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時間亂序者02
小瘋子孤苦伶仃地看了三天家,每天只能寂寞地和蕾娜塔作對,不是摔個碗就是碎個盤,氣得智能管家將喂狗的所有容器都換成了不鏽鋼。它沒了樂趣,只能蜷在門口台階上,甩着尾巴曬太陽。
它是後來被送回斯坦斯星的,自從尤諾出門參加學院之星爭奪戰後,就再沒見過自家主人一面。回來后它試圖順着氣味找過去,在皇宮外差點被槍射成篩子,一路跳着腳竄回來。
午後的風格外溫暖,輕輕柔柔將花瓣卷到空中,一路轉着圈飄落在青石台階上西伯利亞犬鼻尖。狗打了個噴嚏,抬起頭嗖的一聲竄出去。
希利爾答應尤諾回家的請求時,半分猶豫都不曾有過,反倒讓尤諾內心動搖了一下,但動搖很快被壓下去。
不管怎樣,希利爾對他都不是真正的信任。把他放回去,或許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段。
反正無論怎樣都是身不由己,還不如身不由己得舒坦一點。尤諾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從陰影走進陽光。
“我讓米勒送你。”聲音兀地響起在近處,不知何時希利爾已走到尤諾身後,他的目光掠過尤諾瘦削的肩膀,落到廊邊的花上,最後停留在尤諾發邊。
“好。”茶色短髮的男人側過臉來勾唇輕笑,點頭的弧度微小,幾乎無法察覺。
希利爾目送尤諾離去,最後對着空氣一聲輕嘆,“我是不是不該說這麼多?”
正裝筆挺的老人出現在希利爾身旁,右手置於左胸上傾身一禮,“陛下,您對他存有疑心,這是既定的事實。既是事實,就不可能不被人發現。”
希利爾煩躁地揮揮手,沒有轉身回寢殿,而是抬腳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讓異能獸研究所所長和宗教文化研究協會會長過來。”希利爾邊走邊吩咐。
尤諾讓米勒將他送到奧西斯山山腳,告別這位雄獅軍團團長后,他慢悠悠地提步上山。不過是**天沒有回來,卻久遠得像是闊別了好幾個世紀,奧西斯山寧靜得不成樣子,蟲鳥困頓,連陽光都不肯挪動半分。
快到半山腰時終於起了風,樹影微晃,地面的斑駁光斑也隨之搖曳。接着斜前方的矮木從晃動起來,一坨毛色黑白相雜的東西朝尤諾撲來。
這貨壓在身上跟壓了一座山似的,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來,尤諾後退好幾步才穩住身形。小瘋子站立着兩隻前爪搭在尤諾肩膀上,頂着草屑的頭不住往尤諾臉上蹭。
他身體本就沒恢復得多好,這一壓、一蹭,渾身又開始疼。尤諾連忙把爪子從自己身上撥下去,“我身體還沒好,你悠着點,四條腿站好,別舉爪子。”
小瘋子“嗚”了一聲,鼻翼動起來,繞着尤諾聞了一圈。
“好了,回去吧。”尤諾拍了拍小瘋子腦袋,邁腿繼續往前走。
西伯利亞犬三兩步躥到尤諾身前,大抵是要為尤諾開路。
這裏距離別墅不遠,五分鐘便走到。蕾娜塔在尤諾走進她的監控範圍時就將門打開,她換了一條梅紅色的裙子,斜戴一頂黑色貝雷帽,光屑在她周身悠悠流轉,像是一朵盛開在五月里的玫瑰。
“歡迎回來,尤諾。”少女拎起裙角,微微屈膝。
尤諾將手放到蕾娜塔頭上,雖然無法觸碰,但還是揉了揉,“我回來了。”
“沒想到您也回來了,我還以為您是因為在皇家軍校不方便照顧寵物,才將小瘋子送回來的。”小瘋子跟着走進來后,蕾娜塔關上大門,在她的控制之下,廚房裏的熱水壺開始燒水,茶葉正被傾斜到茶漏中,準備沖泡。
“在格拉茨星上出了點事,所以才回來了。”尤諾在玄關處換鞋,跂拉着棉拖走到沙發前坐下。
蕾娜塔立即擔憂起來:“出了什麼事?您有受傷嗎?”
