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過去的定風關,並不像今日這般繁華,卻是個能讓來往商旅與過客安心休息的處所。人們能在這裏遇到自己家鄉的人、讓肚子塞滿家鄉味,也能在城中酒肆裏邊喝杯小酒邊小賭怡情一番,然後在酒足飯飽后,精神奕奕的上路。
但在前任關主意外過世后,接管定風關的李胖子一到達,便將原本住於其的非漢族百姓以及不服從他的人趕了出去,更私設重兵,讓原本單純的定風關成了他個人源源不絕的金庫,更成為一座充滿了刺激與誘惑,暗地吃人不吐渣的血域魔城。
定風關自此聲名大噪,成了沙漠商旅過客的必游之地,一個月的金錢流動,抵得上朝廷兩年的稅收。但由於那時朝中正陷入政治風暴,根本無法顧及此處,因而擁有強大財力、私人兵力,且天高皇帝遠的定風關,便成了李胖子一人的定風關。
儘管樓孟月沒開口問過,但她有雙眼、有耳朵,所以縱然在關內只待了短短三天,但這三天已足夠讓她明白什麼叫沉淪,什麼叫不可自拔,什麼叫沒有回頭路的萬丈深淵。
偌大的城裏,除了賭場、青樓、酒肆,還是賭場、青樓、酒肆;在其間往來穿梭的各色人等,臉上全赤裸裸的寫着“慾望”二字。他們幾乎放縱般的瘋狂沉迷吃喝嫖賭,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已漸漸枯槁的身形及臉龐,甚至完全遺忘了當初出行的目的,更忘了何謂家與家人。他們千金散盡、身無分文,更欠下大筆無力償還、且無人代還的債款后,女子,成為供下一群進城賭客玩弄的娼妓,男子,淪為永世奴僕。
慾望本就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時沉淪在所難免,但李胖子提供的,不僅僅是讓人幾乎無法清醒、充滿強烈感官刺激的環境,還有那讓人一步步走向毀滅仍不自知的催化……
那濃得化不開的熏香,那能將人心底最真實的一面呈現出來的詭異熏香。但也正是那雖受熏香影響,卻真實反應出她內心的一夜,讓樓孟月徹底明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自己,其實是多麼幼稚,而向來冷眼看世間的自己,又是多麼無知。
過往的她,沒有目標,也不曾堅持過什麼,只是渾渾噩噩的過一天算一天,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沒有愧對他人、餓死自己就足夠。因為她打小就相當清楚,她雖跟別人有些不一樣,不一樣在不靠自己勞力一分一毫攢來的錢,是會長腳飛掉的,但至少,她還有一群絕不會讓她挨餓受凍的家人。
來到這裏后,她滿腦子只想着要怎麼活下來、怎麼回家去,在努力養活自己之餘,依然渾渾噩噩的過一天算一天,走一步算一步,然後天天口裏賊窩來、賊窩去的算計着這賊窩裏的錢。
但她慢慢發現,這賊窩裏的人很簡單、很淳樸,他們裹着看似歡暢快意,甚至刀尖舔血的生活,不僅僅為自己,更為他人。
他們不打家劫舍,反倒熱愛黑吃黑的劫富濟貧;他們一個個每天好似都在大口喝酒、大碗吃肉,但最好的酒、最好的肉,用於全留給家人。
他們,更與其他大漠劫匪幫眾,甚至那群由京城被派至定風關,卻得看李胖子眼色過活的守城軍士間,有着一份若有似無的默契與友誼。
這樣古怪的賊窩,讓她很是好奇,所以她不動聲色的聽着、看着,日復一日望着他們遙望着定風關時,不同顏色的瞳孔中同樣的眷戀與憤怒,以及那抹共同的堅定不移與信念,那時,她恍恍明白了些什麼,然後在終於進入定風關后,知道了為什麼。
那樣的憤怒,一定很刻骨,那樣的等待,一定很漫長。但他們從沒有放棄過,在關外流浪多年的他們,一直、一直努力着,努力想讓如今已成為李胖子一個人的定風關,重新成為大家的定風關,無論多難、多苦,無論還要等多久。
那一刻,她羨慕了,羨慕着這樣一群為一個目標共同努力多年,從不曾放棄過心中夢想的人們。
所以,從不曾堅持過,從沒有與他人一起努力過,從沒有懷抱任何夢想過,更早由令狐蓀看似飄忽、卻總有脈絡可尋的行蹤里,懷疑他其實就是群龍之首,進定風關的目的絕不單純的她,不想他輸,她要他贏!
