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開在夜半深更的會議,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一桌與會人員陸續離開,幾個身負要務的留下和陳讓談了一會兒,沒多久也告辭。
工作人員把長桌上的茶水收拾理凈,門關上,套房內陷入寧靜。
玻璃牆外夜幕不見星子,黑沉沉一片。陳讓在客廳沙發上坐着,這幾天連軸轉,尤其為了這通會議飛行幾個小時,剛到便立刻乘車趕來,他臉上卻不見一絲疲倦。
左俊昊從小吧枱端來兩杯沖好的熱飲,在他對面坐下。陳讓喝了一口,皺眉:“什麼味道?”
“大晚上就別喝咖啡了,這都幾點,再喝你晚上還睡不睡。”左俊昊藉著杯沿遮掩,暗暗白他。
陳讓沒多言,但也沒聽他的,將只喝了一口的熱飲放回茶几上。
該睡覺的時間,陳讓沒有半點要休息的意思,坐到桌后看起了文件。
左俊昊道:“你不休息啊?”
桌后的人看都不看他,他又道:“明天不打算去找齊歡?”
簡單的一句,令那個面容沉靜的人一剎停頓。
左俊昊心裏冷哼,小樣,還治不了你了?認識這麼多年,陳讓的命門落在哪,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換做早些時候,左俊昊是絕對不敢拿着個說事兒的,但今時不同往日。
“你費這麼老大的勁打聽她的去向,又兜兜轉轉繞大圈子請她回來,不好好休養生息明天帥她一臉,熬夜上進什麼,缺你這會兒功夫?”左俊昊終於能敞開了吐槽,別提有多痛快。
陳讓從文件里抬眸,淡淡瞥他:“實習生閉嘴。”
“……”左俊昊不服,“我轉正了好吧!”
陳讓扯嘴角,意味不明。
讀大學的時候,陳讓就開始給他爺爺搭手,算起來已經四個年頭。練手這麼多年,到了就業的時候直接往內部一戳,一步到位。
左俊昊跟這個異於常人的當然不能比。今年實習,本着肥水不留外人田的精神,毫不客氣地往陳讓身邊湊,一來就當上了總經理助理——雖然這名頭后還有“之一”兩個字。
左俊昊當然不指着這個過活,將來也是要去忙活自己的事業,但在實習階段,這簡直就是躺着吃經驗,履歷表輕輕鬆鬆就能平添一筆亮眼資歷,不要太爽。
“行了行了,我勸你,真的,趕緊把文件收了吧!什麼時候不能看啊?你折騰出這麼個莫名其妙的項目,還跑來負責,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都幾點了上進什麼,趕緊睡個養顏覺才是真,不然,你腆着張勞累過度皺巴巴的臉,看齊歡還理你不。”
左俊昊好久沒有這麼放飛,一說就停不下來。
陳讓嫌他聒噪,直接下逐客令:“你還有事沒,沒事就出去。”
左俊昊往沙發上一歪,賴着不走。
“誒,你明天打算什麼時候去找她?等明兒見了面,我可得好好跟她說道說道,剛剛她都沒正眼看我,太不念舊情了。”
這番無異於廢話,要是季冰在,鐵定得吐槽,看見了陳讓,齊歡哪還有心思看他。
陳讓迫人無形的視線落到他身上,“我們的事,關你什麼事。”
左俊昊嘀咕:“聊兩句也不行。”清清嗓子,他沒話找話,“你剛剛幫她撿的,就那個掉地上的是什麼?”
“門在那邊,你可以出去了。”
“別介!說實話,你是不是很緊張?開心么?”
左俊昊本是想開玩笑調侃兩句,誰知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陳讓回答。
陳讓坐在辦公桌后,忽地沒了反應,眼睛看着文件,目光卻沒有焦點。
氣氛隨着點滴時間沉澱下來,左俊昊唇邊的笑意漸漸收了。
陳讓仍舊看着文件,過了十幾秒,臉上終於有了表情。那雙眉頭微擰,和抿緊的唇角一樣,莫名深重。
緊張嗎?開心嗎?
——他以寂然相對,無聲默認。
.