“受了傷,精神力受損嚴重,關節變形,肌肉拉傷。就是因為受了傷又出了事,而我還不知道出事的經過,所以才回來了。”尤諾難得對蕾娜塔說出這麼長一句話,沒有隱瞞,毫無保留。
一路走上來消耗了尤諾不少體力,說完后他身體往旁側一傾,倒在剛把自己盤好的小瘋子身上。
“您自己出了事卻又不知道是怎麼出的事?”蕾娜塔震驚道,話也說得讓人無法立馬聽明白。
“醫院那邊怎麼說,是否需要按時服藥,有沒有什麼忌口,確定複診時間了嗎?”問題接踵而至,蕾娜塔急得在一旁直轉悠。
尤諾坐直身子,撥開小瘋子脫落的毛髮,岔開話題,“你對《沉默古卷》知道多少?”
顯然他不願再多說,人工智能只好咽下問題,默默服從指令,首先將百科中的詞條內容背出來:“《沉默古卷》,作者不詳,成書於一千二百年前,是一本記錄……”
“打住。”尤諾做了個手勢,“《沉默古卷》一共有十三卷,你知道后六卷哪裏能看到嗎?”
“錯誤,《沉默古卷》共有七卷,原稿陳列於珀利修博物館。珀利修博物館位於奧古杜斯星東經43度,北緯32度交界位置,開館時間從早上九點至下午六點。”蕾娜塔搖搖頭,對尤諾的話進行糾正和回答。
尤諾伸手揉上眉心,無奈開口,“‘神之饋贈’這個名字有什麼根源嗎?”
“舊曆4034年,也就是星曆元年,銀河系爆炸,一百三十七億人中只逃出堪堪萬人,他們對河外星系進行探索,發現了一種蘊含著極大能量的物質,這種物質可以使機械跨越重力的阻礙,直接升上天空,並且在失重的太空環境下也能隨心移動。時人借住這種物質在宇宙中飄蕩了三十五天,終於找到一處適宜生存的星球,他們認為這種物質是神留在宇宙間的‘拯救者’,因此將之稱為‘神之饋贈’。”
蕾娜塔所說和尤諾了解到的基本沒有差別。果然,在當權者刻意隱瞞之下,向他這樣沒有權限的人只能看到當權者認為他應該看的。
問答之間,廚房裏的茶泡好了,懸浮托盤將茶杯茶壺放到茶几上。尤諾倒出一杯捧在手上,靜靜地思考着。
“你這次出事是和這些有關嗎?”蕾娜塔出聲詢問,“還是說上次那個和銀河系有關的組織依舊困擾着你?”
這話說得尤諾眼前一亮,一個和銀河系有淵源的組織向他發出邀請,另一個研究銀河系末期神話的人對他抱有懷疑,兩者的共同點都是銀河系!
嘖,又是銀河系,難不成一切的根源是因為他是個來自銀河系的人?要說來自銀河系,艾托納帝國,還有隔壁的墨洛爾帝國都是銀河系後裔呢,為什麼偏偏是他?
尤諾頹然倒回沙發上,銀河系這一炸,炸得太過徹底,沒有留下多少史料供人研究,而他所來自的不過是偌大星系一角,山外不知有多少座山,小小一角如何能窺見整個宇宙呢?
他抬手用手背遮住眼睛,一秒鐘時間不到,手腕上手環就震動起來。
尤諾將手挪遠了點,點出光幕,有人給他發了一條訊息,發信ID是一串亂碼,而內容是——“快逃!”
