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月升月落,星起星降,卧室里的動靜徹夜不停。
齊歡這一覺不甚安穩,睡夢間如同在瀚海中沉浮,更有萬般磋磨,疲憊不已。天光亮透許久,被遮擋於窗帘之後,她昏昏沉沉睜眼,朦朧神志半天才歸位聚攏。
齊歡側躺着,面對眼前凌亂床鋪呆怔好久,緩慢翻了個身面朝上,正對天花板,思維滯頓無法運轉。室內寂然無聲。手撐着床鋪坐起,被單滑落,她一怔,慌忙扯起來遮在身前。
脖頸處看不到,但視線往下,鎖骨、胸前以及更多更多的地方,像是被人毆打掐捏過一遍,淡青淡紫痕迹一片一片。
齊歡動了動腿,不適感濃重,喉間微哽咽了咽,心慌得亂跳。衣服在地上,她屈身趴到床邊撿起,一件一件飛快套好。下床腳一沾地,發虛站不穩,一手抓了躺在地上的手機,一手扶着床沿站起。
她光腳走出去,忐忑的心跳得飛快,走出卧室,在門邊看到客廳中端坐着喝咖啡的陳讓,那顆懸起的心才猛然放下。
剎那,她失力腳下一軟,扶着牆邊桌櫃站住。還好,是陳讓,不是別人。
其實她隱約記得昨晚一些片段,但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喝醉了臆想出的假象,看到他的瞬間,所有不安終於消散。
“醒了?”陳讓聞聲抬頭,放下咖啡,手裏報紙翻了一頁,“去洗漱,等等過來吃早飯。”
齊歡扶着桌櫃,看到他腿又莫名發軟,“你……”一出聲,喉嚨沙啞,恍然以為是別人的聲音,嚇了一跳。她站着不動,看他,“我……”
“你什麼?我什麼?”陳讓睇她。他身上穿的不是正裝,大概起來后洗過澡,白色浴袍只在腰間繫着帶,領口開得很低,露出大片麥色胸膛,仔細一看,被指甲抓出來的痕迹一條又一條,也不少。
齊歡覺得喉嚨發乾,更虛了,“昨天晚上……”
“說到這個,正好我也要跟你談。”陳讓把報紙摺疊放至一旁,視線完全集中在她身上,“昨晚你喝醉了,有印象么?”
齊歡點頭,“……有。”
“你打電話給我,記不記得。”
“記得。”
他淡淡睨她,接着道:“我睡得好好的,大半夜你突然壓到我身上,推都推不下去。”
齊歡傻了,“我……我?”她啞然,頓了頓問,“然後呢……”
“然後?”陳讓面容清冷,乾乾淨淨的眉眼間,天生氳着一絲涼意。那微垂眼裏精鑠亮光隱約,他端起咖啡喝了口,眼瞼低下,聲線稍沉:“你非要跟我做,我就只能跟你做了。”
“不可能……”齊歡憋了半天,悶紅臉。
“不可能?”陳讓饒有興趣,“你就確定你干不出來這種事。”
他若有所指,令齊歡想起以前追他的時候,主動的向來是她,她也總是占他便宜,但是……
“還不去洗臉,站着不累?”陳讓不想糾結這個話題。
當然累,不僅累腿還酸,渾身上下像被拆卸過一遍。但齊歡猶豫着,沒有動。
“你想探討這個問題,之後我們可以慢慢研究,現在先吃飯。”陳讓蹙了蹙眉,“去洗臉,然後過來。”
齊歡默了默,木已成舟,他說得也對,正要提步,攥在手裏的手機響鈴。
庄慕非常不巧地打來電話。
齊歡接通,沙啞喂了一聲,捏着喉嚨輕咳。庄慕以為她病了,關切幾句,聽她說沒事才放心。
“你打電話來有什麼事么?”齊歡不敢太大聲,陳讓就在那坐着,視線難以忽略。
“是這樣。”庄慕說,“我陪我爸出差到平城,我跟他說了你也在這,他想見你。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出來見面,吃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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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慕的父親庄景,和齊歡的爸爸齊參是舊交,以前在禾城,他們一有時間就約着一起吃飯打牌,無論什麼消遣活動必定叫上對方,就算是光喝茶聊天,也能坐着對談一下午。