到劇組的第一天,第一場會議就讓齊歡失了神。齊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開完那場會議的,散會時和一眾將要工作幾個月的同事離開606套房,怔然發懵,腳下好似踩着綿軟雲團。
陳讓和她在同一個酒店,就在她樓上的豪華套房裏住着。弄濕的紙條待在她口袋裏,當晚,她仰躺對着天花板,拿着那張紙看了很久。
第二天七點鐘她就醒了,說不清道不明,就是睡不着。洗漱后叫早餐吃,吃完便出去熟悉環境。
人多的地方就有八卦,更何況是從事娛樂業的人。十一點多時,齊歡在休息間待着,聽到外邊湊在一起的工作人員聊八卦,陳讓的名字不消分辨,接二連三傳進她的耳中。
聽起來是一幫女工作人員,年紀稍微輕一些的,不由得對陳讓的外貌和條件進行點評,言語中不乏花痴之意,然而卻被年紀大的前輩教訓。
“哪有你想的那麼好,你以為是拍電視呢,偶像劇看多了?那個陳總他才多大,滿打滿算今年不過剛畢業,往前倒幾年還在讀大學,你真信華運這幾年的進步有他的手筆?”
過來人道:“別傻了,你干娛樂圈這行的,還這麼傻白甜?造勢懂不懂?多簡單的事還看不明白,肯定是華運的人為了給他樹立威信,方便他以後管事,才放這些消息出來。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年輕哪有那麼本事!”
年輕的幾個女工作人員就着這個話題議論,有人說:“就算這樣,那也不錯了,他家世好,有前景,長得也不賴……”
年長的不以為然:“華運是不錯,但也沒到值得咂舌的份上,這個圈裏最不缺的就是這個總那個總,大老闆見得少了?大驚小怪什麼。”
幾人議論不止。
……
一個上午,大概是陳讓昨晚剛到的原因,齊歡從好些地方聽到了有關他的八卦,拼湊起來,大概能得知個模稜境況。
吃過午飯,齊歡收了別的心思,隨一起工作的人去了工作間。
配音屬於後期的一部分,拍攝期間,尤其是像如今這樣拍攝準備階段,其實根本沒他們什麼事,很是清閑。片方準備的這個工作間,說是給她練手用,讓她跟組期間可以多注意攝製環境,邊練邊準備着。
工作間隔絕了外界噪音,分外安靜,兩旁靠牆的架子上擺滿了白色塑料盒,放着各式各樣意想不到且毫無關聯的道具,有的單拎出來根本就是破爛。
今天調取出來練手的幾個影片片段比較簡單,齊歡坐着操作,盯着屏幕專註而認真。不大的工作間裏,只有她手中道具發出的聲響。
玻璃后的剪輯師操作儀器,將聲音錄下保存,一段配完,便當場合成,和齊歡分據在工作間裏外,檢查最終效果。就像以往千百次練習一樣,成品很好。
齊歡配了三段,正在為第四段視頻準備道具時,門響了。她在裏面,不留神是聽不到的,當下正專註準備道具,便沒注意到剪輯師離座去開門。
齊歡把東西準備齊全,回頭要向剪輯師示意開始,誰知一轉頭,一個人站在後面,猝不及防嚇得一跳,倒吸一口氣。
“你——”
陳讓定定看着她。對視兩秒,不客氣地在她的長凳上坐下。齊歡回頭看玻璃后,剪輯師一臉戚戚,笑得尷尬又僵硬,而後低頭假裝並不知道面前的情況。
剛剛開門看到身後跟着一堆人的陳讓站在外面,剪輯師差點嚇死。隨行的工作人員說,這位投資的陳總來巡視各組的工作進展——他們配音是後期,片子都還沒拍,有他們什麼事?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什麼會跑到他們這來。但這話,他哪好說出口。
眼下,那位投資方把工作人員都打發了,進到前面配音的地兒也不知想幹什麼,這詭異的情況,他除了假裝沒看到,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站着幹什麼?”陳讓朝齊歡發問。
齊歡看他那一臉理所當然,才是真的想問他要幹什麼。話沒出口,後面剪輯師已經開始播放視頻。陳讓動唇似是要說話,屏幕內容開始變幻,同一瞬,齊歡以手抵唇示意他噤聲。
——工作習慣造就的下意識反應,比思維更迅速。
做完動作,齊歡自己頓了一瞬,陳讓倒是沒作它想,很配合地閉嘴。
當下,也顧不上別的,齊歡坐到位置上,視線回到屏幕,陸續拿起擺在地上的幾樣道具,製造出影片內容所需的聲音。
齊歡投入工作,態度專業,技術更專業。陳讓靜靜看着,注視屏幕,更多的是在注意她。
屏幕里的光影似乎投射到她眼裏,那細微一團堅毅明晰。和從前比,她變得更沉穩,更成熟,是個經歷過考驗后成長起來的大人,但有些東西,從來沒變,也沒消失。
就像很久以前,她看什麼都是燦爛帶笑的模樣,而那時候的光,此刻仍然蘊存停留在她的眼裏。
陳讓用餘光瞥見和她之間的距離,他們坐着同一張長凳,相隔不算遠,但也不近。
齊歡配完一段聲音,陳讓說話了。
“剛剛那個腳踩在雪上的聲音,是用這個弄出來的?”他看着她手裏特質的小道具。
“……嗯。”齊歡輕點了點頭。
“用這個,所有的腳步聲都可以配嗎?”