他眼睛微眯,蹭的坐起身,對蕾娜塔道:“追查這個ID。”
蕾娜塔迅速開始運算,一行行代碼在她眼中閃過,她花了七分五十一秒,最終搖頭:“查不出,對方的隱蔽能力太強了。”
如果只是普通惡作劇,那麼肯定輕而易舉就能追查出發信人到底是誰,然而對方深諳黑客技巧,把自己藏得如此之深……
尤諾猶豫不決起來,思忖了一分鐘之久,他對蕾娜塔道:“關閉所有門窗,啟動防禦系統。”
蕾娜塔立即執行指令,並且將別墅周圍的監控攝像頭全部開啟,光幕分成四個,顯示着不同方位的狀況。
所有的窗帘也都垂下,將自然光遮擋在外,也隔絕掉外界視線。
前三分鐘,監控畫面顯示別墅外風平浪靜。
三分零一秒的時候,一台機甲從天而降,炮口對準別墅大門,密集而猛烈地開火。
這只是開始中的開始。
很快的,四面的監控器被突如其來的巨型機械手拆卸,四塊光幕相繼黑掉,蕾娜塔聲音飛快,“中子防禦罩消耗已達百分之六十,請問是否開啟反擊。”
開啟反擊意味着要在防禦罩上打開一個口子,如果對方反應迅速,很可能炮口還沒架出去就藉由那口子將防禦罩撕開。
然而現在的情況,防禦罩遲早會消耗完畢。
“鎖定對面機甲,動作盡量快。”尤諾從沙發上站起,大步走向落地窗,唰的將窗帘拉開,正好和機械手來了個面碰面。
炮口從三樓的露天花台伸出,剛好和機甲手中的粒子炮打了個照面,尤諾感到樓頂震了一下,同時機械手猛地向他揮來。
他清晰地聽到了破碎的聲音,緊接着便見落地窗上出現裂紋。小瘋子嗖的躥到尤諾身前,前腿緊繃、後腿微屈,蓄勢待發。
第二發炮彈自三樓發出時,機械手徹底將落地窗玻璃撞碎,小瘋子反向一撲,把尤諾撲倒在地,接着它尾巴一甩,回頭仰天一嘯。
晴朗的天空瞬間翻臉,枯樹枝似的閃電撕裂天空,接着雷劈下來,道道打在機械手身上,被打中的部位瞬間焦黑。
藉著這視角,尤諾終於看清機械手的整體模樣。它像是個章魚,機械手是它的觸手,伸到半空發動進攻的有四根,剩下還有兩根支撐着它站立,這兩根大概叫機械腿。
小瘋子躥出去和其中一根斗在一起,它四足踏着閃電,所到之處都冒起青煙。而尤諾無暇驚訝,中子防禦罩被消耗光后,機甲直接拆了樓頂的炮台,蕾娜塔用上了所有能夠使用的武器,最後發出一聲慘叫——她的核心晶片被機甲捏在手中。
“放下她。”尤諾站起來,一腳踹開只剩個框的落地窗,走到別墅外。
機甲的腦袋轉了轉,將蕾娜塔的核心晶片舉得更高。
“我再說一次,把她放下。”
站在機甲身前的他渺小得如同螻蟻,機甲的雙眼閃了一下,一陣笑聲透過傳感器穿出。
“她屬於那個人,屬於過去,你真的要我把她放下?”