那個夜,她沒有忘,也永遠忘不了,儘管她明白那一夜對令狐蓀而言,除去利益交換再無其他,更縱使她是在他提起后,才想起“崩玉”這兩個字。
不過這樣也好,要不然突然熱血起來的她,自己想想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特別是回想起那三天時時刻刻黏在他身上,以及在他懷裏放肆嚶嚀,嬌啼了一夜的自己……
話說回來,那熏香的效果也太驚人了了,驚人得讓她實在有些挫折——
挫折的發現,從小經過嚴格訓練,自以為獨立、不求人的自己,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不僅習慣了他的動手動腳,還學着他動手動腳,潛意識裏還依賴着他,且只依賴着他。
“我這行為跟剛由蛋里孵出,對着第一眼看到的狗喊媽,還傻跟在它後頭學狗叫的小雞有什麼分別啊……”
發現屋內的光線漸漸昏暗,由桌前站起來點燈的樓孟月胡亂聯想着,將剛才寫到幾乎都忘了時間的雜亂手稿整好疊起,開始生火做飯。
那疊手稿,是一份將定風關打造成為“博弈之城”的未來藍圖。雖全是紙上談兵,更不見得會有實現的一天,但她卻願為它廢寢忘食。
若她的特殊機緣,便是讓她從重新認識自己,了解自己的不足,那麼,她就不該辜負這個機會。
現在的她,開始學着如何給自己一個目標,學着暫時先不去考量現實與金錢層面等問題地將學校所學與個人所思兩相結合,然後,在每天清晨第一道曙光照到她枕在桌上沉睡的小臉上時,腰酸背痛卻面帶微笑的醒來。
生活開始變得忙碌,因為柳葉隔三差五的就出現,要不就是拎着她回石村記賬,要不就是幫石村的弟兄帶口信過來請她寫成家書,更三不五時為她介紹可信賴的客戶,讓她可以好好一展長才……伴賭。
沒錯,她雖然自己沒辦法賺大錢,但不代表她不能幫着別人賺點李胖子的錢,更何況分紅的小錢積多了,也是筆相當不錯的收入呢。
正當樓孟月忙了半天,剛將做好的飯菜擺上小桌時,傳來一陣敲門聲及一個熟悉的嗓音……
“小樓,我快餓死了,賞我點飯吃吧。”
聽着那依然慵懶,但慵懶中卻透着一股疲憊與沙啞的嗓音,樓孟月的心不知為何,突然漏跳了一拍。但早習慣他突然出現要飯,她還是靜靜打開門,看着一隻香噴噴的燒雞出現在眼前。
“吶,拿好了,我來回兩百里才搶到的最後一隻香雞坊獨門醬料燒雞,就當抵我今天的飯菜錢。”將燒雞一把塞到樓孟月手裏,令狐蓀脫下披風在門外抖抖,又順手一丟后,便大大方方坐到桌前等開飯。
“真沒看出你還是個美食家。”望着屋角皺成一團的披風,再看看手中的燒雞,關上房門后,樓孟月強迫自己別去想那披風上的刀切痕是怎麼來的,專心切雞。
“我壓根不是,所以你看不出來是對的。”
在燒雞上桌前,令狐蓀懶洋洋的伸長了腿左顧右盼着,在望及那一堆愈堆愈高的凌亂手稿后,眼底掠過了一抹淡淡笑意。
將燒雞切好端上,又添了碗疊得高高的飯放在令狐蓀面前,樓孟月緩緩坐下,慢條斯理的端起飯碗開始吃飯。
“我不吃雞。”
聽到這話,樓孟月原本夾菜的筷子緩緩停在空中,眼眸冷冷飄向令狐蓀。
“不吃雞你跟人搶什麼?”
