繞老者周身,片刻后消失殆盡,屋內只剩燭火映襯着佝僂的身影。
‘扣兒,爺爺只能陪你到這了。其實你並非爺爺親孫,而是多年前一仙者所託,爺爺亦不知你身世,只知道五蝶現世,乃你下山之日,爺爺消亡之時。爺爺這一生爭權奪勢害人無數,晚年有你相伴已是上天厚恩。下山之後切記為人和善,誠實正直,能吃苦受累就能生活,勿念。’
翌日,床上的人兒依舊睡得幸福香甜,直至被停在窗邊的鳥吵醒。
伸了個舒服的懶腰,竇扣懶洋洋地爬起來,心裏納悶着爺爺今天怎會沒有叫她起床。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穿戴好衣物,不經意間看到爺爺趴在桌上,旁邊放一頁黃紙,蠟燭已經燃盡。
直覺不詳,竇扣走過去先是推了推爺爺,沒有反應,然後拿起黃紙……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久,那捏住信紙的手顫抖不停,竇扣腦中一片空白,嗡嗡作響,神情獃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是夢吧?還沒醒?快點醒!她使勁扇了自己兩個耳光,會疼!真的會疼!接着整個人癱了下去,許久回不過神,連哭都忘了。
突然山搖地動,讓本就破舊的茅屋更是不堪一擊,眼看就要坍塌,小小的身軀卻無法拖動老者的遺體,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扣兒不下山了!扣兒不抓蝴蝶了!扣兒以後都不會亂跑讓爺爺擔心了!……”嗓音哭喊到嘶啞,案上的人卻絲毫挪不動半分,猛然一根屋粱砸下,正中老者背脊,整個身體連着桌子一起被壓垮在地,像是警告也是提醒,事實已經無法改變,再不出去,她自己也會沒命。
“爺爺!……”竇扣絕望地鬆開手,連滾帶爬避到屋外,眼睜睜看着眼前這個曾經的家在自己面前塌陷得面目全非,繼而慢慢沉入泥土,最後不留一點痕迹,彷彿這裏從來不曾有一間屋子,不曾有籬笆院子,不曾有一對爺孫在此生活了十幾年。取而代之的是迅速長出的竹子,似乎急於掩蓋這裏空曠的一片。
竇扣尚未成熟的心智久久無法接受眼前這翻天復地的變化,如同被人從天堂丟入地獄,她對山下所有美好的幻想都在極度的內疚中化為泡影。
‘早知道不去捕什麼蝴蝶了,這樣爺爺現在還會坐在院子裏,她還能依偎在跟前撒嬌,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她的錯……’
孩子的心始終是單純的,她哪知,即使她不作為,命運之輪也會沿着軌跡悄無聲息地運轉。此時萬里之上,一團祥雲內,手持拂塵的仙者瞇眼看着林中所發生的一切,神情淡然深穩,彷彿一切都在他運籌帷幄之中。
以前想偷偷跑下山,這竹林中每條路都有她的足印,然而就像一個迷宮,費盡心思還是回到原地。現在眼前突然出現的平坦大道卻是竇扣從未見過的,想來這一切都是爺爺口中那個神仙的安排吧。她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塊布條,系在其中一棵大竹上,當成是爺爺的墓碑,以後如有機會回來,自己也能找到當初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