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孫悟空知道一個秘密
孫悟空見到那人披着袈/裟持着錫杖自天光下遙遙走近之時,神思恍惚地愣了一下。
五指山荒草蔓延,石峰崎峋,陡岩怪礪。橫柯密織交錯,遮住了大半陽光,陰霾叢生,他一身亂毛,壓在巨石之間,像個無處可逃的小丑。
“你就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那隻猴子?”那人似笑非笑,雖光着頭,卻眉眼溫潤,樣貌生得極為俊秀雅緻。
“什麼猴子?!”孫悟空那時擠眉弄眼,有些抱怨,“小爺我可是花果山水簾洞齊天大聖美猴王,才不是什麼山旮旯里的猴子!”
唐三藏低低地笑了笑,“倒是鬧騰,難怪佛祖要壓着你。”
孫悟空朝他呶呶嘴,“觀音老兒說了,讓我護個和尚上西天去取經,你可就是那個弱不禁風的和尚?”
唐三藏沒有嫌棄地拍了拍他毛髮亂雜的頭,“其一,不得對觀音祖師不敬;其二,非上西天,是去西天;其三,我不是弱不禁風的和尚,我是個有點法術的法師。”
孫悟空看着那人一本正經搖頭說道的模樣,目光一滯,不知想到了什麼,半晌后他垂下眼去,澀澀地哦了聲。
“我若收你為徒,你可會聽從師命,絕不違背?”唐三藏正了色,手中的錫杖箔着金,襯着一身如來袈/裟恍若天人,尊貴不凡。
“只要你信我,善待我,徒兒自然悉聽師父尊便。”
說假話誰不會?他原本是只不諳世事的石猴,可眾生皆偽,一個個口蜜腹劍笑裏藏刀。
他若要活,也不得不學得淋漓盡致。
唐三藏看着他寒星瞳眸,慢慢笑了笑,“這小僧可不能保證,為師脾氣不太好,性格頗有缺陷,還望徒兒多多包涵。”
“那你就別把我放出來!”孫悟空吹鬍子瞪眼,就差呲牙咧嘴露出獠牙。
唐三藏卻搖了搖頭,動作沒有絲毫遲疑,“這可由不得你做主。”
說完他揭下了那張貼在石岩之上的道符,剎那間一道金光劃破天際,劈開重雲,直臨人間。
巍峨崇峻的五指山就這樣硬生生分裂成兩半,孫悟空感覺到背上那壓了他五百年的重負消失無形,他怔怔看着那人,看着袈/裟加身眸若幽潭笑意縹緲的那人。
一切彷彿是一場夢。
那人還是佛祖座下冷若冰霜的金蟬長老,他還是那個馬棚里不知世事的小小弼馬溫。
神思恍惚的,孫悟空卻聽見那人笑意盈盈地道出一語。
“今日我還你自由身,來日你自由在我身。”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只見一個金箍戴上了他毛髮蓬亂的頭頂,不容絲毫拒絕。
就像當年他對他從不曾正眼相看從不曾傾心相待。
繾綣舊事在剎那,如鏡碎了一地。
心口一抽一抽地緊揪,腦門也一陣一陣地發疼。
那人念着緊箍咒甚是輕淡地說著,“以後你若不聽話為師便會念緊箍咒罰你,這苦楚叫你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切記莫要犯了。”
孫悟空捂着頭痴痴笑着,笑着笑着眼淚流了一臉,像倘恍迷離百年沉酒的夢境。
他喊着,“徒兒知道了,徒兒一定聽話,師父別再念了,師父別念了!”
你看啊,這一世那人雖然會笑了,可他的心到底還是冷的。
冷得比五百年寒暑歲月,比萬里之遙冰霜月色——
更讓人心涼徹骨。
莽莽小路上,叢枝掩人,草花葳蕤,山色巍峨。
“師父,我要吃肉。”
“想得美。”
“好師父,我想吃肉。”
“吃你自個兒去吧。”
“你信不信我吃你的長生肉?”
“你得先咬得動。”
“你這個臭和尚,爺說了爺要吃肉,吃肉!”
唐三藏忍無可忍,念起緊箍咒,朝他不耐煩投去一瞥,“你這隻臭猴子給我安生些!”
孫悟空怔怔看着那人,半晌后哼了一聲,“我才不是臭猴子!”
他悶悶轉過頭去。
他也有名字的,他叫孫悟空。
悟空悟空,四大皆空。
這是那人取的名字。可卻是那人最先忘了。
唐三藏到底沒法,揉了揉額嘆了口氣,看來很是無奈。
“凡有命者,不得故殺。悟空,你既是出家人,就不得再犯殺生戒了。”
孫悟空扛着金箍棒,聽此吐出嘴中叼着的野草,眼珠一轉。
“師父的意思是,徒兒吃不吃肉你管不着,只要我不殺生就可以了?”
