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只需溫柔面容
晨光灑落,日曦微薄,朝陽的暖熱從窗帘的縫隙落進來,落到以為曬不到陽光的人身上。
東面有人在講:“今天青菜都要四塊錢一斤了。”
西面的人說:“怎麼啦?你家的哈士奇就這麼跑了?”
東面的人答:“可不是?青椒也要五塊錢一斤,我只好買買兩塊錢的冬瓜。”
西面的人答:“我告示貼了好幾張了,不知道找得回來嘛!可愁死我了。”
本該是吵鬧的,但朦朧醒着的莫向晚並不覺得吵,反而有種身處塵囂之中的俗性的舒暢。
有隻小手抱住她的手臂,莫非軟軟膩在她身邊,講:“媽媽,我就再睡五分鐘哦!”
莫向晚微笑,為兒子掖一掖被子。
是她醒早了,她一看鬧鐘,才六點半。
昨晚莫北走後,莫非抱着小枕頭和小被子到她的床邊來,講:“媽媽,我要跟你睡幾天。”
莫向晚問他:“為什麼啊?”
莫非跳上她的床,安放好自己的被子枕頭,認真地說:“以後你就要跟爸爸睡了。”說完就把頭蒙在被子裏,讓她氣也不是,羞也不是。
她隔着被子抱住兒子,安睡到天亮,一夜無夢,清晨醒來,聽見塵世間腳踏實地的響動。她撫着手又撫着心,那裏留着餘溫,在她的心間脈脈流淌。
莫向晚翻開被子下了床,在衛生間把自己整頓一番,今日有若干事項:林湘將要出殯,羅風會來弔唁,林湘父母需要安撫。
從昨日的雲端走下來,這番公務俗事,已不佔到她的重位了。她一邊抹着洗面奶一邊對着鏡子提精神,新的一日,她的生活會有新的起色。一想,臉一紅,昨晚那個人留下的氣息,還有兒子的童言無忌。
莫向晚把臉浸在洗臉盆里減低熱度。
七點一刻,門鈴例行響起來,莫非提着穿了一半的校褲溜出去開門。進來的那個人放下手上的東西,蹲下來給兒子系好褲腰帶。
莫非在歡呼:“哎,今朝吃粢飯包油條,還有海苔和火腿腸來。”
莫向晚盤好頭髮走出來,拿了飯勺把粢飯包油條切了兩段,對他們父子說:“少吃一點,小心登牢。”
莫北對兒子說:“聽媽媽的話,總歸沒錯的。”
莫向晚臉紅起來,回到廚房間把燒好的藕粉小圓子端出來,又給他們父子一人倒了一杯牛奶。
莫北問她:“你從來不喝牛奶?”
莫向晚訂的牛奶統統是給莫非的,她向來不喝,他在他們身邊待長了也知道了。
莫向晚答道:“我不太喜歡喝牛奶。”
莫非嘴裏塞着食物,忙着做補充:“媽媽說她小時候喝牛奶的,後來不喝了。”
莫北問她:“為什麼?”
她想了想,說:“我媽去世以後,家裏沒人訂牛奶,我就不太喝了。”
室內有短暫沉默,這是莫向晚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提起她的父母,掀開她生活的一角。
莫北把面前的牛奶喝了,說:“以後訂兩瓶吧!”
莫向晚說:“不用了,我習慣了不喝牛奶。”
“有些習慣是可以變的,除非你不想變。”莫北拿餐巾紙給兒子擦嘴邊的米屑,“對不對,兒子?”
莫非嚼着食物,大力點頭。
她說不過他們父子,只好苦笑。
這一路送行,莫向晚和莫北又多了一些話題,討論了一番晚飯做什麼。莫向晚說什麼,莫北立刻就給出良好的建議,兩人有商有量,能把家務事討論出更好的方案來。
他在生活上也會是一個好幫手。莫向晚在心裏頭想。
討論完畢,莫北笑着說:“你看,我們很和諧。”
莫向晚笑了笑。
莫北說:“你應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很美。”
莫向晚別開臉,近冬的太陽居然依舊火辣,投過貼了遮陽膜的車窗照在她的面上,也能讓她的臉頰騰騰熱起來。
但他的這句話似曾聽過,在她久遠的蒙塵的記憶深處。她說:“你以前好像說過這樣的話。”
莫北說:“過去是草草和Mace的,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莫北對莫非媽媽講的。”
他的話讓她有片刻失神,他同她,都還記得那段往事。以前是不輕易撈出來,現在一回想,每一處細節都很清晰。
莫向晚低低地說:“也許我們覺得是過去了,但那不一定意味着真的過去了。”她垂首,“莫北,你知道那時候我為什麼那樣做嗎?”
莫北伸手過來握牢她的手,篤篤定定地笑道:“那個原因不重要,那時候我們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好。”他說,“你們公司有個藝人,前一陣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我覺得挺對的。”
她不知道他說的是誰,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要從泥地爬起來,還要甩脫一身泥,很困難。這小子最後還是爬出來了,還紅了。”
這個藝人她曉得是誰,她說:“是進過少教所的潘以倫。”
“他現在有廣告拍有電視劇演,全部都是正面形象,還有一個小白領女朋友。上天是很公平的。”
莫向晚微笑。
爬起來,多難?尤其是在光天化日的大太陽下,把自己的一身陳泥舊屑連淚加血地帶出來。但,也是應該能坦然做到的。只要心裏不再害怕。
莫向晚鼓一鼓勇氣:“以前——”她舔一舔唇,有點干,有點難,但還是說了,“介紹——我混日子的那段時間,認識的人,現在又出現了。”
莫北推一推眼鏡,腦中靈光一閃,“叫飛飛的女人?”
莫向晚把握成拳頭的手掌攤開,平復在自己的膝頭,她開始緩緩敘述梅范范的苦惱。到了公司門口,大致將梅范范和飛飛姐的事情交代完了。
莫北說:“你可以置身事外的,這件事情的關鍵不在於你。”
莫向晚在凝思,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又說:“姓林的女孩自殺,不是你的責任。”
莫向晚輕輕嘆了聲。
他再說:“范美的事情,也不是你的責任。”
莫向晚低聲地答:“是。”
“敲詐是犯法的。”莫北拉着她的手,傾身過來在她額頭上吻了一吻,“你今天事情很多,做完本職工作最重要,其他的不要多想。莫向晚,職業一點。”
莫向晚睨他一眼:“我一向職業的。”
莫北開了車門出來,為她開車門,扶她走到大太陽底下,拍拍她的肩膀:“五點準時下班,不然小菜場的新鮮蔬菜全部要賣光了,就算肯出四塊錢也買不到青菜的。”
無論如何,莫北的一番話,讓莫向晚鎮定下來了。昨晚她接電話以後的六神無主和心緒翻騰,現在已經全部平定。
莫向晚在電梯裏稍整衣冠,鏡面里的人正裝謹然,門一開,面對驚濤駭浪,亦能保持平常心。最苦痛的過去已經過去,不逃避,不糾結,才是她做人的原則,是不是?
莫向晚這樣問好自己,仰一仰頭,跨出電梯門。
林湘的葬禮,讓“奇麗”所有的工作人員傾巢而出。
這一顆驟然隕落的今日紅星,用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告別人間,讓她的父母肝腸寸斷。
在葬禮現場,鄒楠陪着林湘父母,給他們遞紙巾,安慰他們,但一切都是徒勞的。他們來到這座奪走女兒生活的傷城,就再也沒有停止過父母的眼淚。
鄒楠跟着啜泣,講:“林湘一向孝順,每個月都寄錢回去,還在老家買了別墅,是最好的地段的——”她說不下去了,自己抽了一捲紙巾哭得梨花帶雨。
莫向晚給她擦了眼淚:“等一下記者會到現場。”
鄒楠抽泣點頭。
殯儀館門外早已經有記者在場,架好三腳架,面無表情虎視眈眈對準娛樂圈的紅白事,他們甚至還為沒有一個好角度而互相吵鬧不休。
莫向晚坐在裏間,看着門外吵嚷。突然在人群中間覷到了當初採訪林湘自殺的金菁,她個頭不高,卻憑一己之力在一眾男攝影師中間搶到了好位置,並且端好了長焦相機。
這一些記者,亦是受過高等教育出來的雄心人士,專註於這個圈子裏最烏糟最慘垢的事,樂此不疲,全年無休。這算不算職業道德把人性道德磨一個精光平亮?
莫向晚越想越涼。
忽然外頭一陣喧嚷,鏡頭齊齊搖過去。沒想到迎面走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平凡面孔,穿着最平常的路人衣服。
莫向晚也一愣,負責簽到的史晶問她:“這是誰啊?”
“給林湘看過病的周醫生。”
周醫師走進來,望着簽名簿皺皺眉,搖搖頭,表示不簽。史晶見並非圈內人士,也就不強求,請助理引領他上前向逝者致意。
莫向晚看着他對着林湘的遺照鞠躬三下,一臉凝重。
周醫師也看到了莫向晚,就走過來打個招呼。
他說:“我很難過,也很遺憾,。”
莫向晚看他臉上有沉痛之色,勸解道:“您不要這樣說,這是意外,誰都沒有想到。”
周醫師緩緩搖頭:“公安局找我去提供過資料,林湘有輕度抑鬱。”
“輕度抑鬱?”莫向晚吃驚,這件事情並沒有人同她說過,也許其他人都未必知曉。
“我介紹了我們醫院精神科醫生給她,她不肯去看。也許有偏見吧!一般抑鬱症患者都抵觸和精神科的醫生接觸。我沒有能堅持到底,是我的疏忽。”
站在莫向晚身邊的鄒楠,不知怎地又開始流淚,握住手裏的一團餐巾紙擦了又擦,擦得兩隻眼睛賽過兔子。
周醫師簡短說完,從側門離開。
這位小人物前腳剛走,後面的重頭部隊大人物們就到了,保安整裝開道。林湘當年選秀的夥伴們,個個面色肅穆,前呼後擁地一路走進來,然後掏出餐巾紙一個比一個哭得傷心。
鎂光燈閃成一片,“奇麗”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尋地迴避。
藉著死人出鋒頭,太不堪了。莫向晚使一個眼色,令鄒楠攙着林湘父母去內堂,怎麼能讓死者父母再看一出活報劇?
林湘鋒頭正勁,死因成迷,不管“奇麗”想要如何低調,她的葬禮總會被有心人利用一個夠本。這根本就是無可避免、心照不宣的無可奈何。
第二個騷動是葉歆引起的,她穿了一身黑,戴着墨鏡,一路走進來時,有記者在耳語猜測這個人是誰。因為她還是新人,很多媒體都還不認識她。這一次,是她頂替了亡故的林湘的節目,也有了這個機會,她要亮相了。
葉歆在沒進殯儀館前,就把墨鏡摘掉了,露出紅通通的雙眼紅,眼淚滑落雙頰,哭態甚美,一舉手一投足,給鎂光燈留好了最佳的角度。
有人問:“這個是誰?”
