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徐瀞遠笑了。「然後呢?你爸好起來了嗎?」
他搖頭,微笑道:「沒有。」
他伸手,手指親昵地搔她的臉,眼色溫暖得教她心醉。他說:「雖然還是走了,可是,那是我當時唯一能為他做的。有沒有效,都要試。人在走投無路時,有事可以做還是好的,對吧?」
再次地,被程少華的話語感動,她有那種被了解的共鳴感。他不說教,他只是傾聽她、了解她,沒有批評她的行為,沒有把她當神經失常。
她眼角泛起淚光,她心悸。
是啊,人在沮喪低潮時,不想聽大道理,也許盡幹些別人目中的蠢事。傷心絕望的當下,不想聽道理,只想被了解。了解她多恨,多惱,多憤慨,多痛。她不想被命令着應該做啥,只想被理解,能痛快地發泄,反而減輕壓力。那些質疑跟批判的目光和言語,只會令她更想封閉自己。
而他為什麼,總能輕易撬開她心門?
徐瀞遠有股衝動,想站起來了,跑出小收費亭,跑出去擁抱他,投入他暖暖懷抱。但她只是把頭更低,忍耐着,努力不要哭出來。聽他說——
「那我走了嘍。」他揉揉她的頭,親昵的口吻,太溫暖。
徐瀞遠用憤怒圍起的牆,有了罅隙。
再抬起臉時,她看見日光比平時更燦爛,它們浴着走遠的高大身影。他離去卻留下某種,裊裊細細的糾纏,甜絲絲地包圍住她。
她捨不得他走,意識到自己,漸漸地啊,她開始依賴他。
程少華心情好,午後,天氣大熱,他一路吹口哨,嚼着曼陀珠,買了頂級貓罐頭,神采奕奕回家,一開門,差點踏到一條死屍,喔不。更正,是躺在地,狀似死亡的女子。
郭馥麗,躺在地上,拿着手機,在講電話,她向程少華比個噓的手勢。
又來了。
程少華看她癱在地板,氣若遊絲,夾雜幾聲咳嗽地講電話。
「……我已經跑去看過醫生了,不好意思,我頭好暈,又一直吐,才沒去開會。我也沒辦法,怎麼知道忽然會生病,唉呦,我這身體真是沒用啊,趕本的時候偏偏——什麼?!」
程少華驚退一步,因為郭馥麗猛地跳起,瞬間神清氣爽,鏗鏘有力。
「剛剛匯進來了?是呴,你確定?OK,明天幾點開會?沒問題。準時到,關於第五集我有個很棒的Idea,一定中!明天跟你說,掰——」郭馥麗按掉通話鍵,帥氣地比一個勝利手勢。「YES!」
程少華翻白眼。「我以為演員才要演戲,想不到編劇也愛演。」
「你懂什麼?干我們這行,太乖就等着被榨乾!鈔票沒進來前,我一個字也不會交,要開會,免談啦。」
「唉。」程少華搖頭,走向房間。「瞧瞧現實社會,把人變成什麼樣,當初那個清純的郭馥麗到哪兒去了?」
「那請問那個一跟女人講話就臉紅的程少華又到哪兒去了?」郭馥麗坐椅上,翹起二郎腿,打開筆電,檢查銀行匯款資料。「且讓我瞧瞧是否一個子兒也不少……」
「小郭你電話講完了嗎?」潘若帝從房裏跑出來。
「講完了,錢匯進來了,yes!」
「那你要請客,上次披薩是我付的。」
「沒問題,晚上請你吃麻辣鍋。」郭馥麗打電話給姐姐。「姐,你今天發薪水對吧?買鼎王的麻辣鍋來,慰勞一下妹妹可好?愛你喔,啾咪。」
結束通話,看潘若帝跟程少華瞪她。
郭馥麗搔着頭。「幹嘛?覺得我無恥?你們啊,不要用那種不屑的眼神看我,要是你們跟我一樣曾經被八個繼母,六個男人,八家製作公司騙過,還讓朋友出賣過兩次,連身分證都被老爸偷去借錢,」她往前站一步,望着陽台,義憤填膺,雙手握拳。
「相信你們也會跟我一樣,終於懂得如何在這個殘酷,血腥,卑鄙,下流,黑暗,骯髒,齷齪,陰險的現實社會裏生存……我最愛聽的就是亂彈阿翔唱的《良心》,良心啊——大家都沒良心啦!」講得很爽喔,一回頭,啊咧,人呢?
