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七章/悟空,好久不見
孫悟空盜竊丹藥被抓個現形,這事看來湊巧,實則背後有人預謀了許久。
金蟬子知道那人是誰,但他不能說。
那人處心積慮打壓了孫悟空幾百年,把孫悟空當作眼中釘提防了幾百年,如今他這個弟子身受重傷,最好的時機也便來了。
金蟬子想起當初他問如來,孫悟空是不是與末世浩劫有關。
佛祖一語不發,神色緘默。
改變那黑暗未來的道途向來只有兩條,一條是救贖,還有一條是毀滅。
他選擇了前者,而釋迦如來,選擇了後者。
那時他們誰也不知道結局會是如何。若如來知道,他一心想要挽救危亡,卻偏偏是他把孫悟空送進了無天界剜下心頭血化生出誓不空,若讓他知道一切的源頭不是孫悟空而實際是是他……或許堂堂無悲無喜的一代佛祖,也會徹底崩潰失聲吧。
卻說那金蟬子,身子越發衰敗了下去,隱隱有仙身侵蝕之勢。如來深知情勢危急,找了他許多次,每每板着眉頭微微輕嘆。
“你若精心修行,這小小濁氣根本奈何不了你!金蟬,你是不是動心了?”
“弟子不曾。”
金蟬不變面色,一臉淡漠,眉眼涼如冰霜。
“當真?”
“當真。”
他沒有打誑語。他知道他沒有因為任何人而動心。
“那有人說,你私下去了無天界……金蟬,你去那地方做什麼?”
如來對座下兩個弟子可謂是愛之深責之切,深怕那兩人走了什麼歪路,西天佛界從此無人接手,就這麼沒落下去。
可這個金蟬子,明明比萬千弟子甚至比伽葉都聰明了不少,就是不愛聽從管教,喜歡自行其是。也正是這點,讓如來很是頭疼。
“弟子既修大乘,有苦難處,自有弟子身影。”
金蟬子抿着唇,避重就輕地回答着。
他雖不曾為孫悟空求情,卻在那人受刀砍斧剁火燒雷擊之刑時,遠遠地去見過了幾次。只不過每次,他都沒有現形。
他知道那人好面子,當初紫冠金甲何等亮麗光鮮,而今縛於高柱皮開肉綻。
他想,眼下這副樣貌,孫悟空是不願被他看到的。
那幾個監管的天將每日都會從那人身上割下六十塊肉來,每一刀都極為凌厲快勁,避免血肉撕扯的多餘痛楚。
一人割着,另一人就捧着盤子一聲聲清冷數着,“三四、三五、三六……”
而那人呢?那人大汗淋漓的,整個人像是從溫泉湯池裏撈出來一般,□□裸的濕汗膩了一身。
“四一、四二、四三……”
那人渙散着瞳孔,皺眉熬過麻木的痛楚,低語喃喃着。
對他而言,每日熬過那六十下剜肉剝皮的極刑,便是短暫的喘息之機。猶如幻光眩暈的一個個剎那裏,他彷彿看到了菩提抱起了年幼時摔倒的自己,輕聲呵護着,“乖,不痛不痛啊……吹一吹,痛痛就飛走了。”又或是須臾年後,菩提開始對他陡然嚴厲不再無邊寵溺,“你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所有跌倒所有痛苦都要學會自己承擔!”
每一個都是他,每一個都是他的師父。
孫悟空想着菩提,連帶着痛楚都緩輕了幾分。兩個人能靠朝夕過餘生,一個人卻只能靠回憶過日子。他把那短短的往昔咀嚼來咀嚼去,像老牛反芻般,把每一分甜意都榨乾殆盡。
甚至有時候他迷迷糊糊的,也會看到那一人的幻影。看到那人遙遙立着,沒什麼神情地看着他。沒有動容,也沒有憐憫。而當他每每想看得更清楚的那剎,伴着一聲“六十”的浩然數響,一切痛苦戛然而止,流雲停散風聲止息。他的夢也醒了。
暗雲深處空無一人。就彷彿一切不過流光泡沫一場夢。
那時孫悟空有過怨忿,有過不甘。他甚至想過,如果沒有金蟬子,菩提或許還會依然存在。可如果真的沒有金蟬子……那他們不會再相遇,也不會有經年的後續。
那是不幸,又何嘗不是大幸。
而彼時孫悟空不知道,金蟬子為了還清這堆冤債亂債,到底為他付出了什麼、
“金蟬,你這是肆意妄為大逆不道!”
