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騏驥狼狗一個樣
儘管習老砍氣得吐了血，聽人說老書記罵著要上吊，分到了一家一戶，這過去的書記隊長早就沒了威信，沒有人管他們的死活。一連幾天，前頭山上的樹一片一片地往下倒，砍伐的號子此起彼落。這王八圪塔上的精鬼靈蟲沒一個惋惜的出面攔擋的。正在各顧各：兔子詫了窩，連夜奔逃；草雞詫了窩，胡亂撲騰；狐狸是鬼精靈，老早地搬走了；荒草野蒿里儘是下踩的人腳，青鼬子、黃鼠狼沒了住處，倉皇跑下前頭山，鑽進了紀行林，它們混進了村裏的老鼠大隊，紀行林的夜裏就不安靜起來。
就有這麼兩個鼠不鼠兔不兔的蠢貨，肥頭乍耳隨着一群老鼠半夜三更來到習福元家門口，竟然笨頭笨腦從那磚門洞裏爬了進來，還未明白這裏是個什麼去處，就被那看門的老狼狗一口一個吞下了肚子，連毛帶皮解了這雜種的饑渴。這一幕，大院裏的人沒有看到，他們豬一樣地睡着。馬廄里的火焰駒看了個明明白白，勾起了這牲靈的無邊深思……
昨天早晨，火焰駒從**下的紅石崖溝里馱水上來，看到了人們在前頭山上乾的事，牠就憤憤慨慨。想來想去，馬才恍然：人也是動物，和他們一模一樣，有時更愚蠢。不但如此，人還具備着虛偽奸詐，有表演的才能，不像牠們忠實厚道。人有了表演，世界就成了舞台，花花綠綠形形色色。
馬吁出一口長氣，在這寧靜的夜晚，牠認清了人的面目，怪不得這些年這般勞累，原來是因了人的控制，順從了人的安排，把自己上等的骨骼徹底作廢！
牠是千里馬。一團火樣從大馬身後蹦出來，就那樣神俊威武。那裏是廣闊的草原，到處是牛羊。人喝着牛奶，滿身膻腥味。最多的還是牠們馬類的兄弟姐妹。有一匹青驄馬駒兒那樣可愛！牠和牠駢儷成雙，在那廣袤的原野上揚鬃奮蹄馳騁奔騰！牠倆耳鬢廝磨相互啃咬，那般親密友好！牠倆同吮大馬乳汁，嚼那鮮嫩的青草……那時候多麼美妙！牠很自傲：自己不是呆板痴騃的駘馬，也不是桀驁不馴的野馬，牠是千里馬火焰駒！就是那驌驦駃騠也決不如他！要是伯樂還活着，牠定然驍勇上陣，縱橫天下，萬古留名！
馬洋洋自得，脖子上的鑾鈴“叮叮”一響，嘴上的嚼子一勒，牠又明白了自己是怎樣的存在。
在那大草原上，牠長得剽悍溜圓，騤騤威武，一根長竹竿從人的手裏摔下來，上面的絆索勒得他直立起來，幾個人給牠套上了轡頭，牽着牠走出了大草原。晦暗，沒有遇到識馬的伯樂，牽馬的人身強力大，平平常常，牠和他一起走了三天三夜，最終來到了這西秦嶺的尾端，在一個人擠人的集市上，那男人將它出賣，只那麼五百元，便買定了牠的一生！
火焰駒有了新主人，這人便是習福元。因了他，馬行走在王八圪塔上，過去的變成回憶，註定要把黃土拖翻。
馬很聰明，知道被誰牽着便是誰的奴隸。馬很老實，不管犁鏵有多重，馱子有多沉，照樣奮力向前一步一個腳印。馬很善良，即使被人宰割，也想不到報復和傷害。記得那年剛換四牙，油菜花兒開的正黃，牠被人上了羈絆，捆翻在門前的麥場上，十幾個男人圍成一團，扳頭壓腿，捉捉按按，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拿着一把燒紅的鐵鏟，狠毒地鏟向牠的襠胯，滋——，升起一縷青煙，烙下了牠的睾丸。灼痛讓他痙攣，掙扎不能起來。馬沒有流淚，沒有叫喚，只拿眼看着那兩顆肉蛋蛋被那惡人餵了這門旁的狼狗。狼狗餓相貪婪，吃得那麼香甜。馬很空落，丟了心一般。牠被人無情地閹騸！
成了騸馬，牠低下了頭，默默承受着巨切痛苦，任勞任怨，縱橫疆場揚名千古，化為空想付之東流。