僅剩桌上一排貓咪,坐着聽她講古。郭馥麗感動,淚盈於睫,奔過去摟住群貓。
「只有你們懂我,嗚嗚嗚……」
懶得聽小郭憤世嫉俗,潘若帝拉程少華進房,他神秘兮兮關門,接着好嚴肅地看着他。
「華哥,你要冷靜喔,我要跟你說一件有點嚴重的事。你聽完千萬要冷靜,不要抓狂喔,不然我就不跟你講了。」
X,這種開場白就是要讓人抓狂的嘛!
不過,程少華不是一般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他非常冷靜,甚至還反問潘若帝:「喂,大家一起住幾年了,這一向歇斯底里的人是誰?」「小郭。」
「這一向神經衰弱的人是誰?」
「我?」
「對啊,最冷靜的都是誰?」
「你?」
「就是啊,所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要寫稿了。」程少華拉開椅子,桌前坐下。掏出徐瀞遠削得美美的鉛筆,滿臉笑意攤開打草稿用的稿紙。
「OK,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潘若帝吁口氣,望着他趕稿的背影。「剛剛我看網路新聞,你媽到法院按鈴,告你棄養——」
「X&%※%◎!」
嗯,以上程少華跳起來咆哮的字眼,太過暴力,潘若帝掩耳,放空,當沒聽見。等程少華嚷完,他才放手,看着華哥。
「所以我叫你冷靜嘛。」
晚上,麻辣鍋到。
郭莞鈺真是一百分的好姐姐,有求必應,不只慰勞妹妹辛苦,還外帶一大堆配料,順帶慰勞另外兩名室友。
冷氣開到最強,四人邊吃邊扇嘴,又一直灌可樂,還一邊熱烈討論程少華私事。
「叫她去吃大X啦,有臉告你棄養?當初是誰丟下你跟重病的老公跑去討客兄。」小郭咒罵。
「喔,你一出名了,她又是騷擾出版社,又是騷擾你朋友的,逼你出面養她,不理她竟然告你棄養?怎麼有這樣無恥的人?」
嗯,是這樣的,平日酸來酸去一回事,可到了重要關頭,小郭也是講義氣的,絕對站程少華這邊。
「唉。」郭莞鈺嘆息,拍拍程少華的背。
潘若帝說:「華哥的手機一直響,記者都想採訪他。」
「來採訪我啊,」小郭罵。「馬的,我讓她身敗名裂不用做人。」
小郭太怒了,恨不得將他老母抓來涮麻辣湯。
「哼!她真愛演,以前當演員,演的是受虐小媳婦,不然就是苦情的阿木,這下記者可以大做文章了,她看起來真是楚楚可憐,你們看這照片——」
小郭指着手機里的新聞照,程少華的媽,都五十多歲了,風韻猶存,瓜子臉,大眼睛,淚汪汪,我見猶憐啊。
「看起來就是良家婦女。」潘若帝中肯道。「誰會信她蛇蠍心腸?」
「再看看這張,少華的照片。」小郭又打開另一張新聞舊照。
採訪照中,程少華手插口袋,神情睥睨,眉眼冷酷,看起來很殺。
潘若帝笑。「唉呦喂,兩張照片放一起,誰都會覺得程少華是逆子,欺負他老母。」
潘若帝搖頭。「可憐的華哥,不想讓人家知道汪鶯鶯是他媽,這下全都知道了。」
小郭說:「我打包票,過兩天那些談話節目就會請她上節目,大談特談,她可以大賺通告費,還可以博同情。少華呀,你不能再逃避了。」
小郭指着他。「你跟她拚了,要不要我幫你打訪問稿?我們也來開個記者會,讓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是多不要臉的媽。」
他們說得義憤填膺,程少華始終沉默,吃麻辣鍋,喝冰可樂。
小郭慫恿。「怎樣?我也有一堆製作人朋友,幫你喬一下,安排你上節目,你不要忍了,把你媽的真面目揭穿,讓大家知道汪鶯鶯有多卑鄙,她少在那邊表演受害者。不過你拿的通告費要分我,因為我是你的經紀人。」很好,被程少華白眼。呵呵。
「你們是吃太撐嗎?」程少華說。「吃飯啦,喝湯啦,廢話真多。」
「唉,不說這個,聊別的嘛。」郭莞鈺給妹妹使眼色,轉移話題,又體貼地幫程少華添湯挾料。
「多吃點,別理那些烏煙瘴氣的事。」郭莞鈺殷勤伺候他,忽想起某件事,有點小心翼翼地試探他:「有件事,不知道可不可以跟你說……」
「我媽又怎麼了?」
「不是啦,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我們房東?!」小郭好興奮。
「她怎麼了?」果然是八卦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