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嘿,說說你對婚姻的態度啊,好不好我說了算,別替我做決定。」他捧住她臉,笑意盎然,眼色溫暖。「我怎麼看,就覺得非你不可。剛剛你在冰店的行為實在太帥了,我們來結婚吧?」
徐瀞遠靜靜審視他,在他目中,她看見他的認真、他的期待,他對這份感情很嚴肅。
正是這點,使她困擾,感到內疚。她充滿仇恨的心,沒有跟他的未來,她有官司要打,還要找鄭博銳報仇。她怎麼可能毫無掛礙地去跟他結婚生子?養兒育女?她說:「其實,我早就把我的報告寫好了。」
「是嗎?還不快給我看。」他興緻勃勃。
徐瀞遠撈來皮包,打開,取出一張A4紙,遞給他。
程少華握住那薄薄一張A4紙。「就這麼一頁?」
他驚愕。他給她的可是一大疊呢!還有讓他更震驚的……
什麼?那報告上面,她寫的字寥寥可數。他給她的可是萬言書呢!什麼?程少華臉色鐵青,這報告慘不忍睹。
徐瀞遠的資產:你不必知道。
徐瀞遠的人生規劃:與你無關。
徐瀞遠對婚姻的態度:徐瀞遠不結婚。
徐瀞遠對養育兒女的想法:唯一想法就是徐瀞遠不會有小孩。
徐瀞遠是否還跟前任情人們有聯繫?這你不需要知道。
程少華生氣了,扔了紙。
「你沒認真寫,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嗎?」
「你沒跟我開玩笑,」徐瀞遠正色道:「也許,開玩笑的是我。」
氣氛驟降至冰點,他們坐在床上面對面對峙。
徐瀞遠決定講清楚。「程少華你聽好,我只想跟你快快樂樂,維持這種純享受的關係,我不跟你結婚。」
「是不能還是不想?我們不可能一直這樣。講清楚,至少大家對未來有共識,不然要怎麼走下去?」
「大家沒壓力地約會上床不是很好嗎?幹嘛弄這些報告提什麼未來的,把關係搞僵掉?」
「你這樣說,是把我當什麼了?洩慾的工具?」
「對男人來說,這不是夢寐以求的關係嗎?我們床上合得來,我又不要你負責,你氣什麼?我也不會幹涉你的自由,甚至不會綁住你。」
「所以我可以跟別的女人約會?跟別的女人上床?你沒關係?」
「OK啊。大家保持開放自由的關係,不需對彼此負責,不用有責任義務的束縛。」
這樣,也是為他好。將來誰離開誰,都不欠誰。
她是為他設想。
他聽了卻大受打擊。聽在他耳里,她的開放自由只是指向一件事,她不在乎他。試問有哪個女人戀愛時,能大方接受喜歡的男人跟別人上床?她愛他嗎?她如今坐在他床上,他卻覺得跟她好陌生。他臉色一沉,表情僵硬。
「對你來說,我只是你玩玩的對象?這就是你對感情的態度?這樣輕浮隨便?」
「對,你總算了解我了。不能接受的話,我們就沒共識。」
「我不接受。」
「我了解。」
「所以呢,現在要分手嗎?」他問。
「你希望分手?」她反問他。
「我是問你!」他大聲起來。「你是不是寧願跟我分手?」
現在,他感覺心臟被插一把刀,感覺自己像隨時可以被她拂掉的塵埃。他很認真所以更痛心,恨她眼色太冷淡太平靜,氣她讓他這麼抓狂。
她頑固道:「你要是受不了,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
「你不打算改變想法?」
「我不想。」
「好,我也不想為你改變。我不要跟一個對感情輕浮的女人認真。是我錯了,沒想到你是這麼輕率的女人。是不是只要能讓你開心的,你就可以隨便跟他約會,跟他上床?是這樣嗎?是誰都無所謂?」
徐瀞遠沉默了,想了想,說:「可能吧……我也許就是這樣……」不,那不是真正的她。但她有什麼立場表露愛意?她連自己的未來都放棄了。
程少華震怒,他無法想像她會說出這種話,毫無慚愧之色,好像她真的只是把他當上床對象。
「原來誰都可以……你讓我感到噁心。」他衝動,說了重話。
徐瀞遠靜靜挨罵,這樣聽着,好心痛。
她強擺出木然表情,封閉真實感情,可是,為什麼還是痛?她有股衝動想為自己辯駁,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沒。
她能說她是認真的嗎?