回想及此，馬喑然神傷，懆動不安，四隻鐵蹄在那磚地上踶踹不停，踏搗得地面得得發響。牠想引頸長嘶，揚起頭來，喉眼裏打哏叫不出聲。看着那半截木橛，牠心頭髮起了狠：就是這半截木樁，拴了牠的自由，捆綁了牠的一生！
馬忿忿然搖頭甩嘴，在那木樁上亂啃起來。
主人是把韁繩綰了兩個圈一合后套上木樁的。小理馬的嘴在上面一啃一咬再一拱一掀，新硬的韁繩就從木橛上滑脫了。韁繩一脫，馬轉身就從馬廄里走了出來。
沒有月亮，星光淡淡，院子裏昏昏暗暗。大廳房高台深檐，齊蹭蹭的八根柱子冷冷森森。馬搖了搖頭，很想甩掉嚼子轡頭，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遠走。
又是不能夠。看着主人新修建的四合大院，馬心裏謂然長嘆：人哪，因大腦里有着許多詭計，便不斷創造奇迹。記得牠來的時候，這家人並不富有，因兒子當上了包工頭頭，五六年光景就變得冒水流油，已不知是多少萬的富戶！前年修整房院，去年安葬老娘花了十幾萬元人民幣！馬也知道這是幾百號民工汗水的造就。雖然連牠的圈廄也換成了磚屋，但馬覺得泡在別人的汗水裏不是享受，還不如住已往的草屋！
馬想離開這剝削的人家，就朝大門外走去。在門洞子裏碰見了狼狗，它那藍幽幽的眼光牠看着就不好受。這傢伙吃過我的根根肉，今夜又囫圇吞下了青鼬子，真是狠毒！流着狼血，張着狼口，狼心狗肺殘忍奸毒！要是自己是只老虎，早就把這雜種活噬下肚，補上那自己疼心的肉肉。可是，他是善良的馬，只會吃草，不會嚼肉，只能拿眸子狠瞪這狼狗兩眼罷了。
狠看了兩眼狼狗，馬朝大門外走去。因有狼狗，主人不關大門，今夜半開着。馬用嘴一撥，門就敞開了，踏咚，踏咚，馬走出了大門。
回頭看了眼陰森森的高牆深院，馬像出獄的囚犯舒出一口長氣，渾身一抖擻，抬頭朝天，天空星光閃閃，西邊天際那顆最亮的星星，定然是那匹青驄騍馬駒兒的眼睛。千千萬萬雙馬眼睛盯着這過去的千里馬火焰駒，好像齊聲在天際吶喊：你是騸馬，是膽小鬼，怯懦者！只能在山頭拉犁鏵，馱糞土!去吧去吧，庸庸碌碌了卻你的一生吧！
馬似乎聽到了同類的嘲笑，沉重地垂下了夯頭大腦，氣咻咻在心裏說：爾等莫鄙夷我，我是被人殘酷地羈絆閹害，就是有勇氣也鼓不起強大的勁力，只能是枉費心力。同類們，理解騸馬善良的心吧！自然，馬又想到了昨天傍晚的小事。
主人牽着它去王八口裏（紅石崖溝里）去馱水。一出村子，牠又看見了青騍馬。這青騍馬和牠同處一隅，她的情況牠也知道。這匹青騍馬和牠是同一年來到這紀行林里的。她的毛色和那匹青驄馬駒兒差不多，神態里也有青驄馬駒的韻味，只是她的骨骼遠不及那青驄馬駒兒好看，牠也知道這爛貨已經下了好幾個驢的種。牠也見過那小雜種，大耳朵、瘦尾巴、短驢鬃，牠一看就噁心。只要碰上那小雜種，牠就氣憤難忍地尥蹶子，踢那小雜種，張開大口去咬……每次，都被騍馬的主人（一個黑臉如鐵的矬老頭兒），用棍棒打開了牠。挨過棒喝，騸馬心怯了，見了這騍馬只能瞪眼，不能靠近。（牠懼怕那糟老頭子。）
這兩天，騍馬屁股后換了主人，不見了那個糟老頭，換了個扭扭擺擺的騷婆娘。這女人的眉眼樣勢牠看着就生氣，和她讓道，牠狠勁地甩起了尾巴，尾巴稍打痛了那女人的臊臉，她“哎呀，哎呀”尖叫了兩聲，馬聽着很開心。
見了這騷婆娘，馬終於明白，青騍馬下驢的種是被人逼的。她是因了這女人的控制和安排。
歸咎於人，火焰駒不憎恨青騍馬了。倒有些同情她。
主人都去舀水，騸馬走過來親熱起青騍馬來，這青騍馬對牠也親昵，啃起了牠的鬃毛，感覺和當年青驄馬駒兒一模一樣。一陣痒痒從騸馬心頭升起，驟然聚結成千鈞的勁力，牠前蹄奮起，也不顧忌那青騍馬大肚子裏是啥貨水，便巴上了騍馬的脊背。青騍馬沒有反抗，經歷過驢的凌辱，對牠就不踢不咬。