有人幫助葉歆答了,她也有粉絲團了,在外面舉着橫幅,寫“湘湘走好,我們愛你”,但是落款是“葉歆粉絲後援團”。
這一次因為怕現場混亂,史晶又是個利索的人,早把粉絲弔唁區隔離到對面的馬路上頭。林湘的粉絲也成群結隊地來現場的,但是偶像已逝,他們軍心渙散,被工作人員一趕,三五成不了群。一時最有利的一個地頭被葉歆的粉絲們佔據,人雖不多,但是整齊劃一,就像事先演練過一樣。
史晶大為頭痛:“這些小朋友沒事跑來湊什麼熱鬧。”
小朋友們一叫,葉歆就配合得哭得更悲戚。走出來的鄒楠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莫向晚冷冷看一看她。一個人的死,讓另一個人得了鋒頭,這才是這個光怪陸離圈子內的正常事。葉歆弱柳扶風一樣搖搖晃晃走出去,路過金菁面前,被她扯住,問道:“你有什麼想對天堂里的湘湘說的嗎?”
問的問題已經出了格,答的人更是抓住機會說:“她是前輩,提點我們新人很多,我受過湘湘的幫助。我會在新專輯裏寫一首歌,專門紀念她,下個月就會發佈的。”
“她幫過你什麼?”金菁又把錄音筆遞到她跟前。
“湘湘對我所有的幫助,我都寫在了歌詞裏。”
史晶聽了冷笑道:“這個辦法不錯,我沒有想到悶聲不響的人學起來這麼快。”
一句話倒是教莫向晚對史晶另眼相看了,原來本是江湖同道人。她說道:“是不錯,她的講法也沒有錯,如果不是湘湘出了事,她的確上不了那節目。”
兩人相對幽幽嘆了氣。
在這一次葬禮,從“奇麗”到媒體,眾人所預料的小高峰終於到來了。羅風戴着墨鏡穿着黑色西服,出現在殯儀館門前的通道口。他前進的道路幾乎被記者們堵得水泄不通,需要他自己的保安和“奇麗”的工作人員齊齊開道。與葉歆不同的是,他一言不發,面無表情,不摘墨鏡,一路低頭疾步前進。
他的經紀人事先同朱迪晨打過招呼,羅風一進靈堂,就關上大門以免節外生枝。待羅風走進來,史晶指揮了門邊的保安將門一合,所有人間光影全部擋在外邊。
羅風終於得到他個人的自由,他往林湘的遺照前面立定,摘下了墨鏡。前塵舊愛,多少塵緣,如今天人兩隔,唯剩下三鞠躬了卻他和她的一世糾葛。
鄒楠被莫向晚派去在後方休息室照看林湘父母,不讓他們和羅風照面。面對辜負女兒的前男友,恐怕那對父母會恨得想要食其肉寢其皮。
羅風三鞠躬后,怔怔對着林湘的遺照看了很久,而後徑直朝莫向晚走過來。他對莫向晚說:“向晚姐,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莫向晚疑惑地看住他,他剛才帶着懇求的口吻,充滿了誠意。史晶是個伶俐的人,見狀說道:“後頭左邊還有個小房間。”
莫向晚朝史晶點點頭,領着羅風一路向那邊去,他們路過林湘父母休息的右側小房間時,房內傳出林湘母親哀哀的哭泣。羅風握在手裏的墨鏡掉在了地上,他慌忙撿了起來。莫向晚回頭看到了他皺緊的眉頭。
二人走進房間后,莫向晚客氣地問羅風:“羅先生,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要拜託我為湘湘做掉?”
羅風從西服內襯口袋裏拿出一張支票遞給她,說:“向晚姐,湘湘在世的時候說過這個圈子裏人心複雜,在你們公司裏頭,大約只有你一個肯真心照顧照顧她。”
莫向晚接了過來,一瞧並不是小數目,更加疑惑了。
羅風繼續說:“請將這張支票兌現以後交給她的父母,她給父母買的房子,還有一個尾款沒有付。”他露出了一絲愧疚,“這件事情只有你肯接下來用心辦,我現在沒有辦法接近她的父母。”
莫向晚捏着支票,生出了幾分慌張,還有幾分莫名的惆悵。原來林湘這樣信任她。她問:“恕我冒昧問一句,羅先生,你和湘湘到底怎麼回事?”
羅風自嘲地一笑:“你們不是都當我是負心人,要對湘湘的死負全責的嗎?”他見莫向晚面色凝重,便正色說,“我和湘湘,在三年之前就分手了。因為她一直有抑鬱症,我們最初在一起的時候很困難,在北京做北漂。她在小酒吧駐唱。我們這些人,都有些假清高,拿腔作調當自己是藝術家,沒機會沒出路就容易鬱悶。她當初去北京是要考戲劇學院的,考了兩年都沒上,把爹媽的錢都花光了,心裏壓力太大了。大約從那個時候,她就開始犯了病。”
“難道一直沒有去治療?”
“她太要強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有病。那時候我的片約不少,忙的時候沒空照顧她。她跟我賭氣,自己報名參加了選秀,沒想到靠唱歌唱出了名堂。後來我提分手,她同意了。她剛出名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分手了,但為了彼此宣傳的需要,配合你們經紀公司的需要炒了一陣CP。她根本不想去治病,她說她得的不是神經病,不要看精神科。”
“我以為她一直很堅強。”莫向晚黯然說道。
羅風也黯然:“我也以為她是堅強的,直到我和她的照片被曝光,她選擇自殺。我想她是真的有這個念頭,但是大家都當她是假的,都當她是因為感情。你們公司為她花了些心思,她的事業逐漸有起色了。我以為她會好起來。”
莫向晚問他:“但她在你婚禮的時候去看你了。”
羅風說道:“她是來跟我借錢的。”
“什麼?”莫向晚吃了一驚。林湘的片酬和各項演出收入並不菲薄,為父母買房綽綽有餘,從沒有聽過她有任何經濟困難。
“她嗑藥有一段時間了,癮越來越大,也許這可以讓她忘記她的病。她為了給自己爹媽長臉,在老家和上海都買了房和車,看着賺得多,其實花起來還是緊巴巴的。前一陣不知她怎麼就開始沉迷賭博,輸得有點大,她打電話問我借,我沒答應。我沒想到她會跑到我婚禮上。她說我不給她痛快,她也不給我痛快。在婚禮現場她到底還是沒有給我不痛快,後來我想算了,我拿了錢再找她,她已經回去了。”
莫向晚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語。
羅風說:“她要是乖一點,他媽的肯去看個大夫,自己積極一點,不要去碰什麼賭博,何苦到這個地步?我不知道她最後會絕望到選這條路,竟然找了什麼氰化物。警察來問我,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警察說這種東西一般化工廠和化工學院裏才會制。她竟然費了這麼多心思搞來這個東西給自己一個了斷。如果當年我不攛掇她走演藝圈這條路,讓她安安分分當個文員,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了。”
羅風抓着自己的頭髮,也頹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低垂着頭,又是懊悔,又是懺悔:“她給她父母在上海買的房子,就剩這個尾款沒付了。她說她爹媽當了一輩子農民,家徒四壁,被城裏的親戚看不起,全家就靠她來翻身,還有一個弟弟明年要上大學,她要買房買車存夠弟弟的大學學費爭口氣。”
莫向晚握着那張支票,難過得不能自己。這一張支票,上面簽注的是萬金,也重如萬金,是一個意外失足的女兒對父母最後的心意,是一個男人對無法守護的愛過的女人最後的愛護。
羅風說:“這也是一個圍城,有的人想進來,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進來以後再也出不去。”
羅風走了以後,殯儀館內平靜了好一陣,又接連來了一些明星弔唁,都是三四線的小角兒。戲終會散場,外頭記者也作了鳥獸散。此間的凄風一卷,紙屑無數,便如一場鬧劇即將收關。
莫向晚把支票拿到林湘父母面前,告訴他們是羅風給的。林湘的父親接過支票,雙手微微顫抖,捏着支票的兩端攥了個緊,再緊一點點力,這張脆弱的紙片就會被撕裂。但他終究還是沒有使力,也許是因為現狀讓他們不能夠下手。
莫向晚講:“回頭我去辦理好手續,打進你們的銀行卡里。”
她站起身來,看着靈堂上林湘的遺像,默默禱祝。林湘的那一雙美目,艷光四射,彷彿在說:“要乾乾淨淨地走。”
莫向晚在心中對她講:“幸好你愛過的那個人,最後為你盡到責任了。湘湘,請你安息。”
終於到了最後告別的時刻,林湘的父母親自將她推入火化池。一律芳魂終化成灰,人生消逝得如此容易。
莫向晚生出無盡的疲倦,她同史晶鄒楠等人陸續退場。走出殯儀館時,她遠遠地望見對面馬路上,林湘的粉絲們安靜地站着,一直離開,將一排花束排在行人路上,寫着永恆紀念的心語。
一直以來,莫向晚不太會因圈內諸事落淚,或許是看人前人後的各色風景,這些風景從來都不是單純的風景。但還是有些東西是單純的,比如現在的這些粉絲。
他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和接觸過他們愛着的這個偶像的最真實的一面,但僅憑几面之緣,便用盡全心全意去待這個偶像,就像造一個美好的夢。他們現在所祭奠的,或許正是心中那一個夢。美好的夢碎了,才是最令人心碎的。
莫向晚看到人群里當初來為林湘打氣的蜜蜜母女。那位阿姨手裏還捧着一隻HelloKitty,默默流着淚。對新聞火眼金睛的金菁正站在她的身邊,伺機採訪。但傷心的阿姨只是搖手不答。
莫向晚拿出了紙巾,印了一印眼角的淚。
跟隨在她身邊的鄒楠,突然身體轉了一轉,朝另一個方向望過去。她有些不安,莫向晚感覺到了,問:“怎麼了?”
鄒楠搖搖頭,沒有說話。莫向晚循着她注視的方向看過去。那一處拐角,立着一個人,對住辦過林湘葬禮的禮堂方向行注目禮。
莫向晚不禁疑竇叢生,在鄒楠準備疾步離開時拉住了她,問道:“你知道管弦會來的原因,是不是?”