“不能,得看畫面內容,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天氣,甚至踩的泥不一樣,聲音也都是不同的。根據這些因素,要製造的聲音也會有所不同。”
“是這樣?那……”
莫名地,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聊起了齊歡的工作。
談話間有人送來一袋沙子,東西太重,齊歡搬不動,剪輯師幫忙拎進來,倒進用木板臨時搭的小圓池裏。
才倒了一點,齊歡叫停:“這個不能用。”
剪輯師抬頭:“不行么?”
“不行。”她搖頭,在小圈邊蹲下,手裏拈起一撮沙,皺眉,“這個太細了,不是那個聲音。”
“差一點點應該不打緊……”
“不一樣。”齊歡堅持,“不用倒了,讓他們拿回去吧。今天要是沒有顆粒稍微大一點的沙子也沒關係,可以先配道具充足的。”好在只是練手,並不是正式工作。
剪輯師沒多言,把沙袋重新拎出去。
整個過程,陳讓坐在凳子上沒動,看她和剪輯師討論道具,討論效果,看她為了自己的工作忙碌。
就在這個小工作間裏,就在他面前。
齊歡心裏其實是緊張的,從前一晚看到陳讓開始,直至今天這一刻,她都沒能真正平靜。
怎麼可能平靜得了?
然而工作時間,她不能沒有職業道德,同時也想藉著專註其它事,來平復不安的脈搏,能讓自己稍稍平靜一些。
齊歡繼續後面的配音,她和陳讓相隔半肩距離坐着,儘可能板著臉,視線規規矩矩盯住屏幕,絲毫不往他那兒看。
正好配到一部經典愛情電影的經典片段,畫面里兩位金髮碧眼的主人公說完台詞,在月色下相擁親吻。
齊歡把握節奏,製造出親吻的音效,唇角微抿。
漫長的擁吻還沒結束,在她配音過程中一直很安靜不曾發出任何聲響干擾她的陳讓,忽然說:“這個愛情片——”
齊歡不妨他出聲,一怔。
“是愛情嗎?”他說,“我覺得不像。”
齊歡沒反應過來,下一秒,一隻大掌扣住她的後腦。
陳讓突然側身親上她的唇。輕碰一瞬,很快變成炙熱深吻。
全身血液一剎湧向頭頂,怔住的齊歡臉唰地燒起來,臉上皮膚灼灼熱得甚至有些痛,她的腰被他攬住,屬於他身上的男士味道侵襲包圍,她背脊僵直,頭皮也發麻。
玻璃后的剪輯師頭低得快趴在桌上了,從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為什麼這麼熱愛工作!為什麼這麼敬業守崗!要是今天晚起曠工該有多好……
許久,陳讓結束親吻,卻不曾鬆開鉗制她腰身的手,那雙眼睛長睫低斂,沉沉睇着她。
“這才是。”
——
高中二年級的齊歡,一往無前。
彼時他沉悶厭世,她教他什麼是愛情,他聽了信了,從那時一直信到現在。
今後,也將永遠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