習福元和金蓮看到了騸馬的行為，大驚大叫着趕了過來，剛剛感觸到了青騍馬毛膚的溫熱，牠就被主人狠命扯了下來，屁股上還挨了兩棍子！
臆想讓馬亢奮，昂起頭來朝天上的星星——所有的馬的眼睛高聲鳴叫：我是千里馬，壓抑的勇氣決不低於你。
隨着一聲嘶鳴，馬驟起四蹄，風馳電掣般跑出了村子。
跑到前頭山下，馬怵然心驚，山上一派狼藉，傷痕纍纍！樹梢子、樹枝枯橫七豎八撒滿山坡，荊棘茅草這裏一堆那裏一攤，彷彿經歷着一場戰爭，彈坑遍地，慘不忍睹。
王八的頭破了，前頭山上千瘡百孔，沒了往日的神韻！
愚蠢的村民，兇殘的人啊，可憎，可怖，讓牲靈失去本性，讓大山失去靈魂。
東倒西歪的樹冠像蹲着的怪獸，倦卧的魔鬼，狂風從紀行林里颳了過來，一個龐大的樹頭從那高坡上翻滾而下，飈風的怒嘯、樹枝的折裂聲讓馬聽得不寒而慄，古怪的現象驚詫得火焰駒加急了四蹄，狂風般在前頭山的平道上跑來跑去……
“噠噠噠”的馬蹄聲打破了夜的寧靜，將那連夜奔逃的黃猺、青猺、兔子、鼬子嚇得跑回了老窩，縮頭藏腦看着飛奔的烈馬瑟瑟發抖。
東方現出了魚肚白，馬已經在這山腰上來來往往跑了幾百個來回，牠越跑越神駿，越跑越威猛，現在就像一團紅雲飛來飛去！
牠是千里馬！
馬正飛騰，村裏頭跑來一個人，老遠地大聲叱吒。這人就是習福元。
來到身前果然是他。習福元手裏提着一柄鐵鏟，兇狠狠朝牠跑了過來。
馬心頭大慟：昨天親近了青騍馬，主人又要剜牠的命根子了！馬驚恐之極，從小道上飛馳而下。
慌不擇路，馬跑上了龜喉台台。
這裏三面懸崖，只一路下來，沒別路出去。
馬跑到崖邊剎住了蹄子，打了聲響鼻，這時，天已大亮，天上不見了所有的馬的眼睛，藍天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雲朵是馬群、羊群、牛群。
騸馬覺得自己遭了遺棄，同類就在天際，牠要趕上天空，去奔騰，飛翔——習福元攆到了身後，一揚手中鐵鏟，罵道：“死貨！”
牠不是死貨。牠是驊騮千里駒！火焰駒朝天長嘶一聲，驟起四蹄，騰空而起，飛向了天際！
馬如一團紅雲，在習福元面前一閃，不見了！
習福元像做惡夢，眼前一花，癱倒在龜喉台台上。
（這馬自到他家，就成了他的寵物。他精心餵養，馬長得膘肥體壯。對待馬，習福元像打扮孩子一樣，經常刷毛梳鬃，把馬的身上刷得乾乾淨淨。馬戴的花籠頭上面有紅纓簪頭，一看神駿無比！脖子上掛着金色鑾鈴，背上的鞍韉裡外一新，墊褥是毛氈，紂鞧是牛皮帶，馬身上的配備全是最好的。不論給馬花多少錢他從不吝嗇。這馬也靈性，耕、馱、拉、曳很馴順，不踢不咬，見了火車也不怕。能為他替下很多的勞苦。只要有活干，他倆就在一起。走親戚趕集，家裏有摩托車他從不騎，總是騎着馬兒去！今年他六十多歲了，只要和火焰駒在一起，他就覺着自己年輕，精神！習福元愛馬勝過愛自己，那一年馬得了喉癰，他就用口去吸那朧血，馬三天不能吃草，他就三天沒有吃飯。有人取笑他，他是這樣說的：養兒為兒苦，養馬替勞苦，我是兒的兒，馬像我的兒。為此，就有許多人叫他馬大大。）
今天早上，習福元一覺睡醒，準備喝茶，見火爐里的火塌了下去，就提着煤鏟子到院裏取煤磚。習慣使然，去給馬添草，不見了火焰駒，他大吃一驚，叫嚷着跑出院門，順着馬蹄印找了下來……
可是，現在現在現在，馬從空中飛走了！
習福元懊惱不堪，將那煤鏟兒在地上狠勁地砸砸砸！眼淚也從眼角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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