鄒楠聞言整個人抖顫了一下。莫向晚的發問是趁她不備的,她的這位上司,端着明白冷眼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事後抓人一個措手不及。
她記得當初剛進入“奇麗”,她還帶着少女的玩性,在接受新員工培訓的時候悄悄玩着連連看。
莫向晚一開始就看在了眼內,但一直不發聲。到了她見習期結束,要轉正的時候。她把鄒楠單獨叫進會議室,嚴肅地講:“一天八個鐘頭要時時刻刻專註工作,或許是很嚴苛。我的要求很簡單,今日事今日畢,計劃和總結一樣不可少。我會根據你的工作日誌安排你的工作內容,保證你的效率和工作量前提下,讓你有勞逸結合的機會。”
當時被訓得措手不及的鄒楠聽得慚愧至極。後來她漸漸習慣了莫向晚的管理方式,她以為她已經有能力把事情瞞過莫向晚的眼睛,然而並沒有。
莫向晚說:“我們找間咖啡館聊一聊。”
鄒楠又抖顫了一下。她遲疑着、尷尬着、也害怕着。但是,在莫向晚逼視之下,她只能選擇終於順從。
莫向晚招了出租車,回到市區,在人聲鼎沸的鬧市中心,找了一間星巴克入座。她知道這位下屬喜歡吃巧克力,所以給她點了一杯巧克力星冰樂和黑森林蛋糕,希望她放鬆下來,實話實說。
情勢漸緩,鄒楠用小銀勺一勺一勺挖着泥一樣的蛋糕,銀勺上沾了黑泥,她用力擦,但是擦不掉。她是欲語還休。
莫向晚給自己買了一杯拿鐵,捧在手裏溫暖了一會兒冰涼的手指。她在等鄒楠開口。
身邊有一桌人坐下來,一邊喝咖啡一邊談生意,等他們敲定明天簽合同的時候,起身離開時,鄒楠還是沒有開口。
莫向晚把紙杯內最後一口拿鐵喝完,她不想繼續等了,問鄒楠:“湘湘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鄒楠,你還年輕,會有許多壓力承擔不了,看到你這樣,我很難過。你已經跟了我兩年了,期間跟着湘湘跟了六個月。”
鄒楠將銀勺咬在口中,決然地抽了出來,淚撲簌簌流了出來。她說:“老大,我沒有想到湘湘會這樣。真的,我沒有想到。”
莫向晚溫柔地看着她,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期待她能夠放下包袱,將一些話講出來。
鄒楠把銀勺放下來,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頭,垂下頭。這是一個認罪的姿態。她說:“這個圈子,太複雜了,我沒有想過一環套一環,會把人逼到這樣。”
這是莫向晚知道的,理解的,甚至也是洞悉的。
鄒楠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閉了閉雙目,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緩緩開了口,“湘湘有抑鬱症,我跟着她的時候就有了。她一直很自負,覺得自己很出色,比選秀的很多選手都要長得漂亮,唱的也好,也有演技天賦。但是羅風在她剛紅的時候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給的壓力太大了,她希望羅風能夠拿到那位二十三歲就拿到金馬影帝這樣的成績。但她又看不慣溜須拍馬,看到羅風為了上一部戲,對着投資人卑躬屈膝。她跟我說,她最看不得男人摧眉折腰事權貴。可是分手以後,她又不甘心,天天打電話糾纏羅風,讓羅風避她不及。”
莫向晚無聲嘆氣,完全能夠想像這樣一個矛盾的林湘。不甘又自傲,自負又矛盾,是真的清高,不能自承的清高。她問:“湘湘之前的幾次自殺,不完全是為了羅風?”
鄒楠點點頭:“她覺得沒有面子,她覺得按照羅風和她的關係,應該對媒體說一些幫她的話,但是羅風完全站在自己女朋友的立場說話了。這之前,這之前——”她擦了擦眼淚,聲音微顫,面色煞白,她終於說道,“林湘剛紅的時候拒絕過一個有身份的人。”
莫向晚忽然能想到其中關節,厲聲問鄒楠,“原來你在當林湘助理的時候,就知道了別的賺錢方法了,是不是?”
鄒楠擦乾眼淚,依舊用懺悔的姿態點了點頭,“老大,做我們這行的小菜鳥,每個月只有這一點薪水。有人過來放話,只要能把明星約出去吃飯喝茶,就會有額外的外快。你也知道的。”
莫向晚的確知道,有這麼些小助理拉線扒外快,賺得盆滿缽滿。她入得這一行后,清者自清,從來遠着這樣的交易,但卻讓身邊人鑽了空子。自責和悔恨,讓她的心微微絞痛,原本自以為是的有原則,原來是早已麻木了六感,忽視了原則。
她厲聲問鄒楠:“是誰給你線的?”
鄒楠的唇微微掀動,欲語還休。一下天旋地轉,莫向晚抓着桌沿,讓自己不至於難過到要往後跌去。她穩住自己,又拿起紙杯喝了一口咖啡,定下心神。
鄒楠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老大,她不會來找你,因為她知道你不會同意。那時候我想,只是小事情,別的人都在做,我就做了。”說完眼淚又流了出來,她抽泣着,“一開始湘湘不肯,她當面給了人家難堪,那個人很生氣,說了一些狠話。湘湘是個急脾氣,要掙面子,就把羅風端出來當借口。但是,她沒想到羅風公開了新女友,這等於斷了湘湘的退路……
“她那時候的自殺,我猜不是假的。她本來就有抑鬱,一受刺激就會胡思亂想,越想越偏。她本來人就很偏激,出道以後紅得太快,自視很高,覺得自己樣樣都好,誰的面子都不賣。接連出幾次事後,她人氣跌了很多,她又想不通了,整天神神叨叨,最後作到連朱迪晨都不肯管她了,讓她自生自滅……”
莫向晚問她:“你也知道她嗑藥?”
鄒楠稍許頓一頓,終是頹喪地點點頭。
“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第一次自殺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嗑藥磕了多久,她說她總是覺得自己在走獨木橋,家裏靠她賺錢過日子,她爸媽自從她能賺錢開始就不肯再下地勞動了,她弟弟還要靠她念大學。她說她弟弟很厲害,年年都考學校第一名,不管怎麼樣要把弟弟供出來的。她跟我說她吃那個什麼鹽酸片的時候,就不用想現實里的這麼多苦了。”
莫向晚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經涼透了,苦澀澀。
總有人願意飲鴆止渴,貪圖一時快慰,而拒絕苦口良藥。她不知道苦在舌尖,還是心頭。窗外渡過一群白鴿,自由翱翔在天空,莫向晚怔怔看一會,同鄒楠又是短時間相對沉默。然後,她再問鄒楠:“她的事業有了起色,為什麼不去戒掉?”
鄒楠說:“老大,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這句話,沒有錯。栽倒以後爬起來的困難讓有的人寧願在泥地裏面打滾。因為太了解,莫向晚由此黯然而神傷。
“她因為工作又多了起來,怕自己精神不好,所以越來越上癮。她也不敢告訴朱迪晨。後來她爸媽上門找她,讓她在上海給弟弟買房子車子,說親戚們笑話她在大城市不提攜親弟弟。她一賭氣就在內環買了兩層樓,把她這兩年攢的積蓄全部用光了,還欠了不少貸款。
“她當時到處借錢,最後借到了管姐頭上。管姐,管姐讓我問一下湘湘的意思,管姐那裏一直有局……”鄒楠小心翼翼看了看莫向晚,“我以前以為你都知道的,所以我直接去問了湘湘,湘湘着急用錢,就去試了兩手,當時贏了些錢,她就上了癮。可是後來她就不停輸不停輸,輸到求別人不要追究賭桌上的這些賬。對方就提出讓她低片酬演一部劇,還——還有一個更過分的要求。她根本不肯答應——”
鄒楠又講不下去了,不住地流着眼淚,她擦了半天,才哽咽着再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手裏會有湘湘嗑藥的照片,湘湘去求管姐調解一下,管姐帶話回來,和當時對方提的要求一樣,沒有轉圜餘地,不能做的話就還錢,還不了錢就必須照着做。湘湘說,她什麼都完了,自己最後還是走到這一步,是自己作踐自己,自己把自己逼到懸崖邊。管姐當時跟我說,只要湘湘願意,我可以從這個項目里拿筆提成,我當時就說不要,我不敢要。我不知道怎麼就從吃飯喝茶變成了賭博,最後又變成這種事情啊!”
莫向晚的鼻頭微酸起來,她說:“湘湘最後還是不願意做,所以就乾脆了斷了。”
鄒楠“哇”地一下哭了出來,引得別人都看他們這裏。但莫向晚並沒有給予她安慰,她用餐巾紙印去自己再度落下的淚,扭頭看向窗外。
那一群白鴿已不知去向,地面上的喧嚷,傳不到天際。一望無際的藍天,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麼安靜地俯瞰眾生。
眾生有多少欲哭無淚的故事?混跡紅塵,盈虧自負,時時與道德激戰。有的人飽受衝擊,無法承擔選擇的結果,也無法改變現狀,只有自己的良心在為自己而內疚。
莫向晚一下一下擦乾為林湘落下的淚,對鄒楠說:“快點吃完點心吧!明天還要上班。”
同鄒楠在星巴克門口告別後,莫向晚目送她的背影良久。
她才多大?二十歲入的這一行,迄今不過二十三歲,是尚能從道德的歧途上回歸過來的年紀。但是是否真能回歸,全賴於她自己。自己的路,畢竟要自己來行。
直在看不到鄒楠的身影后,莫向晚才恍恍惚惚向另一個方向行去。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想通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通。她很迷惘,迷惘到頭重腳輕,她也很難受,難受到無法呼吸。她隨着人流潮動的方向,走進了地鐵站。
這時候正值下班高峰,整個候車區擁擠得如沙滯之河,好容易來了一列車,人人爭先恐後,唯恐慢半拍就此落後。莫向晚被身後人群推入列車,車門一閉,換了一個空間,但依舊四處為人所壓迫,人人都是猙獰,各有各的苦衷,拚命擠壓,力求一個相對寬舒的空間。
莫向晚被推來搡去,好不容易趁着一個時機覷得一個空隙,才得以能夠伸手格開壓迫她的人。她想,林湘為何不肯等一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護一下自己?她連自顧都不暇,又能如何照拂好他人?
莫向晚想了想,待到下車后,不及走出地鐵站,就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張彬手底下管檔案的主管,要她調一調林湘的資料,資料里果然有林湘弟弟的聯繫方式,那是林湘留下的第一緊急聯繫人,其後才是她的父母。
她問:“這一次沒有聯繫她弟弟來嗎?”
助理答:“行政部本來已經訂好三張機票,但她的父母一再請求不要打攪兒子,怕影響他學習,說他就要期末考了,還要考六級什麼的。”
手心手背的肉,還是有着天淵之別。莫向晚重重嘆氣,掛掉電話。片刻後手機又響起來,是莫北打來的。
他說:“我想帶兒子出去搓一頓,不過你放心,絕對不去肯德基。”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便答:“那就去吧!”
“你什麼時候到家?”
