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蠶室
?這裏是未央宮最黑暗的場所之一,狹小的牢房一間間隔開,好像養蠶的籠子一樣,密不透風,也很難看到外面的天光,空氣中一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腐臭味揮之不去。
這是蠶室,西漢時期獲罪的人可以用錢財贖死,沒有錢的如果條件允許,也可以用宮刑來免除死罪。張和是在渾渾噩噩離開湖縣的時候,因為沒路引,很快被關卡攔住,又被認出是張湯之子、太子舍人而被抓獲的。
他和他的同僚們一起在死牢裏呆了幾天,因為弟弟張安世在皇帝面前求情,赦免了死罪,被轉移到了蠶室。
在隔壁的小黑屋裏,哼哼唧唧躺着一些已經受過宮刑的人,因為創口很容易感染導致死亡,所以要將他們安置在見不到陽光又沒有風的小黑屋裏,呆足一百天才能出來。
一個長得和他有七分相似,相貌卻更顯年輕的青年,穿着皂色官服,站在牢房的柵欄之外,一雙眼睛擔憂地看向自己,正是他這個身份的同胞弟弟張安世。
至於張安世為何特地前來,是因為他這哥哥在蠶室鬧起了絕食。廢話,張和作為一個現代人,根本沒辦法接受自己即將被閹割成為太監,對於他來說,這樣還不如死了乾淨。
而且太子劉據最後的那番表現也讓他整個人陷入了混亂,作為一個孤兒院出身的人,張和與別人之間的關係都比較淡泊,他是個很怕受人恩惠、欠人恩情的人,所以給他提供過幫助的人,他總會想要在其他等同的方面補回來才覺得心安。
更何況劉據最後根本是把生的機會讓給了自己,一整條人命的重量壓在心坎上的滋味,讓張和覺得火燒火燎一般坐立難安,不做些什麼他可能覺得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但是要像歷史上的張賀一樣接受宮刑的命運,在宮裏當一個掖庭令,默默守護着皇曾孫劉病已直到他成為大漢歷史上偉大的中興之帝,這樣的行事方式又並非他的性格。
張安世開口了:“大兄,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士可殺……咳咳。”張和一開口,就發現自己竟然虛弱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全了,“不可辱,我不願宮刑。”
“人活着比什麼都重要。”張安世眼裏流露出一絲賭徒的瘋狂,隨即很好地被掩飾在他波瀾不驚的眼眸里,他壓低了聲音,以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清的微弱聲音說道,“太子還有一孫尚在襁褓,亦在獄中,有人護他周全,我們還有翻盤的機會。”
張和心裏一凜,不愧是未來麒麟閣十一功臣中排位僅次於霍光的大司馬衛將軍,這是那些嫻熟於權術計謀的人眼裏才有的神色,那個嬰兒身上不知道寄託了多少人的期盼。
到底要不要沿着張賀的人生軌跡走下去呢?張和陷入了迷惘之中。
像是看穿他內心的糾結,張安世又主動說道:“柏梁台居一神君,名曰宛若,大兄如果尚未想通,弟可以暗中請神君前來相談。”
宛若?就是那個預知了霍去病死亡卻沒有將他拯救下來的神女嗎?《漢武故事》、《太平廣記》等志怪里出現過她的故事。張和想起自己也是通過非自然的穿越來到西漢的,也許一個不曾存於正史,聽起來有些荒謬的同樣非自然的神君,可以讓他找到一絲變數。
張和抬起了頭,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張安世:“那麼你……咳咳……就請神君前來吧。”
張安世離開后不久,黑暗狹小的蠶室里的光線更加昏暗了,想必是夜晚降臨了長安城。不過這對位於蠶室里的人來說,只有黑和更黑的區別罷了。
夜色中,傳來了環佩碰撞的清脆聲響,緊接着一股香風迎面吹來,房間裏污濁的空氣瞬間排斥一空,整個囚室充滿了蘭草的香味,變成了一個四壁漆黑看不清外面的獨立空間,一個真正的小黑屋。
一個穿着飄逸白衫的女子單手拎着一盞鎏銀犀牛提鏈銅燈,聘聘婷婷地出現在突然變得明亮的房間裏,張和與她四目交接的時候,很快從她眼睛裏感受到了一絲似曾相識,這個女子也是一個穿越者?
“妾乃柏梁台神君宛若。”來人輕啟朱唇,介紹了自己。
“你也是穿越過來的嗎?”
“年輕人,你猜得也不算錯,曾經我也是一名穿越者。”宛若回答道,“只不過我穿過來就成了神君,居於柏梁台上,我知道霍去病會在出征中過了病氣而死,但我卻沒有辦法明示這件事。”
“那《漢武故事》裏說的是真的嗎?”張和問。
“後人發揮想像的文學產物罷了,做不得真。”宛若輕笑,“我並沒有做過勾引霍將軍的事,只是看到他有一陣子常往柏梁台來,想要託夢與他警示他出征時多加小心,但神君也不是能為所欲為的,所以他並沒有聽懂我的暗示,後來也沒再來過。”
“為什麼不能為所欲為?”
“因為每一個神君都是由上天管束的。”宛若用手指了指頭頂,“太一神不允許神仙和世人有過多接觸,所以那些謊稱自己見到神仙的,十個裏面有九個肯定是騙子。”
“不過,我之所以在柏梁台留到現在,就是想完成一個上天所託的使命。”宛若朝前走近一步,她長長的袖子垂落下來,幾乎擦到了張和的臉龐,“我一直在等,等一個像你一樣的穿越者,內心裏充滿了想要改變點什麼的衝動,真是令人懷念。”
張和掙扎地想要坐起來,卻因為虛弱無力重新躺了下去,不過他的一隻手卻死死地拽住宛若的袖子,這也許就是他一直想要的變數。
與他像火一樣燃燒起來的熱情不同,宛若靜靜地站在那裏,表情淡然,就好像一塊放在凌室多年的寒冰,緩緩地開口問道:“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回溯時間,重生到張賀幼時,你可願意?”
“我願意。”張和忙不迭地點頭。
“記住你今天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後悔。”宛若臉上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張和下意識得想張口再說些什麼,就看到宛若猛地將他一推,嘴裏喝道:“去!”
張和覺得自己往下跌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里,這個旋渦從未央宮昏暗的地底延伸開來,錯覺中整個長安城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在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前,一個聲音自高曠的穹頂傳來:“從此世上再沒有張和,你——就是——張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