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角力
南之易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手裏扭着一瓶冰紅茶的瓶蓋,扭來扭去卻都打不開。
凌俐獃獃地看他和瓶子角力,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這辦公室和他的主人一樣,雜亂一片堪比垃圾場,滿地的泥巴一樣的東西,地上隨處亂扔的紙張、文件夾,還有四處散落的筆。
哪怕她的小格子間一年不收拾,也亂不到這個地步。
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她彎彎腰,不動聲色把腳邊滾來滾去的一支簽字筆撿起來,輕輕放在茶几上。
她又忍不住聳着鼻尖輕嗅了嗅,總覺得這屋子裏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呃,還有眼前這邋裏邋遢弔兒郎當的大叔。
他還真是南之易,可這犀利哥一般的造型,哪裏像學術精英了?
還有,說好的三十齣頭的天才植物學家呢?眼前這張滄桑頹廢的臉,怎麼看也和年少得志不沾邊。
凌俐默默腹誹着,這人該不是在參加工作時候虛報了年齡吧?
還是起碼十年起跳、強行從70後進入85line的那種。
南之易扭不開瓶蓋,終於放棄,隨手把飲料一扔,抬頭問她:“找我什麼事?我先聲明,明年我不帶博士生了,跟養孩子似的太費勁,我還沒結婚呢就喜當爹。”
凌俐直想扶額感嘆一番,卻努力控制情緒不跟着他的話題跑偏。
她拿出牛皮口袋裏的資料,雙手遞到他面前,語氣很是恭謹:“南教授,我是呈達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凌俐,我代理的一個知識產權植物新品種的案件,想請您作為專家證人出庭質證。”
南之易撇過臉看了看她,表情瞬間放鬆:“你不是來考博的啊?那就好那就好,你早說嘛,我就不會誤會了。”
又接過資料,一目十頁地翻了翻,馬上說:“你找錯人了,我研究番茄的,不研究水稻。”
聽到他這顯然是在敷衍的話,凌俐笑了笑,又從口袋裏摸出筆記本,按照索引攤開,放在自己膝蓋上。
接着,垂着頭對着紙上的內容緩緩念着:“三年前,您有個課題,西南地區抗水稻脅迫因子基因克隆及功能驗證,當年可是阜南省的重大專項課題。兩年前,您在Science上發表的論文,內容是關於水稻染色體工程及基因組編輯。一年前,您的專利……”
南之易聽着她嘴裏那一長串貌似連自己都記不清楚的科研成果,眼角抽了抽。
沒想到,敵方居然是有備而來,狡猾狡猾滴……
“好好好,你贏了!”他不耐煩地打斷她,乾脆不再繞圈圈:“你這個案子費時費力還得罪人,怎麼看都不討好,我時間寶貴浪費不起。”
雖然他說的是大實話,可凌俐卻覺得自己快要按捺不住體內的洪荒之力。
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終於還是忍不住吐槽:“時間寶貴,所以一整天都躲在辦公室睡覺?您這樣的國家棟樑,不是應該規律作息,爭取多活幾年為人類做貢獻嗎?”
南之易“嘶”地一聲,手握成拳頭放在唇邊,眼裏全是不可思議。
好一會兒,他才回話:“你還有求於我,就這麼囂張,律師都你這樣牙尖嘴利?”
凌俐有些後悔一時嘴快,可這亂糟糟的辦公室和眼前髒亂差的人讓她極度不適,心裏煩躁得很,有些憋不住話。
南之易深深看她一眼,嘴角是高深莫測的笑:“看你一臉蠢樣,自然不明白我這種富有創造力的人,怎麼可能一板一眼過得跟機械人一樣?”
說到這裏,他似嗓子有些不舒服,輕咳了幾聲。
凌俐默默拿起茶几上的冰紅茶,輕鬆扭開瓶蓋,然後遞給他。
南之易終於驚呆,一直不怎麼睜得開的眼睛,這時候瞪得溜圓,好一會兒才說:“看不出來你力氣還挺大。”
凌俐雙眼平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這瓶水怕是遇熱膨脹后又收縮所以擰不開,這種情況不要握瓶身,托住瓶底抓緊一下就開的。”
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又點點頭,接過瓶子咕咚咕咚狠灌了幾口水。
凌俐聽着他喝水的聲音,也開始覺得有些渴。跑到這邊來了大半天,一口水都沒有喝上,嗓子都快冒煙了。
南之易也沒把她當客人,自然不會有好茶伺候。再說了,他這屋子裏翻出來的東西,她怕是不敢喝也不敢吃的。
不過她實在是忍不住,只好偷偷咽了口唾沫。
南之易卻注意到這個小細節,揚起眉毛笑得春光燦爛:“沒水了,你饞也沒有用。”
接着,他把手裏的資料還給她,說:“看在你鍥而不捨的份上,我暫且給你個機會。不過,我今天的閱讀量已經用完,不想再看東西。你口述,看看能不能說服我參加這個案子。”
他喝了口水,手指敲敲桌面,又皺着眉頭補充:“發言時間不得超過十分鐘。”
終於進入正題,凌俐打起精神,開始說起案情、一審結果、鑒定結論以及她自己的看法。
南之易收起滿臉不耐煩的表情,倒是認真聽着她這個門外漢的班門弄斧,只在幾個專用名詞使用錯誤的情況糾正了她。
終於控制在十分鐘內說完,凌俐只覺得嗓子冒着絲絲青煙。
她舔舔有些開裂的嘴唇,問:“南教授,您看有希望嗎?”