她剛想說“我不去”,他就緊着又說了一句:“我們一家三口一道吃晚飯。”
在擁擠的車廂里,莫向晚把這“一家三口”四個字在舌頭尖上滾了一遍,沒能阻止它盪到心底里去。她不想拒絕。
莫向晚答:“我剛下地鐵。”
莫北說:“等我,很快。”
莫向晚走出地鐵站,果然很快地,她看到莫北的車緩緩開了過來,停到她的面前。坐在車後者的莫非老早就把車窗開得老大,探出小身體朝她招手。
“媽媽媽媽,這邊這邊。”
莫向晚走過去點兒子的腦門:“大老遠就聽到你的大嗓門。”
她準備拉開車門坐進去,但是莫非撒起嬌來,“不要不要,你坐前面,我要一個人白相(上海話:玩)。”
莫北乾脆下了車,走到莫向晚跟前,為她打開副駕座的車門,做了個標準的紳士邀請女士上車的姿勢,笑說:“進來吧!”
等她坐好,莫北才轉而再講,“本來要去買青菜的,不過時間太晚,小菜場的菜販子都回家了。”
莫向晚輕輕一哂,想說“怎麼跟你兒子一樣話癆”,還好剎車剎住,沒有說出口。但只是一想,就喉嚨口發緊,不大自在。
莫北沒有看出來,逕自講:“我們隨便吃吃,比較家常的,也不貴。”
她“嗯”一聲,由莫北發動車子。
這一隨便,沒想到真是隨便。莫北最後將車開到了鬧市中心最為僻靜的一處老式工房小區里,在正宗壁角裏頭的破落房子后的空地上停下來。
莫向晚不大明白莫北肚子裏打什麼妖怪主意,有點審慎地看一看他。莫非笑嘻嘻說:“爸爸帶我吃咖喱雞。”
莫向晚問:“吃咖喱?”
莫北領着他們在弄堂里拐了一個彎,往一幢很有些年頭的老工房裏走進去。
“是的,餐廳有點小,但是咖喱很好吃。”
“在這裏?”莫向晚問,“這裏是民居啊。”
“跟我走就是了。”
莫北一手握住莫向晚的手,一手握住莫非的手,這樣一路坐電梯上了十樓,走到一個居民住宅門前頭。
莫向晚抬頭瞅瞅門頭,普普通通的民居門頭上用LED燈做了四個字“長樂小廚”,原來還真的是一家開在居民樓里的小餐廳。她跟着莫北走了進去。
屋內開了白熾燈,很是敞亮。進門的玄關處設了一個小收銀台,上頭擺着14寸電視機,旁邊放了一盆文竹,文竹後面擺了一座相架,相架後頭的一壁牆整齊貼着各色人種的客人在餐廳里的留影。看得莫向晚咋舌,看來這還是一間名揚海外的小餐廳。
收銀台旁邊站着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婦女,她見莫北走進來就停了下手裏記賬的活兒,笑着打了一個招呼,寒暄了幾句。看來莫北是這裏的常客了。
莫向晚趁他們打招呼時,又打量了一番小餐廳裏頭的格局。
大客廳里放了五張普普通通的木板桌,凳子也是普普通通的木頭條凳,已經有三張桌子有人坐了。往左轉是廚房,用玻璃門格開,玻璃上掛了一副半舊不舊的塑料帘子,裏面散發出來的濃烈的咖喱香氣。往右轉還有一間房間,但是門是閉着的。
莫非左看看右看看,覺得這裏並不像是一家餐廳,於是問他的爸爸:“我們是不是要自己動手做吃的啊?”
這時右邊的門開了,有個坐輪椅的中年男人用手熟練地打着輪椅的滑輪轉出來,看見莫北樂呵呵地打着熟絡的招呼,又看到了莫向晚和莫非,問:“莫先生,你終於有女朋友了啊?”
莫北笑得輕淡,並沒有否認,倒是莫向晚有點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他看一眼她,向輪椅男人介紹莫非:“這個小囡是我兒子。”
莫非自來禮貌又伶俐,馬上叫“叔叔好”。輪椅男人驚訝管驚訝,但是倒未曾多問,只一路熱情地將他們引進右邊的房間。
這一下,莫向晚“呵”地驚嘆了。
原來這是一間打通了原來陽台的大包房,藉著陽台的格局,把整壁牆做成了落地玻璃窗,從這裏望出去正正對牢黃浦江的夜景,一路過去萬國建築霓虹耀眼,天上繁星璀璨,不似在人間。
莫北問輪椅男人:“小嚴,最近生意好嗎?”
小嚴答:“現在公款吃喝都限制了,別人家大餐館不肯去吃了,專門找實惠的小餐館。我爸媽管的雲南路的那個餐廳天天爆滿。我們在點評網還上了團購,賣得不要太好。”
其實這間房間裏擺了兩張桌子,但是小嚴識趣,看莫向晚有點兒羞澀,講道:“我不說了,你們快點菜吧!今天這裏只招待你們這一桌。”
莫非馬上說:“叔叔你真好。”
小嚴笑起來,“莫先生,真看不出來。”
莫向晚臉很熱,低頭下,但是莫北就手拉住她的手,這樣首次在外面的人面前這麼親密。小嚴倒不好意思了,趕緊退了出去。
莫向晚想要抽出手,莫北拉着不放。她難為情地覷莫非,兒子正趴在落地窗前嘖嘖驚嘆,“我覺得自己好渺小啊!”
莫北大笑:“非非,你都知道‘渺小’了?”
莫非轉頭回答他的爸爸:“我們老師說的,人類在大自然面前就是渺小的。”
他的爸爸說:“除了這條江,這片天,這些星星是大自然的,其他都不好算大自然的。”
莫非被為難,再把臉貼到玻璃上又看了看,有了小主意,說:“人類被大自然包圍啦?爸爸,你看房子都被黃浦江圍着的呀!”
莫向晚宛然一笑,說:“非非比較高明。”
莫北點頭,對她笑:“青出於藍勝於藍,這個世界才會進步。”
莫向晚不同他抬杠了,坐了下來問他:“點什麼?”
他說:“我已經點好了。”
果然下一刻就有人來上菜,正是剛才算賬的女人。上的前菜是送的龍蝦片,擺好盤子調羹和叉子,一切都很家常,令莫向晚輕鬆不少。
莫北講:“飲料我只點了泰式奶茶,奶味不大足,他們還需要再學習。”
她說:“沒關係。”
莫非吵着要喝可樂,被他爸爸一個眼神給拒絕了。原來嚴父的架勢擺出來,還有一些威懾力。莫非閉上了嘴,老爸點什麼他喝什麼。
先上來的菜是泰式拼盤,有迷你春卷、粽葉包雞、蝦餅和魚餅。莫非又吵着要吃雞,莫北就耐心替他剝了粽葉。
不用照料兒子飲食,這讓莫向晚有篤悠悠享受其他食物的空閑。蝦餅彈牙可口,她一連吃了兩口,莫北看她吃的香,又為她夾了兩個,自己倒是一個沒留。
第二道菜是青咖喱雞肉,一端上來滿滿一盆。莫向晚向來不耐青咖喱的獨特味道,從來不曾嘗試着吃一次。但是莫北說:“這是小嚴拿手的,青檸皮的分量和外面不一樣,快到冬天的時候吃最合適,健康功效加倍。”
他一邊說著一邊為她舀了小半碗青咖喱湯,用一個誠懇邀請的眼神看住她。他在支持她嘗試新的東西,於是莫向晚就只能給面子喝了一小口。第一口下去,依舊不是自己喜歡的味道,但因為對面那人的誠懇,她有了繼續細細品味的耐心。也因為這耐心,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慢慢熟悉了這一股自己原本以為不可能會喜歡的味道,熟悉之後,漸漸品出了其中的美妙。
不知不覺地,莫向晚糾結了很久的心鬆快了下來。
她問莫北:“你和這裏的老闆很熟嗎?”
“認識好多年了,看着他在這裏開店的。”
莫向晚想了想,又問:“是不是和你有些關係?”
莫北剛想回答,包房門被敲了兩聲,他起身開了門。小嚴一手轉着輪椅,一手端着一盤烤豬頸肉進來。莫北站起來,想要親手接過來,“我們可以自己來。”
小嚴不準莫北動手,說:“你來我這裏就是大客人。”
莫北便客隨主便。小嚴將菜端上了桌,特地推到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莫非面前去。莫非連忙說了一聲“謝謝”。他拍拍莫北的小腦袋,然後同莫北說,“莫先生,有兩句話想跟你講一講。”
莫北看了看莫向晚,對小嚴說:“你說吧!非非媽媽不是外人。”
小嚴嘆了口氣,說:“莫先生,你同於先生講一講,他為我們家做了很多了,我不怪他的。他又買房子又投資我們的小飯店。這兩年我這裏生意越來越好,雲南路那邊更加好的不得了,前幾天我找他給他分紅,他一直避着我,你看這個——”
莫北笑:“嗨!你別管他,別放心上。”
小嚴較真起來:“我哪能不管?做人是要有道義的。他對我盡的責要到個頭的,以前我們家裏沒有什麼經濟能力,現在有了,哪裏還可以貼到人家身上去?你講對不對?”
莫北拍拍小嚴的肩膀,“你看你看,我到你這裏來吃飯就圖一個家常,你還給我出難題,你給到我手裏,於直那邊不肯要,你這裏也不肯要,我豈不是接了一個燙手山芋?”
小嚴被莫北一說,也考慮到此關節,不禁煩惱。莫北站起身來,順手將他推出門外,到莫向晚聽不到的地方,才講:“我好不容易哄了老婆出來吃飯,你就不要當電燈泡了。”
小嚴大笑:“莫先生啊,你到底什麼時候結的婚?”
莫北正正經經講:“很早以前。”
小嚴只得作罷,讓做收銀的老婆送冬陰功湯過來,莫北半路截掉,自己送進去了。
莫非啃豬頸肉啃得正香,莫向晚拿着餐巾紙給他擦嘴邊的殘漬。莫北坐到他們身邊,接過莫向晚手裏的工作,繼續剛才的話題。
“小嚴幾年前出了車禍,雙腿殘了。”
莫向晚有點震驚,“車禍?是不是因為——”她還沒有問完整,便自覺不太可能是莫北,莫北此人,做人做事穩中有細,應當不至於會讓自己脫軌至此。
莫北亦明白她的意思,“倒不是因為我,是我的一個朋友,年少的時候做了不少糊塗事情。我和他關係好,那時候也一起荒唐過。”
往時的印象回到腦海里,莫向晚問他:“是那個叫阿直的嗎?”
莫北倒是有些意外莫向晚還記得,他點了點頭。
“於直一直在資助他們。雖然一開頭只是經濟上的補償,後來看他們一家路子正,小嚴身殘志堅,竟然學了一門泰國菜手藝。阿直就幫他把餐廳生意做大了。所有的有心的幫助都是不會白費的,有些錯誤也是可以彌補的。”
莫向晚福至心靈,低頭想了想,沒有講話。她轉頭看向兒子,見他吃得實在很香,向來不食油膩的她也夾了一塊豬頸肉來吃,贊道:“小嚴確實有一門好手藝。”
她乾脆用青咖喱拌了飯,搛幾塊豬頸肉做小菜,和莫非比賽誰吃得快吃得乾淨。
莫北卻一直沒動什麼筷子,只是含笑看着偶爾調皮起來的莫向晚和莫非耍着這般童趣動作。他看一會,又望望窗外繁華盛景,不禁心滿意足。
結賬的時候,小嚴堅持不肯收錢,莫北堅持要付錢,兩人推來搡去,莫向晚就在一旁圓場說道:“打個八折吧!”