齊參出事後,庄景出於多方考量選擇明哲保身,眼睜睜看着多年老友落得吃牢飯的下場,卻無能為力,也不敢伸出援手,心中苦悶,是齊參所有朋友里最深最多的一個。
齊歡被方秋蘅扔到國外,說得好聽是送她留學讀書,像庄景他們這些老油條如何會看不出,那不過是方秋蘅想要撒手不管的借口。她吞了齊參的家當,又把齊參唯一的女兒扔到國外自生自滅,庄景別提有多厭惡她,甚至比厭惡自己的生意死對頭還更嚴重,每次喝醉了酒,必定痛罵半個小時。
庄慕上大學后,庄景怎麼想心裏怎麼不得勁,原本考慮過聯繫齊歡,讓她回國來,自己替好友照看她,只是那時齊歡已經和庄慕等一干舊同學斷了聯繫,後來庄景去探視齊參,從齊參口中得知齊歡有跟他聯繫,雖然一年只有一兩次,但據她自己說,她在國外已經日趨穩定,適應了生活,也開始在學東西,後來才作罷。
時隔幾年沒見,看亭亭玉立長成大姑娘模樣的齊歡站在面前,庄景差點失態。她還小的時候,他也是抱過她,逗過她的。每年春節,給庄慕的紅包是第一大,第二便是她。
庄景拍着齊歡的肩膀,哽了半天,除了“好”,話都說不出來。
庄慕甚少見他這種狀態,略覺尷尬,跑到包廂門邊,拉開門探頭叫上菜。
“你以前就乖,不像庄慕,皮得我看到就想抽他。”涼菜上桌,庄景拉着齊歡坐下,筷子沒動,只一個勁說話,“我那時太羨慕老齊了,有個這麼乖的閨女多好。”指着庄慕翻白眼,“生他不如生個包子!”
齊歡輕笑,“庄叔你誇張了。”
“誇什麼張,說的都是實話!你這些年在外面還好吧?”不等她回答,他自己自問自答埋怨,“人是精神了,落落大方看着也好,只是怎麼瘦成這樣?不行不行……”
庄慕暗暗翻白眼,他畢業那陣子天天熬夜瘦了五六斤也沒見他爹注意到。聽他爹又開始誇齊歡有多乖,罵他有多不聽話,庄慕搖頭,乾脆拿起筷子悶頭吃自己的。
齊歡乖?屁咧。
他們倆爸爸認識的早,但他們初中以前其實不熟,不怎麼玩在一起。初中一起念敏學,最開始互相看對方不順眼,鬧過好多次矛盾。最嚴重的一次,差點動手打起來——那時他沒有讓着女生的概念,齊歡也彪悍。鬧到最後,他們雙雙被請家長。
從校長那聽了一通苦口婆心的話出來,庄景和齊參領着他們倆去吃飯,兩個人在桌上推杯換盞,而他和齊歡,被罰在旁邊站。站着站着兩個人又起了口角,庄景扮黑臉,怒斥他們:“兩個兔崽子到外面去站!滾出去丟人現眼!”
那天想想真的挺凄慘的,他和齊歡餓得半死,走廊到處瀰漫香味,包廂里兩個大人吃得高興,卻讓他們傻站着乾瞪眼。路過的服務員不時偷笑,對於中二期好面子的男生來說,殺傷力簡直高達百分之兩百。
大概是因為無聊,他跟齊歡搭訕,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挺厲害的。”
後來他們就玩在了一起。
而那天酒樓罰站的後續是,齊參回家就給齊歡買了一整套她想要的最新電子遊戲機,以作補償。他羨慕得不行,同樣都是惹事,臨了齊歡得到新款遊戲機,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也不能白被罰,跑去找他爸吵吵,結果卻被揍了一頓,還扣了半個月零花錢。
庄景說著,也提起庄慕想到的這段,齊歡失笑連連,眼眸盈起柔光,不知是因為以前毛毛躁躁的自己,還是因為別的。
給齊歡碗裏夾了一筷子菜,庄景讓她多吃點,而後道:“上一回我去看老齊,他很精神,再兩年——不對,兩年不到,他就能出來了。”他撐在腿上的左手稍稍用力,“等他出來,我們一定要好好喝一場,到時候擺幾桌,我們幾箇舊交好好吃一頓!”