“這也是我的事情。”尤諾彎下腰,將被踢到地面的窗框撿起,他拖動着窗框,一步步朝機甲靠近。
“就憑這個就像和我打?你可真是自大啊……”
後面他又嘟囔了一句什麼,尤諾沒有聽清。
尤諾拖着窗框走到距離機甲一米的位置,那一頭小瘋子放棄和機械手糾纏,從半空落到地面,幾步奔到尤諾身邊,它用嘴叼着尤諾衣服想讓他後腿,卻被自家主人拍了拍頭。
“一邊玩去,這裏不用你來幫忙。”不知不覺間尤諾的眼神全然變了,古井般無波,猶如黑洞要將所有一切都吸納進去,他的唇角平直,面上沒有半點表情。
髮絲無風而動,衣擺在空中起落,尤諾又走了一步,金屬和地面發出令人牙酸的划拉聲。
小瘋子仍是不肯離去,一直和它“玩耍”的章魚把手伸了過來,尤諾想都沒想,伸手將窗框一砸,生生將機械手給削去一半。
這一擊后他保持着動作,手一動不動地站立着。
只剩個臂膀的機械手下壓了一下,接着一挑,將尤諾手上的窗框甩飛,他後退兩步,驟然垂下腦袋。劉海之下眼睛不住瞪大,表情猙獰得像是要把這雙黑珠子似的眼珠鼓出來,他手顫抖着扶住額頭,腿也不住發抖,眼見着就要跌倒,身旁的小瘋子嘯了一聲,引來幾道雷電,同時體型變細變長,成了一個少年的模樣,將尤諾扶住。
前幾日的那種感受又襲遍全身,尤諾實在是疼得厲害,他試圖往前邁步,沒想到腿一軟,連帶扶着他的少年一同跪倒在地。
尤諾“嘶”了一聲,手撐上地面的剎那,他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扭曲。地面彎成弧形,頭頂的機甲各個部件都錯了位,還有那隻章魚,機體上焦黑和銀色雜糅在一起,糊成一個章魚丸子。
他抬頭看了機甲和章魚一眼,機甲捏在手裏的晶片往下掉落,因為空間被扭曲,晶片也時彎時平,落到尤諾手心后,躺得了無生氣。
少年把尤諾架起來,機甲和章魚強忍着扭曲,試探性地再度發起進攻,但炮彈還沒觸碰到尤諾發梢,就被他面前空氣旋渦給包住,吸收不見。
而同時尤諾驟然痙攣起來,少年改以擁抱的姿勢,才勉強將他穩住。
“尤諾?”少年雖然不太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猜出是他使用了這種奇異的力量才造成身體上的痛苦。
少年也由於長久沒有說話,聲音沙啞,透着一股滯澀感。
尤諾沒有回答他。
事實上尤諾已經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音了,只能憑藉本能做出反應。而他的本能……
呵呵,這樣的本能可真是奇怪,難怪希利爾會防着他。
雖然渾身都疼,每一根腦神經都像被扯着一般,尤諾的思緒仍是有些不着邊際。
漸漸地他連視覺都被剝奪,心跳聲卻越發清晰。
砰——
如同擂鼓。
砰——
有什麼排山倒海而來。
尤諾最後趔趄了一下,倒在少年的懷裏。
扭曲的空間慢慢恢復成原樣,少年回頭看了眼機甲和章魚,正要做什麼,卻聽得一聲轟塌巨響——尤諾的別墅倒了。
機甲和章魚見自己有了機會,立即發動進攻,他們的目標倒不是尤諾,而是抱着尤諾的那個少年。
少年咬緊下唇,現在這個情況他不能放開尤諾,但不放開尤諾,他無法進行躲避和進攻。
猶豫之間,他聽見身後響起巨大的轟鳴聲,少年條件反射地帶着尤諾趴下,一顆炮彈堪堪擦着他剛才發梢的高度過去。
對面的機甲和章魚見他們來了增援,章魚機械手一收,將自己縮成個球,鑽到機甲背後。機甲底部噴出氣流,同時舉起手上的炮口,沖空中橫掃,趁着硝煙四起時猛然轉身划入天際。
坍塌的別墅之後懸浮着三台機甲,為首的是王級機甲巴爾,駕駛艙中的希利爾示意身後兩人不要去追,將巴爾停到地面,直接從駕駛艙跳出來。
他三步並兩步走到尤諾和少年身前,將栽在少年懷裏的尤諾撕出來,表情嫌棄,“你變回人的時候不知道穿件衣服?”