這倒是個折中的辦法,小嚴只好應允。
出來時候莫向晚說:“他對你也很感激。”
莫北說:“做生意不好總做人情賬,會吃虧的。”
待到上車時,莫向晚這一次不自主地就坐進了副駕座。莫非飛起小眉毛,笑嘻嘻地同他的爸爸比了個“V”。父子倆的小動作落進莫向晚的眼內,她微微一哂。她將身體妥帖放入座椅,慢慢打起了瞌睡。
莫北在駕駛座做好,對着後視鏡,朝後面的莫非做了一個噤聲手勢。父子兩個都打定主意不說話,讓這車內唯一的女性得以休憩。
莫北在紅燈停留間隙,時不時會貪看莫向晚一眼。她的頭髮有些許凌亂,垂到眼瞼,可他還是能看到她俊挺又堅毅的眉骨。這個角度望過去最漂亮。她疲憊的時候,臉頰會微微泛紅,似鋪着一層淡淡的胭脂那樣賞心悅目。
莫北怔忪着,情不自禁微笑起來,被莫非看到了,猴上來輕聲問:“爸爸你笑什麼?”
莫北小聲問他:“媽媽是不是很漂亮?”
莫非抱着胸講:“非非的媽媽當然是漂亮的。”
莫北又問:“那麼爸爸呢?”
莫非就勾住他的脖子講:“爸爸是大帥哥,比男明星還要帥。”然後搖頭晃腦,“所以我也很帥。”
非非的媽媽翻個身醒過來,正聽到他們父子倆的互相吹捧,她想,這是不好摜着的,就說:“男孩子要這麼看中漂亮幹什麼?”
莫非吐吐舌頭,理由十足地說:“因為爸爸媽媽都很漂亮,我才漂亮,我就自豪一下呀!媽媽,這個不是驕傲。”
回到了小區里,莫北把車停好,莫非嚷:“我先上去開門。”說完抓起他的小書包就衝出車門快速跑。
莫向晚在後面喚一聲:“當心。”但兒子已經衝進樓房裏了。
她搖搖頭,作勢要下車,但是手被莫北摁住。她看着他,黑魆魆的夜,他們停的這一處沒有路燈,又背着月光,什麼都看不清。
莫北想,看不清才好呢!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他就吻了上去。
莫向晚想要掙扎,但他的氣息一接近過來,她就軟弱下來,無力掙扎。這一次的他比以前都要直接,直接到霸道地撬開她的口腔,與她唇舌糾纏。
她幾乎都要忘記了,當年的他的那些吻有多麼熱烈,而此刻的熱烈正在擦拭着那些過往,一點點擦掉,再點燃新的火種,“嘭”地一聲,剎那燎原,燒出漫天的星辰,在她的眼前閃爍。他的手握緊她的手,讓她沒有轉圜和逃脫的餘地。
就這樣一個吻,吻到她整個人都彷彿漂浮起半公分,驚心動魄到仿似瞬間已隨他經歷一生。莫向晚無力地俯在莫北懷抱里,直到他先停了下來,低低喚她一聲,“向晚。”
莫向晚沒有應,也沒有動。莫北更加抱緊了她。他們都不知自己是何時向對方伸出的手,現在二人十指互相纏繞,牽牽扯扯已然拉不開來。
拉不開來才好,莫北心滿意足,只願此刻天長地久。
然而,此時手機鈴聲響起,俗世的聲音打攪了二人的寧靜。兩個人只得暫時分開,各自從身上找出自己的手機,結果是莫向晚的手機在響。
莫向晚接起手機,那頭是梅范范的聲音,說:“晚晚,我約了他們明天下午一點半,你有沒有空出來?”
莫向晚的腦殼有些刺痛,她想要用另一隻手揉揉太陽穴,才發現莫北仍牽着自己空着的那隻手。他或許發覺了她的異樣,於是在掌心稍稍用了點力,傳遞給她,這安慰到了她。
莫向晚稍稍正了正身體,答:“我知道了,明早我給你電話,我們需要計劃一下。”
梅范范聽她這樣爽快,竟在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說:“哦,好的。”
莫向晚當機立斷關上了手機,但莫北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手,她用手機撥一撥他的手:“別這樣。”
“明天你只是去做個旁聽證人,記牢別代替受害者答應對方任何東西。”
原來他都聽到了。
莫向晚本能地直起腰板,似一隻戒備狀態的貓,隨時會攻擊或者撤退。
莫北接著說:“小嚴這樣的人值得別人幫助,幫了一個是一個,算為社會謀福利。”
莫向晚明白了,清楚了,自他告誡的語氣里體會到關切和提點了。她微笑,“我知道分寸,我還要顧着非非。”
莫北看着他,不讓她的眼神有躲閃的機會,“除了非非,還有我。”
莫向晚咬了咬唇,臉又紅了。
莫北發現自己極喜歡她這一副淺帶嬌羞的模樣,不自覺的溫柔才最吸引人。他摩挲着她的手,知道自己不願再放開她。
“所以你現在已經不是什麼無敵女豪俠,什麼都不怕,無欲則剛。”他逗着她,他已經把握住了她能接受的度,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讓我束手無策外加束手待斃。”
這是重逢以來,在莫向晚的面前,莫北最大膽動作的一次。他心裏頭不是沒有一些七上八下,但今晚的莫向晚沒有推拒他。他一步步地,終於更走近了她。這讓冒險試探的男士心情一下大好,差一點想要吹起口哨抬頭讚美看不到的月亮,可又暗惱這個位置空間有限,讓他無法繼續擁抱她。
但兩情還有久長時,豈止僅屈座駕內?莫北率先打開車門下車,紳士地將被他的示愛羞住的女士穩妥地送回了家。
莫向晚只一徑的心怦怦直跳,在洗臉時,都能發覺到雙頰熱燙。抬起頭照鏡子,鏡中女子分明春色上眉梢。
怎麼會這樣?她甩一甩頭,要自己堅決鎮定。
臨睡前她為莫非檢查了作業,莫非講:“爸爸早就檢查過了。”
她心內一動,想起先前兒子在車裏同莫北的對話,暗暗有些心驚。她問兒子:“你怎麼就覺得自己長得像爸爸呢?”
莫非歪一歪頭,講:“葛老師講的呀!她後來跟我講,說我很像爸爸的,她要我保護好視力,不要像爸爸一樣戴眼鏡。”
原來是這樣,莫向晚既安心又不甚安心地吁一口氣。她想,如果此刻她對莫非說,403的四眼叔叔就是你的親生爸爸,絕不是你的替代品爸爸,兒子的反應會怎樣?
但莫非今天玩得太累了,眼皮一耷拉,不一會兒就發出沉重鼻鼾,睡成爛熟的小豬。莫向晚笑着搖搖頭,先不管這宗問題,替兒子掖好被褥,拉滅了枱燈。
她回到自己床上,一時難以入睡。她用手指輕輕觸碰自己的唇,剛才被他吻過之後,他竟然是這麼高興。
莫北從來不在她面前遮掩對她的喜愛。莫向晚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到了。或者,他是愛她的?用幾個月的時間,全心全意愛上了她?
她腦子裏有兩個聲音。
一個說:“你和他的開始就不正當,你忘記他是有所愛的人,對你一開始不過是情慾上的發泄。”
另一個說:“過了這麼長時間,你真當他是混演藝圈的,在你面前演一個情深薛平貴嗎?他費盡心機為哪般?他連今天帶你去吃飯都是為了提點你。”
兩把聲音沒有分出勝負,但第二把的最末一句敲到了她腦中靈光一點。莫北說的對,幫助值得幫助的人,才算為社會謀福利。
當初梅范范一個電話過來,真因走投無路?如此私密之事,私下解決豈不更妥當?如此請她幫助,壯膽或許是原因之一,而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她需要一個犯罪現場的目擊者,讓飛飛姐多生忌憚。對付一個容易,對付兩個就難了,她手裏有梅范范的照片,莫向晚是目擊他們敲詐的證人。飛飛姐又是知道莫向晚過往的人。這就是一條食物鏈,三足鼎立,誰都逃不掉。
梅范范做出這樣的決定,知道她會施以援手,那應是建立在太了解她的基礎上。這一想,她又生出諸多感慨。這麼了解她的一個人,算不算是仗着了解她而在利用她?
莫向晚只能苦笑。自己做出如莫北所說的做出女豪俠的姿態,就不能怨眾生前來祈求普渡。
她自知,是該往後退一點點,但當下箭已上弦,不得不發。既然她慷慨了,哪裏還有收回慷慨的道理?莫向晚略一思量,有了計較。
第二天,她在上午處理好公事,再囑鄒楠替她自辦公樓對面的餐廳買個盒飯過來,趁這個空閑,撥了一個電話給梅范范。
她說:“今天和他們談的這個事情,我們不大好硬來,只能這樣,你我唱足紅白雙簧,一點點把數字磨下來。”
梅范范哪有不懂的道理,說:“我懂你意思,你肯幫我已經很義氣了。我這些年走的是正路,和以前的人沒有瓜葛,能幫我充充場面擺擺譜的只有你,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尋誰去。”
但願她是真心這樣想。
莫向晚在出發之前洗了一把臉,讓自己普通又樸素。
沒想到和梅范范在約好的茶餐廳碰頭以後,對方同她心有靈犀,也打扮得清湯寡水,路人一般。
梅范范又把具體情形講了一講。
“我本來也不想煩你的。這一次飛飛找了一個幫手,大概是她的姘頭,很會耍流氓,在圈子裏人頭很熟,也很熟媒體。媒體和其他地頭的人不買我的賬,沒有人肯真心罩我,平時見我新人風光的一些人還巴不得找到機會踩我幾腳。”說到這裏,美人范美也真心黯然神傷了。
所謂高處不勝寒,寒在孤身一人無人支撐,往下望望四處都是危機。
莫向晚想,原來自己便是范美人到絕境之處唯一可抓的稻草,不論是她以前的那些金主們,抑或是祝賀,都絕不可能往她往日的淤泥之中探手。唯有自己,還有自己的這一層職業上的身份,能給范美當一當紙老虎。
莫向晚說:“我曉得了,那她應該也不可能一個人過來。”
果不如她所料,同飛飛姐一同前來的,還有一位五十齣頭,西裝革履老克勒模樣的男人。
他們倆一進茶餐廳,像見了老熟人一樣,就朝梅范范和莫向晚這裏招招手。梅范范和莫向晚互相看一眼,都沒有先發聲。
待對方坐下后,先招呼的是那個男人,笑眯眯地講:“梅小姐帶着小姐妹一起來喝下午茶,榮幸之至啊!”
