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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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里大家聚焦台上,張望,鼓掌。
熱烈的氣氛,讓李惠禮感覺有些暈眩,口乾舌燥。他輕微地用舌尖打濕唇邊,用右手解開了一顆西裝紐扣,順勢把右手抬起來,指向觀眾席。
李惠禮:“接下來這個部分,我需要一位膽大的朋友配合。因為弄不好的話,可能會出人命。有沒有哪位觀眾願意冒着生命危險上台的?”
台下一眾鬨笑,大多是學生的關係。他們玩笑似地喝起倒彩。
學生觀眾:“沒有!沒——有!並——沒有!”
李惠禮遇到局面尷尬,只能笑笑,摸了摸腦袋:“沒有想到,學弟學妹們如此含蓄。不應該啊,那我只能下台野生捕捉一位。”
伴着笑聲,起鬨聲,氣氛熱烈,他下台邀請一位留着齊劉海的女學生,看上去是聽話柔順的性格類型。拉着女生上台的這麼一個瞬間,李惠禮晃神了。他看見了站在一側後台布簾後半掩的身影,一半是她清爽明亮的右臉,可能是她希望人們看見的,一半是虛掩着的只有陰影覆蓋的左臉。他有些懊惱,那位匿名的傑出校友也在瞧着。先前這麼尷尬倒彩局面也是夠湊巧的就這麼被她瞧見,早知道應該請學校安排一些學生積極分子,自動踴躍上台,凸顯出他還是有點吸引力和專業度。這種念頭一產生,李惠禮博士就感覺到自己在舞台上隱約升起的虛榮心,他吐了吐舌頭。
女學生坐在舞台中間的椅子上,雙手局促地搭在膝頭,微微收着下頜,也不敢看下面的觀眾,也不看李惠禮。李惠禮摘下自己那根領帶,捋了捋打結而產生的褶皺,用手指捏住中間窄的部分,另外一隻手拉住寬的一頭。他好像魔術表演般,舉着這根紅色條紋領帶繞場走了一圈,甚至特意朝着柯微里的方向停留幾秒。
他才把領帶舉到女學生的面前,不停把手也從上往下撥弄着條紋,一遍一遍。
李惠禮說:“請你看着條紋,從上往下,循環往複,來跟着我的節奏。平息你的焦躁,解開你的心結,甜蜜地開場;平衡你的極端,放緩你的神秘感,柔化你的眼神,原諒你的懷疑,熱愛你的氣息;平緩你的慾望,最後,驚嘆陽光下塵埃的美。”
女學生抬起頭來,臉色漲得通紅,盯着催眠師的手勢。五分鐘就這麼撥弄過去了。
李惠禮:“你有沒有什麼感覺?眼皮沉沉的,身體也飄飄的?“
女學生臉上的紅直衝腦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她說道:“好像,一點也,沒有!“
李惠禮:“應該是輕鬆的,沒有什麼負擔,來,跺跺你的右腳,拍拍你的手。給自己一些掌聲。然後——跟大家說說你害怕的動物,一種就好。“
女學生的耳根已經紅透,她抱歉地站起來,鞠了個躬,往台下竄去。速度之快,幾乎是李惠禮都沒有發完指令,她就如坐針氈地從椅子上彈起來。
跺腳和拍手的聲音從舞台一側傳來,觀眾紛紛把目光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是柯微里,她站在那裏機械地跺腳拍手,李惠禮吃驚地看着。她的眼皮半耷拉着,像是隨時要進入睡眠狀態,但是實際上又沒有睡着。做完指令動作,微里一步一步走向台中間,並且就坐下了。
微里:“我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動物,甚至在世界上,也沒有什麼害怕的事情。”
台下的觀眾不明就裏,有人開始議論紛紛。
學生甲說道:“跟春晚魔術一樣,這不是個托吧?”
學生乙:“剛才明明是跑下台的女生接受的催眠啊?”
李惠禮安撫觀眾說道:“催眠也不是百分之百能夠定向,你看無意間這位女士就進入了催眠狀態。我接下來將與這位女士聊聊天。”
微里似睡未睡,也聽不見外界的聲音。那麼機械地坐着。
李惠禮:“女士,請站起來,向大家介紹一下你和你的生活,好嗎?”
微里被無形操控着,站起來。就連她的襯衣邊角被夾在褲子裏,似乎也沒有在意。
微里說道:“我叫柯微里,是大家的校友,看起來,現在是個炙手可熱的活躍在國際上的鋼琴表演藝術家。過去十年,我的名譽處於發酵狀態,這個過程最終會產生美酒嗎?還是刺鼻的奶酪?誰都預計不到。我的父親一直有願景和實踐,得好好培養我成為鋼琴家,現在實現了,我的名譽逐漸向他所期待的人格面具靠攏。我變成了我假裝的人。”
台下一陣騷動。
有人議論:“哇,就是她,就是她。接下來那場神秘鋼琴表演就是她。”
觀眾:“難道她也要來做個托?”