不,她給不起他期待的那些,她不配得到他的認真對待。怕到了最後,程少華會像王仕英那樣被她傷害。她的歷史太沉重,她沒辦法再肩負誰的期待,她說不出半句對他認真的話,她不敢給他承諾。
他凜着臉,重重地說:「我對你失望,但是對自己更失望。算我看錯人,我們分手。」
好啊,分手吧。他說得更難聽她也無所謂了,難道還會更傷嗎?她早就遍體鱗傷了,不差這幾句狠話來踐踏。
她被巨大的無力感淹沒,結果,反而笑了。「何必說成這樣?」她尖銳地說:「在床上時,你也很享受的。」
「你住口。」他咆哮。「說這種話是在作踐自己,犯不着為了讓我死心講得這麼下流,你知道我對你好不是為了性。」
「你氣什麼?」她低着臉,不敢看他太認真的眼。她倔強道:「當初說要交往的,不是我——」
「你走。」他將她拖下床。「你走!」
程少華霍地推開房門,他的態度驟冷,和之前待她的熱情溫暖,判若兩人。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說著,將她包包拿了,扔出房外,幾乎是將她掃地出門。他是氣炸了,他也口不擇言了,他也不顧她顏面了。
他是這樣,這就是程少華。愛時,給足力氣。不愛了,立刻收手。沒共識嗎?好,那等於沒未來,就不要再浪費大家時間。
你走,你走。甭想叫他泯滅自尊哭求她,他不屑那樣,他不會!他想到媽媽離開時,他怎樣哭着追着媽媽喊不要走。
他再也不求任何人了,他不求憐憫,不求給他愛。她不愛他,他也不希罕!徐瀞遠傻了,有一秒她被那雙冰冷黑眸駭住,被他兇悍的表情駭住。
就算早知道有分手這天,也想像過他生氣。但……他果斷狠厲的一面,還是嚇到她了。
她撿起包包走出去,離開他視線,遠離他世界。她走出房間,走出屋外,一直走,一直走,頭也不回地一路走到巷口……
面前車來車往,她等綠燈亮,要到對面搭車。
綠燈亮了,她卻還怔在路口。
腦子空白,雙手握得緊緊,心卻空空。
她不傷心。
她不傷心!
咬緊牙根,這樣倔強地想,鹹鹹的淚,卻急沖沖地淌。
她眼睛睜得大大,前路卻糊成霧。
徐游遠……你要走去哪裏?
不知道。
被程少華趕出去,被他咆哮怒吼,被他嫌惡的眼神冰鎮。她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她在發抖,這才發現,她這樣怕他生氣。
「小姐?」
「你還好嗎?」
「你沒事吧?」
路人圍觀,紛紛關切。
她聽不見……
忽然她環抱自己,崩潰地蒙頭尖嚷,嚎叫,哭喊。
討厭,討厭這些,討厭世界,討厭所有人,討厭極了,厭惡極了。去它的世界,去它的,她恨這一切——
這晚,徐瀞遠遊魂似地,回到自己的小窩。
那裏,是可以盡興舔舐傷口,盡情自憐地洞穴。
她好累,床都上不去,趴地上,一直哭,哭到昏睡去。
她作了夢。
夢見自己站在高處,前方是萬丈深淵。
再半步,就墜入深淵。
她被那幽黑深淵吸引,看着看着,感覺下方有磁力,吸引她。
只要縱身躍入,就能徹底地得到放鬆,就能真正休息了。
於是她跨出腳,有人拉住她。她回頭,看着那個人,想喊他的名,卻遺失自己的聲音,只能張着嘴,驚愕着,淚流不止。那人擁抱她,很緊、很實,擁得緊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卻這麼溫暖啊。
「程少華。」她終於喊出他的名。
「程少華——」她終於張臂回擁他。
這擁抱,讓她好安心、好感動,感覺自己好安全。
可是,醒過來,四周黑漆漆,只有自己。
本來就只有自己,活到只剩下自己。
但他來過了。
如今,她怔在黑暗裏,竟害怕面對自己。惶恐今後,只剩自己。
在他面前,她不承認自己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