飛飛姐這幾年老了一些,現出一點中年婦女的粗蠢相,她沒什麼耐心,皺着眉毛打量了一番莫向晚,“我們以前也是見過的,對吧?”
莫向晚微笑:“飛飛姐,你好。”
飛飛姐認出了莫向晚,“原來是你。還是這麼幫你的小姐妹。當年她的男朋友爛賭,她沒錢了,好像你們倆湊在一起想了不少辦法吧?有些事情是做得過線了啊!那時候小朋友嘛,是浪蕩了一點。”
這麼閑閑一句,已讓梅范范變了一變面色。
但莫向晚保持着鎮定自若的微笑,用一個不怎麼在乎的態度講:“原來老早的事情您還記得?我也還記得。現在遇到以前的老朋友,我們還常和她們聊到您,還有以前那段辰光。您講得對,小朋友嘛,是會幹些蠢事情,也沒什麼,過去了就過去了,誰還會同過去的自己計較呢?還能同自己過去計較的話,也就對不住現在的自己,是吧?”
梅范范不禁暗贊莫向晚的淡定自若,一番話可說是講得讓飛飛姐摸不出來她的底子和路子。果然,飛飛姐沉吟半刻,沒有接腔。
那中年男子咳嗽一聲,喚了服務生過來點單,選了幾例不算便宜的點心。梅范范同莫向晚也各自點了。莫向晚趁着給服務生遞迴點心單子的功夫,朝梅范范使了個眼色。
梅范范領會,清了清嗓子,直截了當切入重點,“飛飛姐,我剛剛有點噱頭,你就讓我割肉,這樣太不講交情了吧?”
那男子講:“我們這叫禍福與共,梅小姐你不要講的這麼難聽。老朋友有困難,你總要意思意思的。”
梅范范聽得把柳眉豎起來,“我割肉割不好,是要大出血的,你們是想要看我血崩當場嗎?”
男子笑嘻嘻的,五十歲的男人帶一點無賴神氣最是噁心,他涎着麵皮講:“你潛力大,將來補血補到飽,怕什麼?就怕現在割肉割不好前功盡棄。”
梅范范嬌吒一聲:“那麼我們就自捅一刀,大家流血流掉算數。”
整個對話過程里,莫向晚只是冷眼瞧着,不再講話。她對面的飛飛姐也只瞧着,也沒有講話。她們幾次將打量對方的目光交集在一起,飛飛姐是冷冰冰的,莫向晚卻是溫和地微笑着,讓飛飛姐迅速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莫向晚在梅范范就要同那男子爭起來的當口,才插了第一句話:“飛飛姐,你就看一看舊情面,以後大家還要互相照拂,范美現在在我們這個圈子裏剛露出頭,做事情還是很艱難的。”
飛飛姐疑問:“你們這個圈子?”
梅范范得意起來,講:“我之前的電視劇就是簽在他們公司的,晚晚在這個行當里混了好幾年,有她來做個保,飛飛姐你總會放心了吧?”
她暗暗遞個眼色給莫向晚。莫向晚只管注意着飛飛姐的態度變化,看着她轉頭探詢地看了看身邊的男子,那男子蹙牢眉頭,應該是還沒撥好念頭。
便是此刻了,莫向晚立刻發聲,說:“范范是我們老闆娘於太太看中的藝人,所以於公於私,我都要來一起喝這杯和氣生財茶,讓二位放下這個心。”
男子問:“哪一位於太太?”
“祝家的那一位,她的先生是我的老闆,前一陣夫妻倆為了捧范范還借了些媒體的力量。他們的一些朋友一起投了范范的新戲,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裏的。這當中女主角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就不是范范一個人的事情了,會變成什麼樣的狀況,我也不敢保證。”
男子看看飛飛姐,飛飛姐把頭別轉,顧自看窗外。這幅情形實在怪異,莫向晚暗忖片刻,不得要領。
梅范范看出點苗頭,講:“飛飛姐,上一次跟你說的價碼怎麼樣?你帶我一場,我不會忘記的,我們要互相幫忙才能一起進步。”
男子聽得她這樣說,有些按捺不住,但被飛飛姐制止了,她說:“我們回去考慮考慮,在我考慮好之前,道上的規矩總不會違反的,你放心。”
這樣一說,這頭的兩個女人都舒了一口氣,就此準備起身離開,但飛飛姐叫了一聲“草草”。莫向晚頓一頓,才回頭,恰好服務生上菜,是一盅芝麻糊,擺在飛飛姐面前。飛飛姐輕輕一推,推到身邊男人跟前。
她對莫向晚說:“我記得你當年給自己取了個綽號,叫‘草草’,對吧?你管你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何必再蹚渾水呢?”
梅范范聞言臉一白。但是,莫向晚笑着說:“沒辦法,公事需要。”
飛飛姐點點頭又對梅范范說:“找到好靠山了,恭喜恭喜。”她對身邊頗顯些喪氣的男人說,“快吃吧!冷了就粘牙了。”
莫向晚轉過身,不再回頭,一把推開了餐廳的大門。
外頭日頭正盛,曬下來頗有威力。走在陽光底下的梅范范用手擋一擋陽光,對莫向晚說:“走,晚晚,我請你喝咖啡去,今天太順利了。你怎麼這麼聰明?知道用祝賀壓他們。我就差一個可靠的人幫我講一些話鎮鎮他們。”
將虛偽的話真誠地講出來,一直是范美最擅長的事情。莫向晚突然想起來她們年輕的時候,范美教她一起去賺點錢時的那股神態,就同她剛才講出這句話時一模一樣。
她本來就想讓她配合她來做這樣的事,當年是配合她和她的男朋友用“仙人跳”敲詐勒索別人,現在是配合她,幫她把後面的堅強靠山講出來,抵擋別人的敲詐勒索。
也只有她,肯去配合過去的范美、如今的梅范范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或許因為她當年畢竟收留過無路可走無家可歸的她。
一段岔路上的一段孽緣,應當就此了斷。莫向晚落索地想,她對范美,不,梅范范說:“真的不早了,我要回去上海了。”
梅范范拉住她的手,她說:“晚晚,關鍵時候還是你靠的牢。”
莫向晚不露痕迹地掙脫了。
梅范范覺察到了她的冷淡,頗有些傷心地說:“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告而別,但是我是沒有辦法的——”
莫向晚打斷了梅范范可能講出口的任何理由,“真的沒有,我們那時候還小,做過很多錯事,現在都沒有必要計較。”
梅范范搖搖頭,“不,晚晚,你是不想和我當朋友了,對吧?你今天過來幫我這個忙,也是最後一個忙了,對吧?”
莫向晚笑了笑,沒有否認。
梅范范也笑了笑,“但你總歸是來了,我還是感謝你的。當年我走的時候沒有提前告訴你,是我不好。我現在給你還個禮。”她湊近莫向晚,“‘奇麗’天氣要變了,你自己趁早選好隊伍站吧!”
將話講完,梅范范從手袋中拿出墨鏡戴上。她離去的時候,沒有同莫向晚告別。終歸要分道揚鑣的人,任何道別都顯得更加假惺惺。莫向晚是這樣想的,她想,梅范范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在回公司的路上,莫向晚把梅范范最後講的那句話又考慮了一遍。她相信她話出有因,但她並不困擾。世事如棋局局新,沒有人的生活會一成不變,不是周圍的環境敦促你做出變化,就是自己的內心已經發生了質變。
莫向晚在進辦公大樓前收到了一個面試電話,對方的聲音溫和又有幾分謹慎,問她“是否有興趣換一份工作”。莫向晚問清楚他們的公司情況,並不是自己投過簡歷的那幾間公司之一。
對方說:“是這樣的,我們在網上看到你的簡歷,希望你可以過來面試一次。我們是一間小型的諮詢公司,不知你是否有這個興趣。”
這樣的坦陳,讓莫向晚生出幾分好感來,她同對方約好面試時間。
回到辦公室里,各位同事仍各自忙碌着,這周末就有籌備已久的藝術節開幕演出,相關部門的所有項目上的同事都在全力以赴。
鄒楠手裏捧着一封信走到莫向晚的面前,輕輕遞過來。
莫向晚接過來,沒有意外,也不驚訝。這是鄒楠的辭職信。她問鄒楠:“找好下家了嗎?下半年不太好找工作。”
鄒楠面上略有憂愁:“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但是,這裏我不想再做了。我會想到——”
她說不下去。莫向晚能理解。
鄒楠吸一口氣繼續說:“老大,以前宋總那裏常常要我過去幫忙,我懂他的意思。如果以後會有什麼變化,我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莫向晚輕輕扣着桌面,一篤兩篤,很快融會貫通起來。她問:“宋謙那裏還做過什麼私活?”
“他們經常接外單,做文藝演出和廣告拍攝。發票抬頭開的不是我們公司。最近還接了個網絡劇的製作。”
“所以自家藝人的喪事,輪到行政辦的史晶頭上辦了?”
“老大,你知道史晶和許淮敏是誰家元老。”
“嗯,我知道了。你以前認為我會和宋謙是另一邊的元老,是不是?”
鄒楠默認下來。她做的一切,真的一直是跟着領導的路線走。莫向晚和顏悅色說:“我今天會在EHR系統里批掉你的申請,即刻生效。”她想了想,又問,“你還準備做這行嗎?”
鄒楠猶豫了一會,說:“我這行的事情,如果是別的行業,我不一定能適應。”她是真的覺得困難了,面上露出難色,掩飾都掩飾不得。可這樣難,還是鼓足勇氣交來這一份辭職信。
人一醒悟,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還能保持性本善,在最困難時刻做出當機立斷的選擇,已屬不易。
莫向晚在鄒楠走後,打了個電話給莫北,問:“上一次你說過有公司要找我這樣職位的人?”
莫北問:“你決定了?”
“我介紹一個人過去好不好?”
