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殼毀(幻境二)
喬蛋蛋沒走。
大牢不是可以隨意進出的地方,通往外界的口只有兩個——獄門,鐵窗。
從獄門走,不是明智的選擇。即使出了那道門,也躲不過諸多獄卒的來回巡視。喬蛋蛋一旦跳出去,會造成什麼情況,喬執想都不敢想。
唯一可行的出口是鐵窗。但鐵窗的柵欄間隔,明顯與喬蛋蛋的尺寸無法匹配。
喬執極力用袖子掩住喬蛋蛋,一邊踮腳,一邊調整角度地把它往鐵窗外塞。
忙活得滿頭大汗,他都沒能把它塞出去。
“真的把你改名成喬笨蛋了啊!昨晚你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他貼在蛋殼旁,氣呼呼地用手指戳它。
說話的語調透露出一股子渴望協商的無可奈何,哄小孩似的。
喬蛋蛋仍舊不給出反應。
“你個……笨蛋!”喬執乾巴巴地着急,卻拿它沒有辦法。
先前說縣令今天會審他,是因為喬執想要催促喬蛋蛋,叫它快點走。
事實上,這天沒有人來牢房叫他。
喬執因為喬蛋蛋的存在,縮在牢房最北邊的角落,動都不敢動一下。牢房裏沒有可以藏東西的地方,他只好把它放在自己的身後,擋着它。
這會兒,牢房裏的那個喜愛來回踱步的老男人也醒了,與昨天毫無二致的踱步卻令喬執深感不安。——總怕他走到某個角度,會看到自己背後的蛋。
“趙洪,出來。”
臨近放飯的時刻,獄卒走到牢房邊,點到一個名字。
而後,那個老男人被帶走了。
說也奇怪,少了循環不斷的踱步聲,房裏似乎被解開了某種禁制。南邊躺着的兩人照例沒有動靜,可那名一直閉目養神的少年,在老男人走後,便睜開了眼。
午飯是牢裏提供的唯一一餐飯,這裏可不講究一日三餐,對待犯事的人,餓不死就成。獄卒也自是不會將飯友好地放進你手裏,到飯點,他們甩下兩個木碗在門邊,不等囚犯撿起就走了。
喬執思考着要怎麼去把飯拿到自己這邊。站起來,留喬蛋蛋在原地,怕被少年看個正着;雙手背在身後,帶喬蛋蛋去拿飯,好像也不能成功避開他的視線。
牢裏的飯看上去實在噁心,不知什麼黏糊糊的東西一大坨裝在木碗裏,宛如豬食。可他還是得吃的,昨天加上今天,他已經一天半沒吃東西了。獄卒只給兩碗飯,大概是說明,不是牢裏每個人都能分到食物?
猶疑期間,少年已經站起來,取回了一個木碗。
喬執想趁這時做些什麼,卻見少年伸手,把另一個木碗也拿了進來。
他轉身時,兩人不期然地對上眼。
“畢重安。”少年忽然說。
喬執將那三個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才想明白,少年在告訴自己,他的名字。
“蘇執。”喬執指指自己,對他綻開一個笑臉。
他當然不能說自己叫喬執,蘇是他阿娘的姓氏。
畢重安點點頭,將其中一個木碗推到他的手邊。
雖是善意的舉動,喬執心裏還是設了防。因着推碗的動作,少年與他坐近了許多,這世上通常不會有無緣無故的親近,更何況他們正身處牢獄中。
果然,不久后少年開了口。
“你也知曉趙洪的名號?”
“嗯?”喬執以為他要問喬蛋蛋的事,苦悶的眉頭已經提前皺起了,這下眉毛要松不松,十分尷尬。
看着他一臉的怪表情,畢重安哼笑一聲,以為他是在與自己裝傻。
“剛剛出去的那個,大名鼎鼎的殺人狂趙洪。”他壓低聲音,倒也不介意先把話說破。
——哦,那個踱步不停的老男人。
——什麼,居然是個殺人狂?