如來氣得第一次紅了眼,猶如紅蓮業火焚燃不休。
“你不經我的同意,私自為那妖猴孫悟空抵刑,你可知道你一身好不容易修來的佛骨就要被他毀盡了?!愚蠢,頑劣,難成大器!”
金蟬子卻依舊是那副平靜淡然的神色,往日被如來視作對大千世界漠不關心的如石心腸,在此刻卻讓他開始無比痛恨,痛恨這弟子的不知悔改,更痛恨這人葬送了自己的錦繡萬千的大好前程。
“弟子心甘情願。”
金蟬子跪着,可那雙墨色深眸里沒有絲毫悔意。
“好一個心甘情願,呵哈哈,好一個心甘情願!”如來眉毛一抖,不住冷笑着,“金蟬,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孫悟空所受的刀砍斧剁之刑,共有三重。第一重,乃是剜肉,屬於凌遲;第二重,乃是剖心,屬於極刑;第三重,也是最殘虐的一重,那便是去骨。
剔去仙骨妖骨,每剔一次,天地造化賦予的靈性便損失了大半。如若剔得多了,到最後,神格仙格被剝奪殆盡,於是就變成了凡人一個廢人一個,再無翻雲覆雨的法術靈力,也再無金剛不壞千年不老之身。
不僅如此,剔骨之刑也往往最讓人生不如死。
剜肉乃是外層,剖心乃是肌理,去骨卻是人體最裏層的自內而外的徹底毀滅。
有些人受不了那等苦楚,也無法忍受剔骨之後的能耐不在,往往在剔骨過程中就已暈厥喪生。而這本該由孫悟空來承受的第三重嚴酷刑罰,卻從始至終都不曾降臨在他身上。
在他恨着,怨着,惡念漸生之時,有那麼一人,在刑天柱下替他受下了所有去骨之刑,血色暈染白衣浸濕。
以病體之身,以殘敗之軀,以不起漣漪萬念從容的佛者之境,以無悲無喜無愛無恨的菩提之心。
“反正我是將死之身……能為他擋下一點,便是一點吧。”
他本可以避得遠遠的,不管不顧那人為他所做的一切。
他也本可以坦然心安的,享受那人傾心贈予他的一切。
畢竟他本就是無欲無情之人。他本就是要成佛的。
他本就該,與孫悟空毫無瓜葛。
“金蟬,如今你佛骨剔罷,濁氣加身,再無起死回生轉機!就這麼入滅於天地,千萬年修為毀於一旦,你難道甘心?!”
那時的金蟬子內里早已因剔骨而血肉模糊破壞殆盡,可他強撐着,挺直腰背如秀竹臨風,正如孫悟空初見他之時,光風霽月俊秀朗清好樣貌。
“弟子不甘。”
金蟬子的回答出乎了如來的意料,“可哪怕不甘……弟子亦不得不為之。”
他心心念念修佛成神,這麼多年努力付諸東水,怎麼可能甘心?
只是……
“到這一地步,你還說你沒動心?!”
如來一聲震喊打斷了金蟬子的遊離思緒,他斂下了眸,抑住血沫上涌的輕咳。
“弟子……沒有。”
他不是動了心,他是遇上了劫。
“你本該是古往今來第一佛者,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啊!”如來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帶着些許悲涼,“伽葉目光短淺,不及你聰慧,舍利弗雖多有智謀,卻難成大才。金蟬,你毀了的不僅是你自己,還有這萬千芸芸的西天佛界啊!”