觀眾:“終於見到她的真面目了,從埃及回來的,還真是有鋼琴家的風采。”
觀眾:“偶像,偶像,音樂系的偶像。”
觀眾:“她不是一年級就退學了嘛?也算是校友嗎?”
微里聽不見台下各種議論的聲音,繼續說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就是一個十足的騙子,憑着青少年時期掙取的一點虛名,讀書犯錯退學,琴彈彈得很差,疏於練習,臉皮也夠厚的。我的父親,邪教組織成員,十年前去世,我的家庭是可笑的。十年裏,我就在埃及做導遊,直到有一天——
潘在台邊大喊:"天啊!"
她一邊喊着,一邊衝上舞台,摘下身上的圍巾蓋在微裏頭上,直往台下拽。微里掀開圍巾,還打算要繼續說。李惠禮分不清楚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下意識就是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結束眼前慌亂場面,他跨步到微裏面前打了個響指。微里眼皮抬起來,她似乎剛剛有了意識,還不知道潛意識裏的自己做過些什麼。她隨意而又平靜地看着潘。潘二話不說繼續把圍巾蓋在她頭上,拉扯着下了台。
台下的觀眾早早就有人拿出手機拍攝視頻,李惠禮大喊着:“不要拍,不要拍。”
此時甚至有人走上舞台,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錄音筆。
記者:“李惠禮博士,請問剛剛著名鋼琴表演藝術家柯微里女士是在催眠狀態嗎?催眠說的全都是真話嗎?你能給我們一點時間做個採訪嗎?”
台下的觀眾如一池水塘,投入了一塊磚頭,起了漣漪,他們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台上走,也有人跟着柯微里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李惠禮一手握住記者的錄音筆,嘴裏重複着:“無可奉告,無可奉告,沒什麼好說的。誰讓記者進來的?"
他一路和記者拉扯着,抬頭那一刻,燈光刺向他的眼睛,滿眼都是光暈。光暈里出現了一個女生,皮膚雪白,圓圓的臉,微胖,體型有些蓬鬆,男孩子氣的短髮,一件鮮紅色的T恤,深藍色牛仔褲,腳上踏着一腳蹬,腳後腳跟永遠是露在鞋子外面的。他突然安靜下來,也無視拉扯的記者,光暈里那個女孩就朝着他走過來。
李惠禮扭頭追下舞台去,他使勁跑着,跑過黑黑的後台,打開休息室的大門,裏面空無一人。他又追出去,深藍色商務車已經開到他視線里路的盡頭,他停下來。一輛警車從他身邊開過,跟着商務車追過去。
他喃喃自語:是你,柯微里同學。
警車經過李惠禮身邊時,加速一溜煙駛向前方,而藍色商務車突然停了下來。車門打開,柯微里緩緩走下,她踱步來到路燈下,燈下她的影子出乎尋常瘦小乾癟,就像個五六歲小孩的身形。她和她的影子朝着警車駛來的方向,正面舉起雙手放在頭上。
警車也減速,停在她面前。劉隊長帶着同事走到她面前。劉隊長拍了拍她舉在頭上的手。
劉隊長:“放下吧,這並不是一場逮捕行動。你好容易回國一趟,有一個關於你父親的消息,公安部門需要你的協助。“
柯微里並不像一個犯事的人遇見警察,老鼠遇見貓似的窘迫慌張。她舉手抱頭的反應完全是從電視上看來的,她都不知道自己罪在哪裏。她隨意地放下手。地上的影子卻有着不同的畫面,劉隊和同事的影子立得筆直,理直氣壯;而柯微里的影子像做了惡作劇,把口香糖粘在人家身上的小孩,低着頭,在地上來回踢着什麼。
柯微里:“現在嗎?“
劉隊長:“是的,我希望越少媒體曝光,越少人接觸你們。“
柯微里看着車裏的潘:“那麼,取消獨奏會的事情你去處理。替我向學校領導和觀眾們道歉。”
潘被這類在外人看上去警匪對峙,一反常態的靜止畫面給震懾住,說不出一句話。柯微里拉上車門,隔絕住她的擔心。
劉隊長:“簡單來說,你的父親沒有死,最近有人報案,有極大可能性,也是據掌握的證據,他是詐死。”
柯微里聽着劉隊長的話,沒有半點表情變化,她跟着劉隊踏上警車,就在登上車的半秒,她的大腿一發軟,身體平衡失去控制,好像踩空了般,輕飄飄地後腦勺着地。地面上,她的影子捂住眼睛。
李惠禮從後方奔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