喬執的目光立刻移向了牢房南邊的那兩個人。
“是,你也發現了吧,那兩個人被他殺了。”少年眉目間一派雲淡風輕,語調平緩得好似在說“今天下雨了”。
靜默片刻,喬執抽搐的嘴角,也勉勉強強地掛上了一抹故作高深的微笑:“嗯。”
“真難辦,”少年靠着牢門,嘆了口氣:“他踱步時要是打擾到他,肯定會被他殺掉,看樣子就算被殺了,那些獄卒也不會管。”
——是的。
喬執低頭,望向他們倆手中的兩個木碗。
“這樣下去,要什麼時候我才能開口拜師啊。”少年道。
空氣中瀰漫著腐爛的酸臭味,身處其中久了,像是適應了似的。
從前讀過許多仁義禮教,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刻,那些都是狗屎,喬執知道的,可是、可是……
“那是殺人狂……”他忍不住說。
畢重安斜他一眼,悠悠補充道:“武力高強的殺人狂。”
“嗯。”
男孩眼中剎那亮起的光,剎那間熄滅。
他忽然間,想起自己一個皇兄,名喚喬奚。那是他的五皇兄,為皇后所出,他性子溫和、氣質儒雅,深得父皇喜愛,深受宮中眾人追捧。
這樣的人必是不會主動與喬執親近的,他也沒有參與到他的欺凌。某次下學,撞見兄弟欺辱他時,喬奚皺着眉頭說了聲:敗類。
喬執此刻想到的,是喬奚當時的眼神。
因着悲天憫人,更突顯出他是那般的高貴出眾,那是一個上位者應該有的眼神。
只有那種人,才有資格去評判世人的對與錯、黑與白,只有那種人。
而他喬執,一個因騙人錢財被關入獄的囚犯,憑藉什麼去說服別人要向善。
少年沒注意到男孩的低沉,或是注意到了,不甚在意。
他放下木碗,輕描淡寫地誇了他一句:“你真是挺厲害的,那麼大的東西,都有能耐帶進來。”
喬執沖他笑笑。
——原來蛋早被發現了,人家沒點破而已。
可能畢重安對於大號雞蛋不感興趣,沒繼續將那個話題講下去。
他和喬執聊了會兒武學,話里話外流露出,他對那種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的人生,很是嚮往。
直至趙洪回來,牢房才恢復了寂靜。
踱步聲中,無人出聲打擾。
足足關了四天,喬執才被押上堂,重新審問。
喬蛋蛋被他託付給畢重安。連着幾天的交流,喬執設了防,始終沒有完全地信任他,但眼下沒有別的辦法,只得裝出一副獄友情深的樣子,讓他幫忙照管自己的蛋。
擠出幾顆金豆豆,喬執向畢重安訴說:這蛋是自己家祖傳之寶,那陳富商大壞蛋看他窮苦無依,想設計奪去,縣令與富商如何如何官商勾結。——總之要表達的就是“蛋沒了我也不活了,千萬不能讓這蛋暴露在外人的眼裏。畢兄我已經把你當成我的親兄弟,我很相信你。”
頂着胖胖小男孩外皮的騙子,騙起人來愈發地流暢自然。
直到在朝堂之上,看見“物證”被完完整整呈上來的那一刻,喬執還是弄不懂剛才自己的言語或表情哪裏出了差錯。
——畢重安怎麼會把喬蛋蛋交出去了?!
“縣老爺,連這老天爺都幫襯我,今早我出門時,恰好遇到了這蛋!”陳富商得意洋洋地扇着扇子,末了還在蛋殼上重重地錘了一下。
縣令心道:陳富商是個可憐的,沒長腦子。賣蛋小兒被關在牢裏,這蛋自然不是他拿去還的。陳富商告人家騙他錢財,賣完蛋后蛋跑了,現下他自個兒把蛋帶來……
“哦?怎個遇到了?蛋在散步,你就偶遇了它?”
