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無刃之劍
“戲言不妨去哄各宮妃嬪,巢皇只怕是用錯了地方。”
“還是你聰明。”中容驟然變臉,轉而冷笑道,“孤方才喂你吃的東西,名喚情蠱,母蠱在孤體內,子蠱被你服了。”
“那是什麼?”
“從今往後,但凡你所思所想不是孤,便會受萬蟲噬心之苦,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安寧本正暗自慶幸,幸好自己吐得及時,豈料中容接著說道:“情蠱入體,便與骨血相融,非是你能一吐了之的。”
“你堂堂一國之君,竟能行此卑劣之事?”
“孤在,蠱在;蠱在,你在。只要孤活着,你求死亦是無用。”
“若你死了呢?”她問話之時,目色中透出狠戾,倒讓中容為之一愣。
所以,當安寧向其行刺時,他並未閃躲,也未還手,只是將她攬在懷裏,如此而已。
他說:“你別怕,孤不會再對你用強。”
“這鬼東西什麼時候開始發作?”
“安寧,孤若當初不娶長思,你會否重新選擇?”
“可有解法?”
二人各懷心思,答非所問,中容終是無可奈何道:“世間焉有情蠱。倘若真有,孤何不早用。”
似哂笑,似問詢,似喟嘆,安寧忽而心念一動,不忍多言一句。
中容似心事重重,也沒再多說什麼,多做什麼。及至更深露重,他放開懷中之人,復又將她擁在懷中,二人不言不語,他縱然戀戀不捨,最終也是獨自離去。
直至今時今日,安寧仍半信半疑,不明白中容為何會送她一塊酥糖,只是一塊酥糖。
她聽說中容故去了,卻如何也想像不出,驕傲如他,究竟會以怎樣的方式來結束一生。
一場大火,將這一切都當做了秘密。
回答她的,唯有瑟瑟秋風,漫天火光。
人影攢動,周遭喧嚷,安寧終得自由,置身廣袤天地間,卻覺得心內是訴不盡的荒涼。
她聽聞,瞻部國君有巢氏於昨日夜裏自盡。
昨夜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她不甚清楚,只記得自己枯坐至天明,一侍衛急急闖入,扔下一句“巢皇有令,姑娘今後行止皆自由”,便又匆匆離去。
周圍往來的人很多,形形*,步履匆忙,卻沒有一個人可以為她停駐,與她細說,眼前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只隱約聽人聊起,中容自盡,於宮中放了一把大火,火勢自先祖祠堂而起,一發不可收拾。
安寧憑着生疏的記憶,一步步朝着先祖祠堂的方向行去,許是想去看看火源,許是自己也沒有方向。
她一路走着,發現宮人倉皇而行,俱是與她背道相馳。
有好心的老嫗攔住她說:“姑娘,你是哪個宮的?怎麼往這個方向走?”
“姑姑,前面怎麼了?”
“姑娘還不知道么?巢皇薨了,太子已命人掛了降旗,此刻正開門迎敵。人人都忙着出宮,前面是去不得了,去不得了。”
“多謝姑姑。”
安寧畢恭畢敬行了個禮,而後繼續向前,飄忽若神,舉止泰然。
老嫗大聲喊道:“姑娘,快回來吧,那邊不是出宮的方向!”
但人聲嘈雜,風聲鶴唳,老嫗聲音再大,也湮沒在一聲雁鳴里。那人或許真沒聽清,仍是朝前走去,不疾不徐。
老嫗搖了搖頭,跺了跺腳,憤憤嘆了句“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而後各行各路,逃命去了。
昔日瞻部冊封儲君,陸瘋卜卦,於雪泥之中留下八字——巢中火入,紫微東出。
當時人人不解,如今無人不知。
紫微帝星,出於東方。何為東方?勝神國也。祝淵口中那侵入有巢氏的兩把大火,可不就是燧皇燧人琰。
原來一切的謎底,最終都由時間來揭曉。
也不知長佑業究竟有多大的膽子,自打他從公子琰手中接過湯碗時起,公子琰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就連進城的號令,也是長略代發的。
公子琰一人策馬在前,長略、溫雅驅馬在後,三人朝着東苑的方向行去。
溫雅雖知安寧被困東苑,但他卻不知東苑的具體位置。長略說主子去的一定是東苑,跟着走就是。
馬比人腿還慢,活脫脫像馱着幾個閑人遊園獵奇。溫雅突感自己騎藝不精,到如今連匹馬都難得駕馭。
二人在後交頭接耳,談論的俱是主子的是是非非。
溫雅問道:“司空,你那侄子不會給咱燧皇下藥了吧?”
“難得說。”
“照司空看來,那葯勁如何?燧皇得啞到什麼時辰?”
“難得說。”
“不如我去問問?”
“也好。”
“燧人琰!”
