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6

第七章16

程幼知的驚世大剋星，生活破壞者是怎麼來的？有一段故事必須從頭講起。

陳醒安，拿着118塊美元周薪的酒廠工人，供職於開羅的一所國際酒廠。算起來，每天差不多有四十多個阿拉伯人和十多位來自不同國家及地域的同事在他的眼前出現。

當地人有個頂有意思的地方，心理和地理上，他們重視東方位，譬如橫亘尼羅河兩岸，規矩着活人住東岸，死人住西岸。他來自東方，他是整個酒廠唯一的華人，這點兒罕有性並沒有使其豐富活躍，眼前重複的就是五十多位外國人，性格和情緒也是重複着的，只要提到他，標籤就是：噢，那個懦弱膽小的東方人，你瞧他，白凈修長，有點怕曬太陽。總體來說，他溫和友善，有時像在夢遊，不到最後一分鐘不會完工，注意力常常放在細節、次要的事上，他就是對大多數的事物沒有多大的興趣，絕不直接表達不滿，他說話聲音很小。

在這裏，每一位職員都離奇得只有排他性的單一的標籤，每人與每人不同。

譬如大塊頭來自美國的廠長羅伯——暴躁蘿蔔，詞彙定義性格，他就像只糾錯雷達，時時刻刻都在觀察反省，在每天的口頭禪就是“我覺得你應該——”，“我覺得你不應該——“，當事情沒有按照他設想的那樣完美髮生時，他會對自己，對周圍的壞境和人產生一種暴怒情緒。基於此，大夥都會躲着他，或者順從他的意願。譬如自大狂品酒師克麗絲，號稱自己是來自哈佛的品酒專家，整間工廠，甚至是整個開羅地區最專業的品酒師。事實上，她來自於一個破敗工人家庭，就讀於某個社區中學肄業，未婚生了個孩子。每一天，她都會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放在網絡世界，甚至極端時，會對朋友撒謊以求保持長期經營出來的某種矯飾形象。再譬如質量檢測員雅赫墨斯，是一個沒有理智和邏輯的人，推動他做任何事任何決定的僅僅是情緒化，追求着好像這樣感覺很好，那樣感覺不好，總愛發掘生活中不完美不開心的事，對美有着獨特的敏感而總是奇裝異服。

是的，在這所普通的國際酒廠里，每人與每人不同，每人並不妨礙每人。

他們的一天通常是這樣開始，從宿舍樓三層小樓出發，走上石子路，石子路旁的園藝十分單一，種植的全是鳶尾花，一色矮株的藍紫色，平常是蔓延綠色的枝葉，只有到了五月，花開的季節，他們一面快步走着，一面就可以看見一隻只藍色蝴蝶飛舞於綠葉之間，彷彿要將春的消息傳到遠方去。

羅伯是從來不會觀察花開花落的，他目光看着不遠處廠房的方向，通常只會疾步行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今天某項重要的出酒工作上，只有鞋底踩上泥巴，他才會把目光收回，走到台階邊，使勁刮來刮去，被沾染了某種壞運氣，那麼礙眼一定得被修正，丟棄。

雅赫墨斯一直克麗絲很有好感，每當花開時，有蝴蝶在其間與花共舞，令人眼花的同一種形態的動態和靜態刺激着他心中升騰某種浪漫地感覺，他會突然轉身對着克麗絲眨眼。

雅赫墨斯說：“你知道嗎，我願意把我珍藏的全部的蝴蝶標本送給你。”

通常克麗絲這個時候會嫌他的聲音太小，不能夠讓所有人聽見，自己提高聲調。

克麗絲大喊：“你說要把所有的蝴蝶標本都送給我嗎?”

雅赫墨斯有些害羞地迴避着因為她提高聲調而看着他的同事們目光，而克麗絲會在大喊引起注意之後，冷冷地打量着他。

克麗絲：“謝謝啦，我對你的收藏很熟悉。不過你總是讓我開眼界，你就是這麼對待蝴蝶的。“

雅赫墨斯感覺克麗絲對自己的看法有點惡劣，自己像是個隨便屠殺小動物而沒有愛心的劊子手。眼前這個女人手裏握着維持世界秩序的正義，鄙視着他。雅赫墨斯下意識抓着走過來的陳醒安。

雅赫墨斯說：“你說，蝴蝶標本是不是很珍貴？“

陳醒安的反應通常是往後退一步，然後打量着這對男女，他們各持立場，而他似乎有種熟知他們的感覺，很容易能夠把自己立場放到他們的位置。

陳醒安說道：“這個，——那個——還是賞花吧。一年才開這麼一次，我有一種錯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春夏秋冬好像花都開着。你們知道嗎，我每次看見金字塔，感到很震撼，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着時間不能戰勝的東西。“

克麗絲：“說得好像你真的見過金字塔一樣，我們沒有誰走出過酒廠，沒見過金字塔，說起來也是個笑話。古希臘人會在摯愛的墳前種一株鳶尾花，以示對彩虹女神的崇敬，祈願女神能帶領逝者離開危險四伏的冥府，到達極樂世界。這裏到處只種這種花，似乎有點不吉利。“

陳醒安說：“那倒是，我只是在感謝明信片上見過。“

雅赫墨斯看見克麗絲的注意轉移，也順着她的話，發表着自己的感想。

雅赫墨斯說道：“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就是我們每天都在做同樣的事情，說同樣的話，今天昨天和明天都好像是一樣的。“

克麗絲：“這是廢話吧，本來人生的每一天都是一樣的。“

在小路盡頭的台階上刮泥的廠長，回頭看着這幾個磨蹭對話的下屬，直跺腳。

羅伯：“快來，佩戴徽章，整理儀錶，新的一天開始啦！“

克麗絲一馬當先，幾個快步跑到他面前，雅赫墨斯的眼神緊盯着她並沒有追上去。陳醒安夾在同事的小隊伍里裹挾了過去。

羅伯從口袋裏掏出布袋，裏面裝着徽章，一枚一枚給每一個人別在右胸前，一定非常準確，每人幾乎都在一樣的位置，像執行一種儀式，儀式的象徵意義的確能夠捕捉某種肉眼難以看見的本質。徽章上一隻聖甲蟲的樣子，在本地他們稱呼為凱布利（khepri），他們的生活習性代表着新生，象徵著太陽每一天一點點移過天空，升起又落下。而每個徽章上都精巧地刻着個人的名字，不管長短，拼法，設計都很巧妙穩當。所有人帶完徽章，自覺地在他面前排成一行，羅伯才低頭神聖地把自己的徽章別上。他們低頭低語念着同一句話。聽不清楚是什麼句子，陳醒安也只是跟着念，然後他感覺這種儀式有點像在執行某種咒語，不管念多少次都不會懂，卻含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