很好,繼不吃熏鵝、紅燒魚、小肥牛右腿后,他這回連燒雞都不吃了,是有多挑食啊……
“我要的是瓷、是錦緞,誰知去晚了,只剩這燒雞。小樓你也明白,我們干這行的,最忌空手而回,所以就算不吃,剩只殘腿我都得拿。”
口中說著不吃雞,令狐蓀卻夾起一隻大雞腿,將之放至樓孟月碗中,眯眼定定望着她,“麻煩你,這回一定要使勁吃,因為顯而易見,上回就是你沒把那條小肥牛腿啃完,才導致石村至今都沒開張。”
“我聽村民們說,我沒吃完小肥牛腿的隔天,你跟石村弟兄們是唱着歌、吹着口哨回石村的。”聽着令狐蓀那擺明了的威脅跟嫁禍,樓孟月也忍不住眯眼了。
“苦中作樂向來是我們石村漢子的長項。”哈哈一笑,令狐蓀將桌上飯菜一掃而空,滿足至極地側躺至一旁小榻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那日後,你們歇了快一個月沒找我記賬。”雖努力吃着雞腿,但樓孟月的眼眸還是忍不住瞟向側身背對着她躺在榻上的令狐蓀……的右臂。
因為在與披風刀切痕相符的位置,他手臂衣衫上也同樣有着刀切痕……“當然是因為弟兄們一個個都化悲憤為力量的在閉關,就為了研擬更精良的黑吃黑計劃。”又打了個呵欠,令狐蓀突然轉過身瞪着樓孟月,眼底卻有笑,“吃飯就吃飯,別偷瞧我。”
“沒人偷瞧你,我是瞧我東西收好沒。”望着那雙含笑的眼眸,樓孟月心跳又突然漏了一拍,但她還是淡定的繼續啃着雞腿。
“不是偷瞧我就好,要不我下回不敢來了。”將雙手枕到頭后,令狐蓀悠哉的翹起二郎腿望着天花板笑言,“要知道,難得有你這麼一個雖不拿我當人看,可又隨時能讓我要到飯的地兒,真讓我別來,我還有點捨不得呢。”
“那你還是當我在偷瞧你好了,省得我老得為石村的不開張負責。”
“小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抬杠了?”轉過頭,令狐蓀瞟了一眼將燒雞腿啃得一乾二淨,開始收拾碗筷的樓孟月。
“我沒在跟你抬杠,我是滿懷悲憤的泣訴我方才所受到的不公平抹黑。”將小桌收拾好后,樓孟月走到屋內一角,取來一張銀票遞給令狐蓀,“拿去。”
“這是?”令狐蓀抬了抬眉。
“規費。我懂規矩的。”既然她是在石村的幫助下才能做上生意,她自然不能忘了江湖規矩。
“看樣子你最近生意不錯嘛,小樓。”
將銀票揣入懷中后,令狐蓀突然翻身坐起,將外衣脫下塞至樓孟月手中,“好了別看了,給你行了吧!小柳什麼都好,就是女紅差強人意,你至於這麼介意嗎……對了,別告訴他我說過這話,要不下回石村的弟兄們恐怕一個個都得裸着身上工了……又胡想了啊,小樓,口水擦擦。”
“我什麼也沒想。”
望着懶洋洋躺下的令狐蓀右臂並無傷口,樓孟月才起身取來針線,開始為他縫補衣上的刀口,連披風也一併處理。而她口中雖然否認,但其實腦里的小劇場正精彩。
“你嘴角上揚了。”
“不可能,你看錯了。”
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令狐蓀聊着,待樓孟月將衣衫上其他破損之處都縫補好后,才發現不知何時,他竟已沉沉睡去。
最近好像很忙啊,那就好好休息吧……
望着令狐蓀眼下的黑暈半晌,樓孟月取來一件薄被覆在他身上,吹滅了油燈、關上門,爬上那張幾乎等於是她第二睡床的小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