南之易卻突兀地站起來,眼睛微眯着,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陽穴,眸子卻是越來越亮。
凌俐看他似進入沉思狀態,也不敢出聲,只是在心裏嘆了句,南大叔看起來髒兮兮的,不過一雙眼睛倒是乾淨通透,又黑又亮很是好看。
他在房子裏慢慢踱步走來走去,好一會兒才說:“有點意思,你讓我想一下。”
凌俐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又折過臉聲音冷下來:“好了慢走不送。”
就這樣被南之易掃地出門,凌俐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前,覺得自己有點懵。
辦公室里那位,弔兒郎當不修邊幅,怎麼看都和拿到國家傑出青年科學基金的業內翹楚沾不上邊。
正在發著呆,突然面前的門又吱呀一聲打開。
大叔端着一個小籃子走出來,扔給她后微微一笑:“看你渴得慌,番茄送你了。”
又補充一句:“洗過的。”
凌俐低頭看看籃子裏均勻飽滿又紅得濃艷的小番茄,頓時口中酸水直冒,強忍着才沒有發出吞咽口水的不雅聲音。
雖然對大叔的衛生習慣不抱希望,可小番茄上水珠猶在看起來蠻幹凈,加上渴了大半天,她實在忍不住,抓起一個咬了一口。
香濃、味甜、多汁,秒殺她以前吃過的所有番茄。
“好吃嗎?”大叔笑得很是燦爛。
她瞪圓眼睛使勁點頭,正想開口說謝謝,卻不料大叔冷不防來了一句:“轉基因的。”
他說完,手向前一推,木門砰地一聲關上,聲音巨大震得整層樓都似在顫抖。
凌俐端着一籃子小番茄,臉上哭笑不得。
都說搞學術的人會有些怪脾氣,她也有心理準備,可沒料到裏面那位的畫風如此清奇。
她縮了縮脖子,心裏有個奇怪的想法。莫不是,她遇到的是個假南之易?
吃完小番茄,又喝了一瓶礦泉水,凌俐終於緩過勁來,提着重重的公文包,走了十幾分鐘到了阜南大學地鐵站。
她特意選了個人少的站台等待。等地鐵來了,運氣不錯還有空位,她忙不迭坐下來,放鬆放鬆因為下午站得太久而有些發脹發酸的腿。
半個多小時之後,她終於回到她在雒都的棲身之地。
在雒都有個傳統的說法,“東窮西貴南富北亂”。做生意的人喜歡南邊置業,西邊是政府部門的集中地,北邊是火車站和大型的小商品批發市場,流動人口很多。
至於城東,集中了一批工業企業,隨着國有企業的倒閉搬遷,東面集中了大量的下崗工人。凌俐的舅舅舅媽,正是當年那批下崗工人里的兩個。
隨着雒都的發展,這種局面已經得到了很大改善,但是城東仍有一大片難以改造的老小區,凌俐的住處就在這樣一個小區里。
逼仄的空間,紅磚的樓體,狹窄的樓道,昏暗的燈光,她小窩所在的地方,所有一切都是九十年代初老式筒子樓的標配。
凌俐住在二樓,樓下就是舅舅下崗后開的小飯館。
這小飯館開了快二十年,一直屹立不倒,店面破舊但是生意很不錯。舅媽掌廚,家常菜的味道沒得說,高峰時期就餐還要排隊,並且,動不動就有豪車停在飯館旁等着吃飯。
上樓放下包,掬水洗了臉,凌俐換下身上的職業裝,穿了洗得泛白的舊T恤和牛仔褲,盤着的頭髮散開紮成馬尾,匆匆下樓幫忙。
正是飯點,店裏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剛下班附近工地的工人和穿着體面的客人絲毫不會嫌棄彼此的不同,只是大叫着:“老闆快點喲!菜點了好久了還不上!”
凌俐擠進廚房端菜,舅媽正在炒菜,見她進來忙從旁邊碗裏抓起一塊炸好的酥肉塞進她嘴裏,說:“餓了吧?先墊一墊,忙過這陣子就吃飯。”
凌俐張嘴接過來,一邊嚼着一邊端起幾盤菜送到客人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