莫北的嘆氣隔着電話都能聽聞,他說:“你啊——”
莫向晚低低地請求:“我保證這個人很適合這份工作。”她想,他大約會無奈,但應能理解她。
莫北果然說:“我信得過你。”
無來由地,她帶一點點分享的意願,又說:“今天我接到新公司的面試電話了。”
莫北也有些高興:“祝你馬到功成,心想事成。”
她想,他那兒也算一重心想事成了吧?至少她現在做任何決定的時候,他都站在她的身後。
莫向晚握着電話,光是聽着莫北在那一頭輕輕的呼吸之聲,就能在心中聚湧出一片暖洋。她陷入這一片溫暖的溫柔之中。然後,竟會由此有了無限勇氣。
莫北最近把泰半的精力和時間都放到照顧莫非上頭,不但天天守着時間早送晚接,還把晚上能拒絕的應酬全都拒絕掉,緊緊守着莫非為他檢查作業、預習功課。
近一陣的事務所的工作也不可謂不忙碌。市場風雲變幻,近些階段實體經濟巨擘們紛紛變着法子裁減人員、關閉工廠,於是各種合同糾紛猛增。江主任的老客都因此煩惱找上門尋求法律援助,講穿了,是找方法如何讓法律援助不了合作方。
江主任一天要在辦公室裏頭接待四五撥老客戶,想要分一些給莫北分擔,被莫北一句輕輕巧巧的“我今年收入已經完成了,家裏事兒還多着呢,您老就放過我這回吧”給撥回去。
這一日,莫北到了鐘點正準備腳底抹油下班走人,被恰好推門從辦公室走出來的江主任叫住:“小莫,最近你不大勤快。”
他走上前來,是準備要好好訓莫北幾句了。
原本他眼中的莫北,從來精力過人,除了工作沒有別他業餘愛好,其專註程度可以用“分秒必爭”一個詞來總結,堪稱業界楷模,接連好幾年拿了國內外幾個商會會長都要頒的最佳顧問獎。
這是他的一條臂膀,不可或缺。但在世易電機的案子之後,他漸漸發覺自己的這條臂膀,因為拐的方向不太對頭,有點岌岌可危了。
莫北在他面前,總歸是一副笑眉笑眼最佳下屬模樣,講:“您老多慮啦!我今朝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
江主任語重心長地提醒莫北,“你老子早就身不在其位了,你自己也要多謀划謀划的。我還有兩年就退了,這管理合伙人的位置——”他老人家拍了拍莫北的肩膀。
這樣的話直率又坦白,只有對莫北和莫北一家知根知底的江主任,才有這個資格明白敞亮地講出來。
但莫北心裏自有打算。眼前的這一切,已不再是他生活之中的最重要。如今每天和莫向晚母子吃一頓早飯一頓晚飯,才是他生命中極為必須的白開水。
論感情,論道理,莫北已經找到一個更合適的位置,也將會是一個更靜謐的港口,就等一個成熟的契機了。
在前幾天晚上,莫向晚跟他談了談最近面試的心得。她去的那間公司是幾個剛自將部分業務撤離中國市場的國際五百強公司市場部門辭職出來創業的高管新開的,經營目標很明確,專門對牢國內品牌提供網絡營銷服務。他們通過獵頭找尋具備跟案經驗還能拓展業務的人選,一眼就看中了莫向晚。
莫向晚一邊吃飯一邊同莫北講:“未來電商是所有實體轉型的大趨勢,如果要轉行做實業,不如就先往這個方向看看,不過隔行如隔山,他們看中我的,應該還是我手裏的媒體資源,我是不是能適應好他們的行業,目前還是未知數。”
莫北一邊靜靜聽着莫向晚講話,一邊品嘗着她做的無錫醬排骨。他自全面接管他們母子生活之後,就鮮少讓莫向晚動手做晚飯。因為莫非常常講:“媽媽很忙的,回來燒好飯,有時候累得抬不起腰。”
“累得抬不起腰”是莫非最近學會的比喻,經常會脫口而出用一用,用得很順溜,講出來讓莫北的心酸得也很順溜。
莫向晚見莫北包攬了早晚兩頓飯,終歸有些不好意思,見他是個不愛洗衣服的人,三天兩頭跑小區外的洗衣房,便命莫非將他的衣服拿過來一起洗了。偶爾她也會趕在莫北之前到家,也會堅持做一兩道菜。
他們倆默契絕佳,是很好的生活夥伴。莫北頗為得意地想。他其實很喜歡莫向晚做的菜,她有一手跟着上海老飯店廚子學出來的家常本幫菜本事,能把濃油赤醬的本地菜肴做得清爽簡單。就像她的人。
莫北其實有些反對莫向晚再去做拼盡全力、開疆闢土的工作,她是個容易對僱主和公司產生感情的人。聽完她的分析,他知道她的意志應該是無法轉移的,只好無奈搖頭,“這樣你又會很忙的。”
莫向晚停下筷子望着莫北,好像想要脫口而出一句話,但是又吞咽下去。她的羊脂面上又泛起了紅。
莫北猜想,她不會是想說“反正有你”吧?所以他乾脆就幫她把話講出來,“反正家裏有我,你去鍛煉鍛煉也好。”
莫向晚低下頭繼續吃飯,心頭一股暖意,讓她忍不住扯了扯唇角,笑了一笑。眼微微一抬,見莫北正專註地瞅着她笑,於是她又慌忙將頭垂得更低。
用完晚飯,莫向晚先自收拾了桌面,進廚房洗碗。莫北沒有同莫向晚爭搶這份家務,他攆了莫非回自己房間做功課,然後倚在廚房門口看着莫向晚洗碗。
莫向晚是知道莫北站在身後的,她回過頭嗔怪地望他一眼,想讓他走開。但莫北絲毫不領會這意思,他反而走近過來,靠在莫向晚的身後,撥撥她耳邊的發,就勢親一親她的耳垂。她的耳垂會因此紅得剔透。
莫北終於把心裏最想講的話講了出來,“向晚,我們好好談談朋友吧!”
莫向晚瞪大眼睛看牢他,手裏還拎着一隻清水伶仃的清湯碗,水淌淌地滴下來。
莫北說:“蕩蕩馬路,看看電影。我陪你到百貨樓從一樓逛到頂樓,你試衣服我拿包。回頭再到中央綠地看看鴿子。”
莫向晚說:“你有空哦!”但是口氣很軟。
莫北的骨頭便輕了起來,“我最近是挺空的,莫非媽媽,我申請跟你一起享受享受二人世界。”
莫向晚扭頭不理他。
莫北看在眼睛裏,舒服在心頭上。
莫向晚不是個會談戀愛的女人,一講起情話她就臉紅,一切入正題她就慌張。她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她的兒子同她的公司。莫北想,無論如何,她離開“奇麗”是最好的,更何況“奇麗”將遭大變,於她未必有好處。她應當斬斷“初戀”,重獲新生。
最近於直邀請他出來同於江吃飯,他都沒託辭沒空。於直就拿了幾份合同過來給他看,讓他提提意見。在莫向晚給他送衣服過來時,合同就光明正大放在床上。
莫北知道莫向晚看到了,等着莫向晚問他。莫向晚也果然問了,“他們什麼時候簽合同?”
他答:“這兩天。”
她問:“怎麼這麼巧?”
他說:“可不,就是這麼巧。”
她幫他把衣服一件一件該疊的疊好,該掛的掛好。
他佇在門外,非要吻她一下才放她走。
第二天,莫北在莫非放學后,先把他接了回去,往崔媽媽家一送,然後再驅車去了“奇麗”的辦公大樓。
他剛將車駛進辦公大樓停車區時,就看到了莫向晚。她正在大樓門口同一個少年說話,少年穿着白襯衫黑長褲,又樸素又整潔,表情卻很肅穆。他二人說一陣話,少年對着莫向晚就是一個鞠躬,把莫向晚嚇退半步。
待少年離去后,莫北才將車開到莫向晚身邊,喚她坐上來。
到了車上,莫向晚知道莫北肯定瞧見了這個過程了,便告訴他:“那個男孩是林湘的弟弟。”
莫北倒是並不意外,問:“來謝謝你的?”
“這孩子年年都拿獎學金,給他姐姐在淘寶上買眼霜買精華,但是姐姐再也用不到了——”她的聲音發了顫,莫北伸手過去握握她的手,她得了些寬慰,繼續說,“他參加學校的支教活動,這回是坐了三天的火車趕過來,在火車站坐了一夜,不肯見他爸媽,但是一見到他姐姐的骨灰,哭得跟孩子一樣。我把林湘前男友的留的錢給他了,相信這孩子會處理好。”
莫北伸手抱抱她,安慰她,什麼都不說,他相信她的處理方式最合適。
這天,莫北存心把莫向晚帶到了市中心百貨公司內最紅的一家網紅餐廳,餐廳果不出他意料地排了長長的隊伍。他們便在領位處領了號,然後莫北順其自然地就拉着莫向晚逛起了商場。
他們從頂樓的兒童區逛起,莫北為莫非挑了好幾樣新奇的文具,被莫向晚攔了下來。她說:“非非的文具可以用到四年級了。”
莫北才想起來莫向晚對莫非一貫的教育準則,暗罵是自己疏忽了,沒有領會好精神。他朝莫向晚敬個禮,“遵命。”
莫向晚忍不住拍了他額頭一下,兩人相視一笑。莫北順勢牽住了她的手,二人順着自動扶梯走到下一層。
一下層是女裝區,但莫向晚並沒有在任何品牌區內逗留,莫北想起來莫向晚穿得一般都是襯衫加套裙的OFFICE套裝,平時居家穿得也很簡單,都是連鎖大牌的基本款。
她需要花心思的地方太多了,在莫非身上,在公司諸事,在行業眾人,唯獨在她自己身上,她花的心思最少。
莫北握着莫向晚的手緊了一緊,她感覺到了,轉頭望一望他。他們正好走到一間旗袍鋪子前,莫北對着櫥窗內展示的旗袍說:“我在想,這件衣服應該會適合你。”
莫向晚失笑,“我沒有什麼場合能穿旗袍的。”
莫北轉頭笑着望住莫向晚,“婚禮上敬酒的時候。”
莫向晚是冷不防莫北原來藏着這樣調情的話意,她又不知道該怎樣應對了。想要甩脫莫北的手,莫北卻是緊緊握着不放。
她的底線已經對他一放再放,雖然還帶着一絲拘謹。但莫北不介意,只要自己的手能一直托住她的手,他可以等,等到她真正放開懷抱,面對他的那一天。
他們就這樣手牽着手,一路逛到一樓的金店。莫北知道現在的莫向晚根本不可能接受他為她買什麼金銀首飾,他遂放棄了這一俗氣的追求手段,拿出餐廳的號碼紙,算了算時間,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上去吃飯。”
二人吃完了飯,不忘記給莫非打包了兩隻菠蘿油當夜宵加點心。
不想莫非卻是一邊吃一邊向莫向晚抗議:“媽媽,你們要有情調一點,去紅房子呀!吃牛排,不要吃麵包。很沒有檔次的。”
莫向晚斥兒子:“不要挑三揀四。”
莫非就一大早跑到莫北面前提意見:“爸爸,現在有個網站叫大眾點評網,會教你到哪裏吃飯的。晴晴姐姐就經常用。”
莫北先沒聽懂兒子的意思,只把自己當嚴父狀訓兒子說:“非非,以後只有寒暑假才好上網知道不知道?”
莫非叉腰:“爸爸,你很笨的,約會怎麼可以去吃麵包啦?晴晴姐姐說要去吃意大利雪糕,黃浦江邊上有個餐廳的意大利雪糕很好的,曉得哇?”
