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團圓(三)
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忽然聽到一陣喧嘩。我驀然從回憶中驚醒,挑簾而看時,卻發現車隊已經到達了第一個目的地:玉泉山腳下的一個最大的客棧前。
我忙跳下車來,早見賈母扶了鴛鴦立在客棧門前佇立着,寒風強勁,將賈母花白的頭髮吹得零亂,而雪光映照下的賈母面上滿是悲喜交加的神情。
寶玉腳步快,早一頭扎在了賈母的懷中,大放悲聲起來。
而賈政與王夫人則率領了鳳姐等人在雪地中與賈母行跪拜禮。
賈母看見眾人,早已經是老淚縱橫,口中只是道:“好好好,大伙兒都出來了就好。”
賈政泣道:“兒孫們不長進,將祖上的功勛扔了,又抄沒了合家的財的。如今,還累老太太傷心憂慮,兒孫們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
賈母聞聽此言,一手拉了寶玉,又大哭起來。
我忙走上前扶了賈母,勸道:“好歹是大家團聚了,這才是最最要緊的。這裏風大,老太太又哭了,仔細一會子又頭疼起來了呢。咱們還是屋裏說話罷。”
賈母點頭道:“林丫頭已經安排得極妥當的了。你們先進來喝口熱水再說罷。”
轉眼又瞧見了劉姥姥,賈母忙道:“患難見真情,老親家,這個時候兒難為你還來瞧我。”
一旁說著一旁命鳳姐請了劉姥姥進屋。
一時賈政,王夫人,劉姥姥,我與寶玉都聚在了賈母房中。紫鵑自帶了其他人去別的房間安置。
大難之後家人重得團圓,不由得悲喜交集,大家紛紛訴說離別後之苦楚,又談及世態炎涼人情冷漠,又吹噓不已。
賈母聽到李紈之事,沉默良久方道:“她們孤兒寡婦的,遇見這樣的大難,就是如此咱們也不應埋怨。日後她若還願意見咱們,咱們還是高高興興地見她。若是不想見,也不要為難她。”
我忙對賈母道:“三妹妹離京前叫人送了些錢物給她們,再加上她們原有的一些細軟等物,生活還是不愁的。”
賈母點頭道:“探春原是個很明整理的人,這事她做得極好。”
見王夫人面上猶有不甘之意。賈母嘆道:“你們不要記恨了她。珠兒去的時候她還年輕,苦巴苦業地守了這些年,也是怪難為她的了。如今難得聖上對她母子二人法外開恩,給了她們一個安穩的去處,她小心些也是很應該的,畢竟她還要為蘭哥兒的前程着想呢。再想想,她那點子私房錢又怎麼養活這樣一大家子人呢?”
王夫人沉默良久方道:“以前聽人說,大難來時各自飛,如今竟果然是這樣的!從前只有唱戲時方才見的景兒今兒都見識了!”
王夫人一反往日的陰沉和沉穩,竟甚有瘋痴之態。她呵呵一笑道:“好見識呀!最親的姐妹親人只會陷害算計!最疼的兒媳婦和孫子大難時遠遠避開了!曾經想娶了來作兒媳的外甥女兒只想着宮裏榮華,全不顧她元妃姐姐心中的苦楚!而我,今日和家人得脫大難,竟是全仗了平日最恨最怨的林氏之女出錢出力!”
王夫人眼中滾下淚來,口中卻依笑道:“我生了這雙眼睛是作什麼用的?白日不能識物不辨良善?”
她踉蹌着走到我面前,對我深深一禮道:“林姑娘,都是我的過。是我因為叫嫉妒蒙住了心蒙住了眼,往日那樣苛刻對你!你一定怨恨我罷!呀!你怨恨我我也不怨你,這就是報應。是我素日害人害己的報應。只求你好生照應我的寶玉還有老爺老太太他們。我就是死了,也領你的情!”
:“下輩子只怕是做不成人了,我的罪孽太深。可是,就是作牛作馬我也要報答你救我全家的恩情。”
王夫人眼中淚如雨下,她凄涼地望着遠方,喃喃道為:“敏妹妹,敏妹妹!你好!我永遠比你不過,我的兒女也比不過你的女兒!我認輸了!將來等到了那邊我再給我賠罪罷。”
賈母聽了嘆道:“寶玉,快扶你娘坐下,倒杯茶來給她。”
說著瞅了王夫人一眼道:“你的心事我有什麼不明白的?你的苦處我又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是凡事不可遠了一個良善,良善是度,沒有了這個法度就是錯上加錯了!”