唐三藏看着他徒弟那副弔兒郎當卻意氣飛揚的模樣,腳步一滯。
那日五指山下,孫悟空法力受封還是個猴猻樣,毛髮亂蓬蓬的遮住了五官,只有那眼睛黑溜溜的,如流清輝,灼灼動人。
有誰會知道呢,他人形面目下,是端端正正甚至稱得上俊朗的面容。金髮耀如燦光,劍眉冽如寒星,杏眼冷如黑玉,挺鼻薄唇,稜角尚帶着分圓潤,如孤傲少年永褪不去的稚氣。
太像了。
實在太像。
唐三藏收回眼,如羽翼濃密的睫毛低垂着,細微顫動間在眼瞼下投着一片弧形。
他轉着手中佛珠,低低道了聲阿彌陀佛,心間漣漪輕泛后又恢復往常。
孫悟空後來到底沒能吃到肉,那夜他氣哄哄的,唐三藏和他相對共枕,沒一句安慰,只不過半夜時不知不覺抱了上去。
那一夜唐三藏久違地,又做了那個夢。
他夢到洪流之中自己呼吸湮滅,大水嗆入口鼻,漲得人腦袋發昏。
他想着來個人救他吧,是誰都沒關係。然後,那個孩童就出現了,一臉焦急地跳入江水朝他游來。
他看着那人越來越近,皺得緊巴巴的面容上是清清秀秀的五官。
他像往常入夢一般,正打算開口喊那人殿下之時,卻不料一愣,那人的面容就於無形之中變成了孫悟空的樣貌。
“徒兒……”
他怔怔開口,就見夢境破碎,洪水傾襲,他被一個驚醒。
又是一日晨光熹微,清漾如水的陽光透過廟宇破窗,穿過空氣中浮沉的微粒,在地上投撒出輕紗一般的暗影。
身旁人睡得安穩,兩眉不再氣得緊皺,舒展平坦帶着熟寐的愜意。
唐三藏眸色深沉地側身望了他良久,不知想了些什麼。
最後他如往常般起身,整了整衣服,雙腿端坐晨誦佛經。
思緒如潮間,是那人冠冕十二玉旒身着明黃龍袍笑意清雅的模樣。
“玄奘,這件事,朕就拜託給你了。”
“臣弟……”他畢恭畢敬仰慕難斂地接過了那人詔書,“定不負使命,求得佛經,護這四方宮闕安穩!”
也護這人,一世安穩。
哪怕他的君王,永遠不知。
腦海里,兩張面容開始重疊。
唐三藏搖了搖頭,他的玄清最是風姿清雅寬厚仁心,雙手不沾污血,胸懷社稷天地。
哪像他的徒兒,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打得人骨頭散架血肉一地,眉宇間難平戾氣。
他們容貌再是相像,悟空到底是抵不上玄清的。
抵不上,抵不上。
他對自己說著,不知在安慰些什麼。
後來孫悟空想起這段他和師父兩個人吵吵鬧鬧取經趕路的日子,雖然風餐露宿艱苦無趣,可到底只有他們二人,沒有旁的來干涉攪和,也算得上苦中有甜。
待豬八戒、沙和尚和白龍馬都入隊后,碎言碎語地打發著時光,一下子趕路熱鬧許多,可孫悟空卻總是悶悶不樂,一天到晚臭着臉。
因為他這些師弟一個個心思陰沉,最喜挑撥離間,看一場他和師父吵得不可開交的好戲。
別看悟能只是個豬精,平日裏的人形也是面冠如玉桃花眼波的模樣。他除了愛偷吃,調戲小姑娘,打瞌睡流涎水,就剩下愛耍手段看熱鬧。
“師父,大師兄方才在樹上午睡,壓死了一隻雛鳥!”
“悟空,為師說過了,要睡你就和為師睡一塊。如今你非要睡樹上,破了殺生戒,又增業障,你可知錯?”
“師父說的是凡有命者不得故殺,我不是故意殺生,所以沒錯。”
“你這個孽障,還不知悔改!”
唐三藏一邊念着緊箍咒一邊拿藤條鞭打孫悟空,孫悟空就紅着眼挺着腰一副咬牙不屈的神情。
每鞭一下,他的身體就會不自覺抖一下,鮮血從傷口裏流出,卻又在轉瞬間癒合,不留一絲痕迹。
“師父是覺得我不死不生,所以我也不會痛嗎?”
孫悟空抬眼,看着唐三藏,問出口。
唐三藏頓了下,隨即繼續冷着眉眼硬着心腸打了下去。
“我知道你會痛,所以我才打你。就是要讓你痛,你才能長記性。”
那一道又一道的鞭痕,噼里啪啦的聲響,像綻在胸口讓人心驚。
連始作俑者悟能都捂着嘴巴,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去勸。
“師父說我大逆不道頑劣成性,可師父有教我之責,這話師父可是說自己教導無方?”
