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白骨消盡萬古愁
孫悟空七百年前第一次遇見辜小念時,那人雙眉彎彎,有一雙愛笑的眼睛。彼時他為尋找菩提,游遍了大江南北浩蕩天地,走遍了當初那人帶他走過的山水。而辜小念,正是當年覓夜樓一事後留下的變數。
辜小念是辜府幼女,身上陰氣極重,本該是個夭折的鬼胎,卻不知為何,竟僥倖活了下來,長成了娉婷一少女。
“阿姊,阿姊,我想要這盞花燈!”少女搖晃着姐姐的胳膊,撒嬌求着並蒂蓮花燈。眼裏如落着星光點點,平鋪了一世光輝。
“都十四了,你還沒個正經。”姐姐辜寧無奈笑着,揚袖為這個任性驕縱的妹妹買下花燈。一盞玲瓏剔透,一盞明凈澄澈。
辜小念從小身體不好,又長得極為明媚,讓人看了就恍如春風拂面,心底驟暖。父母慣着她,她自然也是慣着她的。
只是那時她們不知,這個仿若三月□□溫軟的少女,卻有着極重陰氣。若不遠離凡人,只會給身邊之人帶來大患。
孫悟空勸過辜小念,讓她離開家人。辜小念那時只當他是招搖撞騙的算命先生,一邊對那危言聳聽的話語置若罔聞,一邊越發粘着辜寧如魚離不開水。
在那之後,他便離開了金陵,去別處繼續尋找。
卻不料三年後重返金陵后,發現這姑娘已家破人亡,成了再也翻不了身的死刑囚。
“她不要我了……她怎麼能不要我了呢……”
牢獄裏,那人衣衫襤褸地坐在地上,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雙眸空洞,嘴中喃喃。
原來那少女青春懵懂,終日與姐姐粘於一處,心底漸漸萌發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從小嬌慣的她要什麼有什麼,她想,姐姐向來不敢拂了她的請求,只要她像兒時一般撒撒嬌,姐姐定然會答應她生世相伴永不分離的。可出乎意料的,辜寧在她長大后,漸漸疏遠了這個妹妹。
或許是無私的寵愛已到了盡頭,或許是察覺到了她隱隱痴狂的佔有欲,又或許是小念的容貌讓她自慚形愧再難忍受,又或許是身邊人對這個妹妹的關注和驕縱,打破了她心底那桿平衡秤,再也無法忽視。
辜小念不明白。她自小便擁有一切,她自然不明白那個看似平凡溫厚的姐姐心底到底在想着些什麼。
她只知道,這十四年春秋日月冬夏霜花,本無意撩人,卻醉了她這麼個俗世客。
“姐姐,你還記不記得那年避暑,我們兩人枕着紗櫥簟,共眠松濤……”
“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好嗎?”
辜寧要嫁作人婦時,她睜大雙眼,這般問她。
“可這世上並非只有你我二人。”
辜寧眉眼淡然,輕聲似水。
最後,辜寧爹娘到底同意了這樁親事,辜小念哭喊着不讓,聲嘶力竭得都快令天地動容。
可辜寧就那樣站在三丈之外,靜靜地看着她。彷彿看透,彷彿不明所以。
你看,她的眼睛一直都這般純粹。
不像她,飽含了太多不見天日的**,和醜惡的癖好習性。
辜小念回望她,然後就安靜了下來,什麼都沒再說。
姐姐不再屬於她一人。那便將其他人剷除就好。
這世上並非只有她們二人,但只有她們二人——
才是最適合彼此。
辜小念自恃仙姿佚貌,與姐姐的平庸微胖截然不同。見准姐夫前,她刻意打扮了一番,也順利捕捉到了那人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艷。
那之後便是惡俗的挑逗勾引,引得男人心慌意亂,最後心甘情願跳進了陷阱。
她記得男人上門說要退婚娶她時,向來隱忍的姐姐第一次哭得難以自抑。
辜小念不明白,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姐姐又何必傷心?
這世上只有姐姐能包容她的壞脾氣佔有欲自私任性,也只有她能包容姐姐的平庸性情平凡容貌。
花開並蒂,指的又何嘗不是她們。
辜小念自然沒應那男人的婚約。自那之後,姐姐與她愈發疏遠,她慌亂之下又想方設法搶奪那人心屬的男子。她不知如何才能讓姐姐只屬於自己,於是只能用這種傷人傷己的笨拙方法。
幾番之下,她倆最終決裂。
“小念,論美貌你有,論才情你也有,父母的寵愛都給你,萬眾矚目的驚艷也給你,只要是我有的你想要的,我也都給你。你還想要什麼呢?讓我變得一無所有,你很開心嗎?”
……
辜小念知道自己得到了很多,可她覺得,那個一無所有的明明是自己。
因為她要的從來只有一個,辜寧。
辜寧最後出嫁時,老父因生意失敗,家中財力虧缺,老母又在幾年前早已逝世。辜小念忙着照顧重病的父親,沒來得及從中作梗,她眼睜睜看着姐姐嫁給了一個嗜酒成性脾氣又臭的老男人。
辜寧說,“一個女人的使命,便是相夫教子。他能給我一個家,還能幫我重振辜家,我為何不嫁?”