賈母思及從前寧榮二府的繁華景象,不禁又悲從中來,泣道:“我老婆子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什麼事沒見過?什麼事沒經過?我不放心的只是兒孫們生活無靠光景凄涼罷了!如今好歹大家都平安出來了,這就是佛祖保祐,天大的福氣了!”
:“從今兒起,以前的事誰也不許再提,大家好生過日子。也不求多少富貴,再度榮華,只要安安生生的就是極好的。”
劉姥姥聽到這裏,也忙道:“老太太說的極是,咱們庄稼人雖然不懂得大道理,但也知道年景年年有別,今年豐收了,保不齊明年就是個大災年。雍正爺那時候,京中大旱三年,好容易第四年下了雨了,又鬧了蝗災!村子裏十戶存不到三戶,那是個什麼樣的情形兒?可是照樣熬了過來了。幾個豐年之後,人煙也多了起來,村子比原先還大還整齊了許多!”
賈母聽了也嘆道:“那時的事我也還記得呢。聽說莊戶人家連樹皮也剝凈了來吃呢!”
劉姥姥笑道:“說句該打嘴的話,如今你們再難,不強似我們那時候百倍千倍?老太太,你又還有一個孫女兒作着王妃,你的兒孫也都是有本事的,將來轉過機運去,你們家還要興盛起來了呢!”
劉姥姥如此一番插科打諢,總算將方才的悲涼之氣沖淡了不少。
我忙問賈母:“外祖母何時下的山?一路上還好走嗎?”
賈母道:“昨兒你教人送了信來,水凈師父就叫人準備了車馬送我們下來了呢。一切都是極順當的。”
鳳姐見是個話縫兒,忙跪在賈母面前,用手扶了賈母的膝頭哭道:“老祖宗,璉二爺把我休了呢!從今兒起,我再不能伺候在老太太跟前了。”
賈母用手摩挲着鳳姐的頭道:“他不要你,老祖宗要你!璉兒是個下流種子,你那公公婆婆也是混帳!我還不要他們呢。鳳哥兒,老祖宗滿心疼你呢,你以後只在我跟前,誰也不能說你的不是。”
賈政又忙躬身向賈母回道:“大哥和珍兒蓉兒那邊朝庭已經下了明旨了,明日就要發往寧古塔那邊去了。雖說那是苦寒之地,可是皇上免了他們的大罪發往軍前效力,也是皇上格外的恩旨。珍兒亦還年輕,蓉兒更不必說了,也該當為國家出一分力的時候了。只是大哥年紀大了,叫人不放心。”
賈母聽了森然道:“你大哥這些年過盡了好日子,如今教他到邊疆為朝庭盡一份力,於他怕是也是一件好事呢!”
我忙對賈母和賈政道:“寧古塔那時的將軍正是國舅爺門下的人,棠兒姐姐前兒打發人來告訴我說,國舅爺早已經捎了信兒給那邊了,就是去了那裏,也不會委屈着了。那邊雖然是駐軍之地,可是距軍營十幾里處就是一個極大的城池。雖然和京城不能比,也還大約可以日子的。所以,三妹妹臨行前託了弘禮王爺去了順天府,教將大太太他們一應家眷也都一併發往寧古塔,去了就安置在那城裏頭,大家也有個照應。等過些日子,這事兒平息下去了,再求皇上放他們回來就是了。”
賈母道:“這樣也好。雖然遠了些,也可小家子團圓在一起,總強似孤身一人流落在外。”
我對鳳姐笑道:“原來璉二哥哥也要去的,可是前兒朝庭又發下旨來,說是璉二哥只是從犯,又中途知返,可不必發配邊疆呢。只是明兒他的官司才能交割清楚,咱們來不及等他了。我已經打發了人明兒接他去呢。今年你們還可以過個團圓年的。”
鳳姐聽了啐道:“我和他團圓什麼呢?如今我被他休了,已經不再是賈家的媳婦兒,他若要來,我便要走了。”
說著便扯了劉姥姥的衣裳問道:“好姥姥,你們那時的場院屋子還有沒有一間?好歹讓我住幾日罷,我只跟了巧姐兒過日子就是了。”
說得大家一笑。賈母笑道:“有我呢!你且忙什麼?好歹我要為你出了這口氣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