如來長嘆着,褪卻怒意和威嚴的他,看起來也不過是個苦苦支撐了一界千萬年之久的孤苦老者。
金蟬子心中一頓,翻了翻唇卻只剩一句,“弟子不肖,甘願受罰。”
他伴了如來這麼多年,他知道那人渴望振興佛界的野心,也知道那人心底並不安寧的萬般心思。
所以他從不言說,也從不揭露。不撕開那金身佛像下的陰暗真相,也不揭露一切道貌岸然的假象。畢竟每個人都不容易。而如來不僅有他自己的不容易,還要照顧到千千萬萬蒼茫眾生的不容易。
“金蟬子,你不認真聽講,輕慢佛法,我今貶你下界至東土,罰往西天取經贖罪。十世人身,但有一世取經歸來,便成就大無量佛身,若十世都不敵劫難,則人身原身皆消亡天地,再無永生之歸途。如此,你可認罰?”
雖說是罰,實則是恩。
金蟬子知道,這其實是如來賜他的最後一條生路。
只要十世之內但凡一世修成佛身,這濁氣侵擾,仙骨被剔,便再不會成為他的阻礙。
千萬年師徒之情,他放不下孫悟空,如來又何嘗放得下他。
“佛祖在上……弟子認罰!”
掀衣長跪,他磕了三聲響頭。
身上傷口在剎那迸裂開來,洇染大泊鮮血,映襯着那人白衣玉貌,愈發顯得觸目驚心。
遠遠看着,就像是紅蓮烈烈燃燒,燎盡百里雲天,就像是有人註定由佛墮魔,沾滿血色殺伐。
金蟬子轉身時衣袖飛揚,緩步從容沒有回頭。
而如來看着他的背影,眼皮一跳,恍惚之中隱隱有種錯覺。
就彷彿那人步出這琉璃大殿,便會踏着長雲一去不回。
而在那之後,孫悟空受盡百年磨難,出了無天界后尋不到金蟬子戾氣爆發踏碎凌霄大鬧天宮,如來便趁機用金蟬行蹤相要挾逼得那人束手束腳最後以一招如來神掌將那人壓在掌下。
孫悟空在五指山下受盡風吹雨打,金蟬子在人界輾轉流離了九世都不得順途。
終是到了第十世,這一世註定了那人的生死存亡。
如來不得已,只得聽了觀世音的建議,將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納入取經計劃之中。而為了防止他那寶貝二徒弟和孫悟空再續塵緣,他想了又想,終是施了暗計賦予李玄清相似容貌,並在臨夏那夜之時促成二人相遇。
如來幾乎把能料到的都料到了,可他千算萬算,依舊算不盡天意。
唐三藏終是和孫悟空糾纏在了一起,而混世妖王誓不空也終是橫空出世。
到那時他才知道,原來當年天眼的滅天預兆里,他看見的那隻腳踩烈火,一身紅甲的妖猴,從來不是他暗自以為的孫悟空,而是心血化生的另一人。
也算是,因他而起的另一人。
“師父,師父,醒醒!”
耳邊隱隱有誰在呼聲大喊着,這一場千年大夢彷彿兜轉了半生,可睜開眼來又不過是一瞬。
唐三藏起初目色迷濛,眼睫抖動。
身前滿臉憂慮的那人和夢中嬉笑怒罵的那人彷彿合二為一,不是李玄清,不是誓不空,也不是其他人。他心心念念輾轉相尋的,那一卷畫軸里描盡丹青一切的,原來從來只是這一人。
唐三藏驟然清醒,從百年回憶塵埃里回過神來,將那一人猛然抱進了懷裏,箍得極緊。
“師、師父,你怎麼了?”
孫悟空有些怔愣,遲疑着問出了口。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看客一生,墮入紅塵不過只需一瞬。
“我全記起來了。”
他撫着那人頭髮,每一句惘然聲響,就彷彿暌違了千年霜雪。
那副玲瓏棋局,他還沒有解給那人看。
“孫悟空,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