辜小念看見辜寧一身鳳冠霞帔,拜堂之時卻盯着她笑,笑得慘烈而又無畏。
她硃唇皓齒,對着那個恍若有千里之遙半生隔閡的妹妹輕做口型——
“你要不起我了。”
辜小念一直不知,這個似乎愚笨憨厚的姐姐到底清不清楚她的心思。她彷彿成了那人人生的一個看客,看着她成婚,看着她生子,看着她狀似幸福地活着,看着她於歲月中漸漸豐滿地老去。
她的生命漸漸與她無關,就像是從一開始就偏離了軌道,然後偏離得越來越遠,終至她不能企及的地點。
“然後呢?”
孫悟空看着牢獄之中的那人,光鮮不再,靚麗不再,只剩下了一副污垢的空殼。
“然後?”辜小念痴笑起來,笑着笑着卻兀自流下淚來,明明是空空蕩蕩的眼神,那淚卻彷彿劃開湖面的銳利刀片,刺得人生疼。她聲音發狠,眉眼帶着難消的戾氣,“然後,她死了。”
“我早就跟她說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卻偏偏不信。父親死後,她除了那個男人無依無傍,男人便對她動手動腳,不時虐待。娶了不少小妾后,他更是肆意妄為,最後將姐姐虐待至死!”
辜小念說著,拳頭握得極緊。“我恨不得將她呵着護着,他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有人說辜小念瘋了,也有人說辜小念是執意為之。
在那之後,她憑美色入了府邸,血洗滿門,殺了全府三十餘人。
“我說過你若與人類而居,只會給他們帶來災禍。”
“我只想在她身邊。”
“如今你被判了死刑,可還有什麼未盡心愿?”
“我尚未找到姐姐的屍骨。你……能否替我找到,把她安葬在我們家中那棵槐樹下?”
“……好。”
“姐姐幼時說過,她最喜歡槐樹。她也說過,我身上的味道和她喜歡的槐香很像……悟空哥哥,你說,姐姐是不是喜歡我的呢?是不是……也是喜歡我的呢?”
“你……執念太深了。”
辜小念被凌遲的那天,他沒去。
那人的結局只有白骨一堆,被扔在萬葬崗上,沒有殮布,沒有棺槨,□□裸空對天地日月。
彼時的他雖唏噓凡人的命運,卻無意插手。該提醒的他已提醒過了,那人業障入骨,這才招致了如今因果報應。
“當日我只剩下一堆白骨,卻厲氣未消,再加上本就陰氣極重,時間一長,終成了魔。”
辜小念沏着茶,盈盈地給孫悟空倒了一杯。“如今天下白骨皆聽我使喚,倒也逍遙自在。”
難怪她會知道那夜之事。原來是藉著荒骨,行隱秘之事。
“那你姐姐呢?”
辜小念聽得,一雙美目凝滯,“家姐正在後院休憩。”
孫悟空聽此瞭然,他就知道辜小念倘若成魔,定不會棄辜寧不顧。憑這人的執念,只怕是會想方設法讓那人復活。
“你是怎麼讓她活過來的?”
辜小念微微一笑,“我把姐姐的屍骨挖出來時,她皮囊已然腐壞,這幾百年來我四處收集人肉,如今才保得她軀體不朽。只不過這麼多年……她就不曾睜開一眼罷了。”
孫悟空一驚,握着茶杯的手頓了頓。
“這谷中過路人,也是遭了你的毒手才遇害的?”
辜小念並無否認地點點頭,“只要能把她救回來,把世人殺遍,我也是願的。”
孫悟空閉着唇沒什麼言論,不置可否。
“說起來,相傳唐三藏的血肉有長生不老的效用,悟空哥哥可捨得讓我割一塊來?”辜小念笑吟吟的,不知是真有所謀,還是只是打趣。
“他是我的人!”孫悟空瞪了她一眼,頓了頓,“他是我師父,你不可打他的主意。”
“哦?悟空哥哥可是喜歡那個細皮和尚?”
七百年前她只知孫悟空在找一個人,如今看他心屬那個僧人,想來應該是放下了。
她想,這樣也好。省得像她這般,幾百年來只把一顆心放在一人身上,像一棵槐樹把平生都繫於一腔東風。時歲漸去,天光漸萎。
“既然這樣,不如由我,幫你一把吧。”
“你怎麼幫?”
“你不是說你師父最憎惡言惡行嗎?不如就藉此,看看他對你的心思到底如何。”
孫悟空放下茶盞,遲疑間抬起了眼。
“到時候,是走是留,你也會瞭然了。”
這偌大府邸,飄着無處不在的紅幔,鮮亮中卻徒留空空蕩蕩。
孫悟空看着那隔了大半清光的紗幔,似有所思。
“你知不知道你姐姐為什麼一直醒不過來?”
“為什麼?”
“因為你姐姐有了形體,卻還是失着魂魄。能救她的,其實……只有你自己。”
辜小念一震,瞳孔睜得極大。
“你……”
“你,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