少年渾身赤.裸,從頭到腳坦坦蕩蕩,該露的、不該露的全露了出來,他沖希利爾快速吼了一句,迅速變回西伯利亞犬的模樣,恨恨地在地上磨爪子。
“陛、陛下,這是怎麼回事?”希利爾帶來的兩人中有米勒,年輕的雄獅軍團團長被大變活狗嚇了一跳,尤其是這狗曾經還欺負過他。
“回去跟你解釋。”希利爾掃了米勒一眼,將尤諾打橫抱起,大步走向已經變形為飛行器的巴爾。
“把狗也帶上。”希利爾又吩咐了一句。
小瘋子當即嚎了一聲,招來一道雷劈到米勒腳下,迫使米勒停下腳步。
希利爾沉聲道:“抓他的鏈子!”
小瘋子趕緊往旁側掃了一眼,只見他的狗鏈子正拖在地上,他扭頭打算用牙叼住,米勒卻先他一步就地一滾,站起時鏈子的那頭已在手腕上纏了兩圈。
“汪!”小瘋子兇狠叫道。
“尤諾元帥會和我們一起回皇宮,作為他的寵物,你要聽話。”米勒試圖安撫他。
“汪!”小瘋子憋屈地看了一眼越走越遠的希利爾,最後變回人形,一把扯回自己項圈上的鏈子。
米勒下意識地挪開眼睛,“這個……你還是注意點好。”
“注意什麼!”少年嘶聲吼道,“愚蠢的人類,你爸爸我已經三年多沒變回過人形,哪來的衣服穿!”
對於這個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卻自稱爸爸的少年,米勒表示汗顏,他從空間鈕中拎出一套備用衣服丟過去,“你先穿我的吧,總比光着好。”
少年惡狠狠一“哼”,接過衣服開始往身上套。米勒身形高大,衣服對於少年來說過分寬鬆,褲腿踩在腳下能夠直接拖地。
米勒認命地走上前,幫少年把褲腿挽好,袖子的一隻已被少年自己路上去,他拽住另一隻,拉着少年往前走。
“走了。”
少年掙了兩下,不情不願地跟上。
飛行器里,希利爾將尤諾平放在沙發上。他的臉色極為蒼白,如同經年脫落後泛着死灰的白牆,呼吸聲也極輕,若不是握住的那隻手上脈搏仍在跳動,希利爾幾乎以為他就要這麼去了。
希利爾單膝跪在尤諾面前,神色複雜。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如果尤諾仍是那邊的人,那邊又為什麼要用這麼粗暴的手段來將他帶走?
而且尤諾……
他第一次知道他的老師身上藏着這麼大一個秘密,比當初查到尤諾曾經屬於過銀河團還令他震驚。
如果尤諾當年來到艾托納帝國,不是出於銀河團的指示,而是不得不逃到這裏來的話,那麼銀河團現在三番兩次想要把他帶回去,是不是出於他身上這股奇異的力量?
邊思索着,希利爾打開手環,在通訊錄里找到莉莉安院長,讓她帶一名神經科的醫生到皇宮去,接着他讓巴爾拿出急救箱,為昏迷的尤諾掃描治療光線。
尤諾做了很長一個夢,夢中的場景格外奇怪,他像是走進一個四面都是曲面玻璃的空間中,所有東西都十分扭曲。隨着他不斷向前,日月星辰開始倒置,最後大地在頭頂,星辰在腳下。
一路過來,有許多碎片和他擦肩而過,那些碎片是他的記憶碎片,有時看到的是嬰兒時期的,有時看到的又是少年時代發生的事情。他記得的和忘記的通通浮現在眼前,好似又把人生重新走了一遍。
從頭到尾,一段十七年的人生。
他呱呱墜地,他牙牙學語,他從只能四肢爬行到漸漸雙腿站立,然後他的至親被一場車禍帶走,一對新的面孔將他領進房門。
後來發生了一件不可置信的事。
他看見他的姨母把他死死捏在手中的相框拖走,狠狠摔在地上,才到成人腰部的男孩發了狠,把姨母撲倒在地。他漆黑的雙瞳倒映出姨母驚恐的面龐,接着他從姨母眼中看到了狹小閣樓內所有一切紛紛砸落在地。
伴隨重物落地的,是漸漸扭曲的閣樓內部,像是從哈哈鏡里映出的鏡像。
尤諾眨着眼睛,想要把這部分記憶碎片抓到手中,然而剛伸手去觸碰,那浮動的光芒碎片竟漸漸消散了。
他又眨了眨眼,往四周看了看,到處都是扭曲的物體和顏色,和記憶碎片里的無二。
尤諾回想起少年時期,難怪有一段時間,姨母一家對他的打罵中帶着畏懼。這樣說來,這種恐怖的能力其實是他生而就有的,只是被他忘記了,不是元帥尤諾這個殼子所帶給他的。
他頓住腳步蹲下身去,眼中露出茫然。
原來他……生來就是個怪物?