原來如此,莫北啼笑皆非,只能受教,“爸爸曉得了,下次一定帶非非一道去。”
莫非歡呼雀躍,小詭計得了逞,“我們就禮拜五晚上去好來,先去南京路看於雷唱歌。”
莫北想,這隻小拖油瓶以後是甩不掉了。便同莫向晚一說,莫向晚只咕噥:“都這麼冷了還吃什麼雪糕。”
到了周五,莫北特地提早下班,他囑莫向晚也早一些回家。
莫向晚點點頭,告訴他,她已經安排好藝人演出,以後不會再搭手這個項目里的任何一個環節。
這點合莫北的意。莫向晚確實是個爽爽氣氣的人,凡事下好決定,就堅決付諸行動,絕不拖泥帶水。
他想,他要快點讓她下決定。
莫北把莫非從學校接回家,督促他把作業做完,待莫向晚到家,便一家三口一起出發。
莫非高高興興地,一臉小陽光,因為左手是媽媽,右手是爸爸。
他們在403的門口遇見崔媽媽,崔媽媽手裏正握着一封信,拉住莫向晚就遞過去:“正好正好,郵遞員把你的信發到我的信箱了。”
莫向晚接過來,信封表面有些破損,露出一處邊來,莫北看到“動遷通知”幾個字,心中一動。但莫向晚極快地收好信,道聲謝。她並不十分願意讓莫北看到這封信。
莫北其實很敏感於她的這個做法,心中半澀半氣餒,面色黯了一黯。
莫向晚也注意到了。莫北上車之後沒說什麼話,由莫非在後頭問東問西,答得心不在焉。她是在心中猶豫又猶豫,直到莫北的車開到半路,才同他講:“我爺爺奶奶的老房子動遷。”
莫北的神情立刻就輕鬆了,問:“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
莫向晚說:“我會把非非的戶口從管姐那邊遷出來。”
這是他們頭一次談到關係到孩子的敏感問題,但莫非就坐在身後,兩個人不約而同不再多談。直至抵達現場,莫非尋到他的好同學去聊天,兩人才繼續話題。
莫北說:“非非可以和你一同落戶在你現在的房子裏。或者——”他頓了頓,“也可以落戶在我家,如果你願意的話”
莫向晚的現實狀況,他已了解了個七七八八,連同莫非的戶口問題。這還是母親逼着他要解決的問題。
莫太太最近很情急,她想看孫子,實在忍不住就在莫非學校附近轉悠,遠遠看一眼。直到莫北遇見雙親都出現在學校門外,等在接孩子放學的家長之中。
莫皓然看見莫非蹦蹦跳跳,身邊總是聚集最多的小朋友,大有老懷欣慰之感,對莫北說:“單身女子將孩子教導得如此開朗活潑,不容易。”
莫太太就是着急,問:“我們過去打個招呼,就一個招呼。”
莫皓然制止:“不能嚇到孩子,如果莫北不能給孩子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們在孩子面前如何自處?”
莫太太急得差點掉眼淚,直罵丈夫“老八股”。又抓牢莫北的手:“快點把孩子的戶口先辦了,遷咱們家來,以後他上中學,咱們區可以直接考復旦附中。”
他笑:“媽,你想得真遠。”
莫太太是真想的遠,看見莫非活蹦亂跳地就在眼前,又不得親近,心裏就像被貓抓過一般難熬。迴轉頭又瞪丈夫。
莫北認真考慮過母親提出的問題,他查了一查莫非的戶口,是掛在管弦本地堂兄的名下,作為領養登記的。連同管弦自己,都在同一個戶口內。
他頓時就了解莫向晚為何對管弦於江如此感恩戴德。他們對於十九歲的年輕未婚媽媽施予的確實是再造之恩,而這一切,應當原本都是他的責任。
他沒有權利擅自將莫非的戶口牽入自家。
莫向晚聽到莫北這樣的決定,不是不驚訝的。莫北的退讓,已經到達給予她極大尊重的地步。他,真如他所說,對莫非的監護權不做任何介入。
莫北笑着續道:“拆遷好辦也難辦,需要我的地方別客氣。”他問,“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都不去住老房子?”
萬眾矚目的舞台正現人前,粉飾后的背景耀眼奪目,演員衣飾華麗,正如一個全新的精彩大世界。於江這一次卯足全力在做這個項目,所有的演員都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排演,才能演繹好這一段歌舞昇平。
得有多大功夫?莫向晚知道這些歌舞演員背後的汗水艱辛。表面的輝煌不過是用背後的萬般辛苦來換得,由此必要做一個分享,才能將辛苦化解。
莫向晚想,如被莫北知道,可能那便不會是她一個人的負擔。
她惴惴不安,但是仍如實答他:“我怕在那裏會倒退。”
僅僅一句話,是她心底的跌宕,走過這麼長長一段路,莫向晚頭一次說“害怕”。但她依舊抬頭挺胸,不喪失她的信心。
莫北握緊莫向晚的手,“我也告訴你一件事,關於我的以前。”
見莫向晚緩緩點了點頭,莫北才繼續講道:“我以前有一個女朋友,和她的分手的時候家裏又出了點事,年少負氣,那時候做過很多荒唐事。許多錯事是在懲罰自己,也波及了無辜。向晚,這是一個蝴蝶效應,因為我那時候的荒唐,也連累到了你,我真不是個好東西。”
莫向晚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如果不是你,也許會是別的人——”
她的話被莫北打斷了,“幸好那個人是我。我現在常常想,那時候的我沒有那段經歷,也就遇不上你,也就不會有非非這麼好的孩子。我很幸運,那時候遇上你以後,還能在現在這個最合適的時候和你重逢。”
莫北將莫向晚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莫向晚順着他的動作,抬起眼望牢他,望到他眼底的綿綿情意。
他說:“好在最糟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煙花忽然就盛放,將人間色彩灑向天空。
莫非又擠了過來,拉着父母的手仰頭看煙花。莫北乾脆抱起他來,莫非一手勾住莫向晚,說:“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在人聲鼎沸之中,莫北聽到莫向晚說:“謝謝你,莫北。”
童稚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過來,唱的是《歌聲與微笑》,煙花色彩歸於平淡,歌聲與微笑常留人間。
莫向晚平靜地對莫北說:“我想儘快辦了手續,把非非的戶口重新遷一下。”
這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莫非正大力拍手,因為他的好朋友在舞台上也有一個新的開始,唇紅齒白的小小少年,用清脆和緩的童音唱出一首《歌聲與微笑》,在此處兩人心間綻放一簇火花,照亮遺忘許久的角落。
莫向晚悄悄沉迷着,帶着十六歲之後都不曾放下的一顆心。任由那串童音將心中積累依舊的塵埃一下一下拂掃乾淨。而後,是一個光亮的世界。
她看着身邊的莫北,他抱着莫非,如同尋常父子那樣,一邊瞧着舞台上的紛呈,一邊給兒子講着笑話,莫非聽得咯咯直笑,臉上有她從未見到過的歡樂和滿足。
這是她身邊所得的。她拼圖般的記憶一塊一塊重新組合,不再怕拼出那段晦暗。
莫北將她摟在懷中,她體會到他綿密情意,於是歌聲和微笑能夠灑遍全身。這一層認知,幸福得讓她捨不得去承認。
舞台上的人間好戲繼續在上演,渾厚的聲音灑落人間。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歷經攀山涉水的勞苦,莫向晚能夠看見眼前舞台上一片山明水秀的鮮艷,身邊的人攜起她的手,在人山人海里,他們合在一起。
這一夜好夢自酣,莫向晚早上醒過來,莫非抱着她的一條臂睡得似心滿意足的小奶貓。她揉揉兒子的發和眉,輕輕吻上去。恍惚就像吻另一個人,她是羞怯自心底升起的。
整一個早上,莫北看她的眼神也不對。眼底帶一點點纏綿的意思,昨晚就像被施了魔法,泄洪閘被打開,奔流而來的情感洪濤,正要發出轟天巨響。
就在她的寫字樓門口,他在車內吻她,對她說:“忘了過去,莫向晚,你需要新的工作和新的感情生活。”
她垂下視線,是因為還會害羞,所以顧左右而言他,“我一直向前看。”
“看看你的旁邊。”
她把視線調到他的背後:“一棵樹。”
莫北忍不住伸手過來摁住她的下巴,糾正她的視線:“往哪兒看呢?”
她只能看住他的眼睛。他戴着眼鏡,斯文俊秀。不戴眼鏡的時候,他會微微眯眼睛,透着點精乖,不像是好人的樣子。她原來一直記得他的兩副模樣,如今想起來,他的兩副模樣她都不會再迴避了。
莫北認真地用商議的口吻告訴她:“我今天還去師大做講座。”
莫向晚問:“你不是和他們談不來嗎?”
“有的外快賺,我幹嘛不去?不賺外快,人生缺乏多少情趣?”
“就這麼缺錢?”
她多少通透了點,七情一開,也開始軟語嬌嗔,把莫北說得心口一盪。他又胡天胡地講:“我要賺好錢,全部存進我的工資卡,以後連人帶卡一起上繳。”
莫向晚斥他“神經”,不好陪着他胡說八道,講:“我今天上高等數學,不去聽講座了。”
莫北點頭:“都是騙騙熱血大學生的,不聽也罷。我接你一起回家,到家幫你做功課。”
“不行,我高數考不好,都重考兩次了。”
“那你得慶幸我出現了,不然你只能等着非非念大學的時候考過高數。”
莫向晚“切”了一聲,同他講玩笑話,只有越扯越去抓哇國的趨勢,不好這樣荒廢清晨好時光的。她看錶,“我得走了。”
莫北正經問她:“你什麼時候交辭職信?”
莫向晚答:“下個禮拜一。正好是在月頭,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做面試和交接。手頭還有幾個演出合同沒有簽好,跟好了再走,免得新人麻煩。”
莫北朝他搖頭嘆氣:“你是一等一的好員工。”
莫向晚站在車外,頭頂陽光,同他說:“莫先生,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是基本的職業道德。”她望住他講,“你也一樣,以前天天在家裏開會到這麼晚,是不是?”
莫北笑着說:“原來我的身邊上演《後窗》。”
“那是懸疑片,你演的是主旋律。”
她也是會開玩笑的人,開得這麼不羞不燥,不卑不亢。莫北笑得很開心,揚聲道別:“有職業道德的女士,Goodluck!”
但他還是想一直看着她走進大樓,再將車開離。他們想到了一處去,莫向晚下車后也站在路邊看着他,也是想目送他離開的模樣。
上海的早晨,迷霧散盡,陽光普照,這樣光明一天讓天底下的人都留戀。
莫北想,他得先走,在這樣的早晨顯然不適合上演十八相送這樣沒有結局的橋段。他打開車窗,朝後頭的莫向晚擺擺手,先自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