齊歡點頭,笑着嗯了聲。
庄景頓了頓,臉上柔意斂凈,又道:“姓方那女人……你回來后見過她沒有?”
“沒有。”齊歡表情冷淡,語調平平。
庄景嗤了一聲,很是不屑,“你爸半輩子掙下的家產,都教他們敗光了,那兩個蠢材。”
齊歡看着他,他道:“這幾年,姓石的學人家做生意,投什麼虧什麼,先後開了幾家工廠,全倒了。去年還拖欠工廠工人的工資,鬧得差點上當地報紙。”
齊歡眉頭蹙了蹙,“石從儒的老婆,死了么?”
“早就去世了。”庄景說,“你爸出事後,那對狗男女攪和在一起,趁亂佔了老齊那麼多家產。他們從禾城搬走那年,姓石的老婆就死在醫院,沒搶救過來。姓石的到醫院簽了個字,連火葬場都沒去,下葬的事全是請人辦的。”
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一夕出事,方秋蘅首先想的不是別的,而是如何撈家產,事後連看都不去看丈夫一眼,轉頭就把女兒扔到國外自生自滅,就沖她這種行徑,她和石從儒兩人做出什麼來,齊歡都不會再覺得驚訝。
“……是我沒用。”齊歡垂下眼瞼,唇邊苦笑,“什麼都做不了,沒辦法幫我爸出氣,只能看他們逍遙。”
“說什麼話,這世上的事哪有那麼簡單。”庄景也覺得憋屈,但還是拍了拍齊歡的肩膀,寬解她,“要是所有事都像話本里寫的那麼簡單,還活着幹什麼。”
“這幾年,他們做生意磕磕絆絆也吃了不少虧,不知道還能折騰多久。”庄景嘆氣,“前段時間聽說他們認識了人,扒上好項目,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
想想還在鐵窗苦熬的齊參,他心裏就梗着氣,難以舒坦。
“好了好了,吃飯。”庄慕岔開話題,“菜都涼了,你們越說越起勁,我都快餓死了!”
庄景回神,忙笑道:“不說那些膈應的,吃菜,歡歡多吃點……”
齊歡點頭說好。庄景轉着圓盤,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全轉到她面前,可苦了庄慕,庄慕的筷子剛伸到盤裏,還沒夾到菜就被庄景轉走。十次八次,庄慕急了:“爸,你幹嘛啊!我不吃啊?”
“嚷嚷什麼。”庄景中氣十足,“你看看你那樣,凈吃些不健康的東西,膽固醇想趕上我?”瞪完他,轉頭又換了副笑臉對齊歡,“歡歡吃這個,這個好吃……”
庄慕低頭看自己,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撩開衣服八塊腹肌會發光,被他爸睜眼說瞎話氣得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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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畢,齊歡準備直接回劇組酒店,被庄慕叫住。
“難得見一面,那麼著急走幹什麼?我爸要去忙我不用,來來,一起去喝杯下午茶。”
剛吃完飯就喝下午茶,齊歡聽着就覺得撐,然而拗不過他,被他拽着胳膊走。
庄慕邊走邊道:“你不忙的時候回禾城待幾天,住我們家,我爸房間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好久沒回去,去看看也好……”
齊歡張口,還未答,手機響。
“等等,我接個電話——”她看了眼來電,是陳讓,拿着手機就要走開。
“誰啊?陳讓?”庄慕拽着她不鬆手,“別走啊,就在這接,你倆有什麼我不知道,避什麼避。”
齊歡無奈,就地接通電話。才說了兩句,陳讓問她在哪,庄慕突然湊過來搗亂,嗓門大得生怕那邊聽不見:“陳讓嗎?不好意思啊,你晚點再打電話,齊歡要跟我去喝下午茶,沒什麼事你就別打擾了,趕緊掛吧掛吧——”
庄慕眼裏滿是惡趣味,樂不可支笑起來,還衝她擠眼。齊歡哭笑不得,下一秒,電話那端傳來陳讓不甚愉快的低沉聲音:“……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