啊,是個怪物呢。
尤諾輕嘆一聲,雙腿晃了晃,便跪倒在地。
這是一間位於地下、現代感很強的房間,色澤冰冷,到處都是線條鋒利的儀器,讓人難以和地面上那棟巴洛克式建築聯想到一塊。
少年被按在一張冰涼的床上,這是某個儀器的檯面,儀器台左右兩側各伸出兩個銬手將他銬上,而原本米勒給他的衣服,也被順手扒得一乾二淨。
“希利爾你大爺,你有本事讓我穿衣服,有本事讓我一直穿着啊!”少年不斷掙扎扭動,同時大聲吼叫。
站在儀器旁的兩名研究員皺了皺眉,只見針管在燈下一晃,接着裏面的液體被推入少年頸間。
少年嗚咽了一聲,罵罵咧咧的話終於停下,癱倒在儀器台上。
兩個研究員交換眼神,開始往少年赤.裸的身體上安置檢測儀器。
希利爾抱臂站在監控器前,聽到少年罵爹罵娘不怒反笑,智能管家站在他身旁捂住眼睛,不太敢直視屏幕里的少年。
“約翰。”希利爾喊出智能管家的名字,“你說他會符合嗎?”
“無法確定,一切要等結果出來了才能知曉。”約翰道。
希利爾嗤笑一聲,眼神輕蔑,“我估計不符合,他的毛色黑白相雜,說明血脈不太純粹。”
約翰卻搖搖頭:“史上不是沒有出現過毛色是兩色相雜,但血脈純正的異能獸。”
“這麼多年來只出現過那一例,概率有多小,你算得比我清楚。”希利爾挑挑眉毛,“我先去書房了,結果出來后你來通知我。”
“是。”約翰彎腰恭送他。
尤諾又一次睡進皇帝的寢殿,莉莉安院長和她的助手瑪麗對於在寢殿中為人診治已頗為習慣。
燈從頭頂打下,莉莉安檢查着尤諾的眼球和舌苔,瑪麗將兩片黑色貼片貼在尤諾後腦勺和後頸,貼片連着一台儀器,儀器上方的屏幕數值不斷波動。
床上人的精神力極不穩定。
“抑製劑。”莉莉安道。
整個過程,除了必要的交談外,莉莉安和瑪麗都安靜無聲。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兩個小時,期間尤諾醒過來一次,但毫無意識,不到半分鐘又昏迷過去。
兩小時后,瑪麗關掉亮度極高的探照燈,取下尤諾十指上套着的東西,莉莉安院長走到寢殿另一邊,摘下口罩。
“陛下,能給我講一下尤諾為什麼會再一次變成這樣嗎?他的情況比上一次還要嚴重。”莉莉安語氣嚴肅。
希利爾垂下眼:“很抱歉。”
“陛下!”莉莉安抬高音量,“如果無法說出原因,那麼請向我保證這樣的情況不會出現第三次!尤諾短時間內連續受到兩次精神力上的殘害,再來一次,我無法保證能將他喚醒!”