溫雅突然想明白了,原來那長略又是在戲弄自己——倘若公子琰真的啞了,他問有何用;倘若公子琰沒啞,這不就是鬧笑話么。
所以溫雅不打算問了。
不過就算灌他一斗烈酒,再借他個熊心豹子膽,他也不敢直呼公子琰的名諱。
公子琰轉過身去,垂眼看了馬前那少年良久,才緩緩道了一句:“太子,違命。”
事實證明,公子琰沒啞,溫雅的擔心多餘。
違命身邊沒有僕從,因為僕從都忙着逃命去了。
如今兩人這副模樣,皆是君不君,臣不臣,一個太過閑散,一個太過憋屈。二人卻都把對方認了出來,實在是可敬可嘆,可喜可賀。
違命一臉焦急,氣喘吁吁,仰頭對着公子琰道:“果然是你。”
“你娘現在何處?”
“娘親被父皇帶到了先祖祠堂,那邊火勢太大,我四處找尋,也找不到能滅火之人。”
違命說得凄凄慘慘切切,一邊說,還一邊朝着祠堂的方向比劃。滿目焦急之色,着實讓人心疼。
公子琰沒搭茬,倒是長略問了句:“此話當真?”
言語之油滑,簡直就像調笑。連個少年都不放過,溫雅對長略深深鄙夷。
“我帶你們前去。”違命答得信誓旦旦,說罷決絕在前領路,頭也不回。
公子琰驅馬上前,剛好將違命甩在身後,隔出兩人的距離。
此人面上靜如止水,全然看不出一絲波瀾。違命猜不出他在想什麼,只好跟在馬後,亦步亦趨。
溫雅幾次想將少年扶至馬上,與自己同騎,都被長略擺擺手給制止了。
長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溫雅不知,長佑業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溫雅卻恍惚知道了。
他見公子琰不聲不響突然抽了身下坐騎一鞭子,那馬帶着公子琰一起絕塵而去,這才知道,原來那長佑業日日來他軍中,不是給馬下了瘋葯,就是給公子琰下了瘋葯。
一人一馬同行,其中必有一瘋。
違命見狀,忽地平地而起,凌波微步之姿,直令溫雅瞠目結舌,連連感慨後生可畏。
公子琰的馬一路瘋跑,違命單憑二足,卻始終只落後兩個人頭。
溫雅本欲追趕,卻發現手中的馬鞭不知何時丟了,再一側目,只見長略握着兩根馬鞭,一臉諂媚。
直至跑出三里地去,公子琰這才棄了那馬,翩然而落。那馬一時瘋病難愈,就勢繼續狂奔,兀自暢快去了。
違命見四下無人,公子琰亦背對自己,趁這千載難逢之機,猝然拔劍,朝着那人心口直直刺去。
火光漫天,鮮紅鮮紅的,如血染過煙雲,再倒轉映回那人身上,襯得他宛如一樹紅玉,天質自然。
他端端而立,不突兀,不造次,不閃躲,不回擊。
違命看得目瞪口呆,倒不是為美色所誘,實在是他手中那柄佩劍,忽而被青藍之光吞噬,剎時化為灰燼。
所以長略與溫雅趕到之時,只見違命一手握着劍鞘,一手舉着劍柄。劍柄就是劍柄,劍柄不過劍柄,字面意思而已,沒有劍身。
人人皆說太子違命實乃人間妖孽,如今一看,這少年果然修得是妖法,佩劍都不帶劍身。
“小子,拔劍之前,先要有勝算的可能。”這話是公子琰說的。
他轉過身來,仔細端詳傳聞中的太子違命,也不禁暗暗驚道:這孩子,當真是雌雄莫辨,世間罕有。
違命仰頭與他對視,眼中絲毫不見懼怕,口中振振有詞道:“你屠戮我瞻部萬民,使我百姓流離顛沛,如此罪孽深重之人,我替天行道,又何惜項上頭顱?”
果然不出長略所料,這少年還真就敢給公子琰下套,指錯方向。
“膽兒肥,咱主子就好這一口。”長略優哉游哉地在一旁觀望,順便還與溫雅耳語幾句。
公子琰直直望着違命,直到少年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開始左右顧盼時,他這才開口,悠悠道了一句:“火是你爹放的,與孤何干?”
說完他就笑了,心道自己還真是關心則亂,腦子壞得不輕,才會與一小兒爭辯。也不知自己與這小兒爭辯,究竟是要分個對錯曲直,還是要在誰人面前分個遠近親疏?
“你若不征戰,瞻部何至覆亡?瞻部若不覆亡,百姓何至顛沛?百姓若不顛沛,父皇何至意冷心灰?父皇若非意冷心灰,這宮中又何至火勢衝天?”違命時年十二歲,口齒倒是比腿腳還麻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