孫悟空雖雙眼通紅,卻還是擠出不羈的一笑,挑眉看着唐三藏。
“你這孽徒!”
唐三藏被他氣得大咳不止,活像得了肺癆,要把嗓子全咳出來才好受。
到底,他還是無奈罷了手,在一旁急急喘着氣。
他們師徒幾人性格迥然,若放往昔絕湊不到一起去,孫悟空也不知道如來老兒在使什麼陰謀詭計,讓他們這群聚在一起就如火藥爆炸的五人一道去取經。
他忍着皮開肉綻的痛楚,安慰自己,如今不過得過且過。等他哪天受夠了這種生活,受夠了這群人,就甩開他們逃得無影無蹤,做回那個身穿鎖子黃金甲,頭戴鳳翅紫金冠,足踏藕絲步雲履,逍遙天地無拘無束的齊天大聖!
可到現在他都沒弄清,自己究竟是被什麼東西給鎖住了。
雖然唐三藏對他不太和善,動不動就打罵管教,可也有那麼些微如毫末的時候,他會對他很溫柔。
他會看着他的面容怔怔出神,似透過他看見了朝思暮想卻求而不得的某人。
他會在集鎮裏咬牙用所剩不多的盤纏,給他買幾塊油紙包好的糖酥糕。
雖然唐三藏從沒問過也從未弄明白,他一個大老爺們為什麼會對這等甜食如此執着。
誰的心裏都裝着一個人,誰都渴望溫暖和慰藉,卻絲毫不願給予。他們像在冬夜裏取暖的兩隻螢火蟲,你看得那光亮以為是一把火,可靠近了你才知道他原來也是一隻風雪迷途的螢火蟲。
這日他們趕往萬壽觀,半夜歇在山頭破廟。
悟能悟凈在外頭守夜,天上星星點點,黑雲似攏輕紗遮着盈盈圓月。四山沉煙,夜岫無垠。
“三師弟,你看今晚的月亮像不像一隻油光發亮的雞腿?”
悟能坐在廟口,一手玩着狗尾巴草,仰天痴望。
“二師兄,不像啊,你是想吃雞腿了才覺得它像吧?”
悟凈撓晃蕩着搖了搖頭。
“傻,我是那種低俗的人嗎?我這是一種境界,叫睹物思人。”
悟能說完,頓了頓,神色漸斂。
“不是睹物思物嗎?”
悟凈摸摸腦袋,有些不明。
悟能眸光凝滯,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低進夜色里。
“你就當我思的是物吧,這樣……我也落得好看些。”
碧海青天,廣寒宮冷,霜縞冰凈,素手纖纖。
他已經夠落魄了,若讓人再知道他念念不忘,那就不止是落魄,而是可笑了。
悟凈低低地哦了聲,看着地上杈椏的影子,沒有說話。
他不是獃頭獃腦,只是不想觸碰他人心中的繭罷了。
若永不觸碰,只會窒息而亡。可若破繭早了,只會死路一條。
誰沒有個過往呢?
廟外無話,夜色縱深。
廟裏草堆上,兩人卻是睡得頗不安寧。
孫悟空隱隱覺得有什麼溫熱的觸感在赤/裸的肌膚上遊走,想要逃脫卻又被箍得極緊。
他不情願地從夢寐里睜開眼來,果不其然,那臭和尚又半夜發情抱住了他。
身後那人抵着他的一頭金髮,嘴中夢囈道,玄清,玄清。
孫悟空喉間一堵,眼中發紅,想擊開那人卻終究下不得手。
“玄清……陛下……玄清……陛下……”
那人喃喃着,似陷於舊夢,掙脫不得。
孫悟空聽着,慢慢失了力氣。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間湧上的那團酸脹是為何故,只覺得有些疼,細細密密的,像毫針小雨,劃開夜風的囊袋,在心尖刺出孔洞,每一下跳躍都流出汩汩血漿,鮮紅得刺煞人眼。
悟空悟空,四大皆空。
五百年了,本該習以為常,本該學會放下,原來他終究不是聖人,只是個猴子。
他放不下。
身後人喚得愈是低啞哀愁,他愈是弓起了背脊,像壓抑至極的弦。
他抱着雙膝,喉中發出低低的小獸叫喚,嗚聲似凄似夜。
他知道這個秘密,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他的師父,那個早已出家的和尚,心裏藏着一個人。
那人是個男人,是這天下的帝王,是他心心念念的陛下。
而他孫悟空,每逢深夜就被他溫柔擁抱着的存在,不過是他的徒弟。
不過是有着與那人相似面孔的一隻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