“我保證。”希利爾的眼皮顫了一下。
“我保證。”他又重複一遍。
莉莉安偏頭一哼,“我不太敢相信你的保證,上次你也是這麼對我承諾會監督尤諾按時鍛煉的,我會把瑪麗留在這裏,照顧他的日常起居。”
“這就不用了。”希利爾立刻反駁。
“怎麼不用?”莉莉安瞪眼,“你是想讓沒有實體的約翰照顧他,還是毛手毛腳的僕人照顧他?”
希利爾心說由我來照顧,但想到自己並不是專業級的,只得退讓一步,對隨時聽候差遣的智能管家道,“約翰,去給瑪麗小姐安排房間。”
那邊瑪麗已將所有器具都收拾好,她把空間鈕交到莉莉安手上,轉身朝希利爾屈膝,“陛下,我會每隔四十分鐘過來一次,為元帥更換點滴,一直到元帥醒來。六小時后,元帥還需注射一劑抑製劑。另外,請您吩咐廚房隨時準備好軟糯易入口的食物,要以清淡為主。”
希利爾朝一旁的約翰擺擺手,智能管家立即將命令往下傳達。
瑪麗和莉莉安走後,希利爾坐下還沒到三分鐘,約翰再度出現在它面前,“陛下,研究所那邊出結果了。”
“說。”希利爾抬眸。
“結果是……那個少年是雷狼一支的純種血脈,正處在第二階段。”約翰低眉順眼回答。
希利爾:“……”就那小雜毛還是純種血脈?
“您之前打算把他丟出去的計劃不能實施了,純種血脈實屬難得,是接下來計劃里缺一不可的環節。”約翰繼續道。
希利爾把骨節捏得咯咯作響,“通知研究所的人,開會!”
異能獸研究所的人同樣隨時待命,希利爾的吩咐才傳下去五分鐘,所有人已經就位,把會議室的圓桌圍得滿滿當當。
希利爾坐到主位上后,研究所所長自覺站起,向他進行彙報。
“陛下,那個少年是純種雷狼,如今《古卷》上提示的三大異能獸:天狐、雷狼、風虎都已出現,我認為離預兆不遠了。”所長雙手都戴着手套,捧着一本極薄的書,這書的封殼老舊得如同乾枯的樹皮,邊角打着卷,看着就十分脆,估計一碰就會掉渣。
所長用鑷子將書頁翻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后,繼續道:“銀河團也和我們有一樣的想法,畢竟三大異能獸就是因為銀河團而存在的,是神留在人間的拯救者。當年神和巨人大戰,墮落和倒戈的神與巨人結合,產下的孩子被稱為半神族,半神族沒有繼承巨人的體貌,卻擁有一半的神力。那些神力來源於墮落之神,意味着破壞和毀滅,半神族蟄伏至今,想要毀滅的肯定不只是小小一方土地。”
在銀河系末期,神和巨人一族爆發戰爭,人類被戰火折磨得毫無生存可言,人類加入神的一方,而墮落的神與巨人生出半神族與之抗衡。戰役的最後,神和巨人共同沉睡入銀河系廢墟,神料到人類和半神族之間將會有一場惡戰,因此在世間留下三道神力,分別化為天狐、雷狼和風虎。
而現在,戰爭將近。
“我們雖然不知道銀河團藏身在何處,但《古卷》上早有預言,每隔一千兩百年,海伯利根彗星會光臨一次艾托納星系,這個時候將是半神族活動頻繁的時候。”另一位研究員站起來。
“預言已經應驗了一半,您在格拉茨星上的遭遇,以及我們剛才通過監控看見的奧斯西山上發生的事件,幾乎能肯定是銀河團的作為。”
“他們甚至研究出了‘神之詛咒’這種東西來對付我們,這就是在宣戰!”
研究員們你一言我一語,等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后,希利爾抬手,“我們確實不能再被動下去,然而我們對於他們知之甚少,就算行動,也不從哪……”
一個人站起來打斷他,“陛下,我們手裏握着‘餌’!現在已經能肯定的是,在西西弗山上,銀河團針對的不是你而是尤諾元帥,這一次,他們的意圖就更加明顯了,他們想要把尤諾元帥帶走!這說明元帥對於他們來說是個至關重要的工具,我們可以從元帥身上下手,不管是研究他本身還是拿他將銀河團引誘出來!”