忍住喉嚨口那聲“一派胡言”,縣令面色難看地說。
“對!”陳富商心情愉悅,肚量也大了不少:“既然這蛋回到我手裏了,只那小孩再賠點錢給我,就算結案。”
“陳富商,這就不對了吧……”
見那陳富商討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縣令相當的心氣不順。——你說這官商勾結,也要有個差不多的度,案子明面上得寫得好看。被他搞成這樣,要他判了賣蛋小兒,日後斷案不公的名聲傳出去,他堂堂縣令的臉往哪擱?!
“蛋會主動找人,這事我聞所未聞啊。”縣令似笑非笑道。
陳富商就算再沒眼力見,這會兒也清楚縣老爺是不開心了。
“大人,您有所不知啊!草民所言非虛,這蛋確確實實會跑會跳,當初買完它,它跑了是真;今早我出門,遇到它,也是真!”
見陳富商神情懇切,縣令來了幾分興緻:“世間有如此奇物?你如何證明?”
“不必證明,我認罪。”小孩深深地跪下去。——暗處,緊握的拳頭中,指甲已摳破手心裏的肉。
“證明吧。”縣令看都沒看他一眼。
陳富商拍了拍那蛋,除了他的動作帶起的搖晃,不見那蛋有什麼異動。
——喬執與它獄中分別時,千叮萬囑,別人碰它不可以動。
“咦,怎麼不會動?”
把蛋放到地上,家丁幾個輪番用腳踹了幾下,仍是沒有反應。
朝堂上那麼多雙眼睛看着,陳富商的面子漸漸掛不住:“你們不會踹得用力一點嗎?”
被當做球一樣在地上踢來踢去,那蛋宛如死物,不見得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喬執站起來想去抱它,立刻被人押住了。
“喬蛋蛋!跑啊!!”他知它是個金剛不壞蛋,也知道它嬌氣得很。
殼上有裂痕了,它要出門他都不讓它跳,抱在懷裏的;平日裏綁布給它墊着,就怕它裂痕越來越深。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子踢它!!!
“縣老爺,你看,他跟它講話了!”陳富商找到證據似的,大聲囔道。
縣令一摸鬍子,雙眼亮起精光:“難不成這蛋聽得懂人話?”
“來人啊,上個火盆!”
小孩尖叫起來,掙得像瘋了。
燒紅的鐵塊被放在離蛋殼極近的地方,縣令背着雙手,緩聲道:“蛋,你只要動一下,這鐵就不會落到你殼上,你不想被煮熟的,對吧?”
蛋還是動也不動。
“……”
思及自己剛剛竟然在威脅一顆蛋,縣令深感面上無光:說什麼蛋聽得懂人話,根本是無稽之談!不過是大一點的蛋罷了!
“哼。”睨視屁話連天的陳富商,縣令自是沒好臉色給他看。
陳富商滿頭大汗。
——害縣老爺丟了臉。
——這蛋,這蛋還不如不吃呢……
“你倒是動一下啊!”他氣急敗壞地走到火盆邊,接過衙役手中的鐵棍。
“你這蛋!就是跟那小孩串通好的!明明會動的!”
紅通通的鐵往蛋上一烙,殼頓時碎裂開。
“咔——”
裏面沒冒出什麼邪物精怪。
不過是個蛋而已,長得大一點的蛋。
少量蛋清似的粘液流到地面,髒兮兮的殼碎得亂七八糟。
陳富豪與縣令顏面掃地。
押小孩的衙役鬆開手,沒有再押他的必要了,他也不會被送回大牢。
小孩哭了。
這哭和他之前在朝堂上哭的都不同,沒有掩袖、沒有嗚咽聲,沒有皺成一團的五官,沒有惹人心憐的表情。
他哭得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是看着蛋殼上那些個細細小小的泥印,看着一道道熟悉的裂痕。
越看越不可置信,越看越瞪大眼睛。
他搖着頭,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是真的。
他的蛋,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