希利爾不悅地眯了眯眼,“我們不如拿你當‘餌’,你研究了銀河團那麼多年,能從《古卷》中推出他們將來的動向,於他們來說是個威脅。而且你還是我們這邊的核心成員,抓到了你相當於掌握了我們內部的絕大部分機密。”
馬上有人附和希利爾:“就是。神給我們留下了拯救者,說明在拯救者的幫助下,我們必定能戰勝那些半神族。”
“你怎麼能夠拿一個無關的人去做誘餌呢?你這個思想很危險啊!”
剛才開口之人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悶悶不樂地坐回座椅上。
與此同時,希利爾的寢殿。
尤諾的手抽動了一下,這番微小的舉動剛好被折返的瑪麗捕捉到,她立即拉了一張椅子坐到床邊,為尤諾按着手指,在一些穴位上揉搓片刻后,床上的人悠然轉醒。
瑪麗笑起來,但很快表情又收斂下去,她將放置在床頭的葯餵給尤諾。
尤諾的視線有些模糊,目光無聲,過了好幾分鐘,才看清面前是個沒見過的女性。
“你好,我是你的醫生,叫做瑪麗。”瑪麗對他道。
尤諾用眨眼代替點頭,和上次一樣,他疼得完全無法動彈。
“時間不多,尤諾,我得將事情都跟你講明白。”女醫生不甚明顯地往四下看了看,“這裏可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你願意和我去花園嗎?”
尤諾沒有動作。
瑪麗咬了咬下唇,傾下身子,附到尤諾耳邊輕聲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惑,老實說我當時聽說你醒來就很震驚,這證明銀河團的計劃生效了。我也知道你可能不信任我,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希望你能安安靜靜在這裏度過此生。”
她在“這裏”二字上加了重音。
“可惜他們不會讓你那樣做,他們花了五年才讓你從銀河系來到這裏,為的就是讓你替他們辦事。”
尤諾偏了偏頭,黑眸直視瑪麗碧綠的眼睛,半晌后開口,“你很清楚……”
“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瑪麗握住尤諾的手,“這裏被智能管家監控着,我們去花園說話。”
說完瑪麗從空間鈕中取出一副摺疊輪椅,她吃力地將尤諾挪上去,推着他出門時果然受到約翰的阻攔。
“女士,元帥還不能出寢殿。”
瑪麗笑得溫和,“外面太陽很好,曬太陽有助於藥效的吸收,而且外面流動的空氣也對元帥的身體有好處,所以我打算帶元帥去花園走一走。”
約翰面露難色,虛擬影像仍是擋在兩人面前。
尤諾垂下眼,似笑非笑,“是陛下讓你看住我的嗎?”
比起直截了當想要和他進行談話的瑪麗,他更討厭希利爾這種假惺惺的關懷。
“這倒不曾……”
“那就走吧,瑪麗。”說完尤諾一咳,他一手捂住嘴,一手揪住心口,似是要把心臟揪出來。
見狀,約翰終於退讓一步,並囑咐瑪麗一定要照顧好尤諾。
“你不必這樣的,我能說服他。”瑪麗小聲道,她皺緊眉頭幫尤諾順氣。
緩和過來后,尤諾癱在椅背上,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龐滑落,如同雨下,他超前揚了揚下巴,示意瑪麗快走。
瑪麗一直將他推到花園的噴泉旁,水聲嘩啦,將他們的談話聲掩蓋。
“這件事得從頭講起。我,你,瓊恩,我們原本都是被銀河團收養的孤兒,居住在遙遠的遠星系。銀河團收養了不少孤兒,都在某個領域有着傑出天賦的人,他們把我們當作機器一般訓練,你的……哦不。”她頓了一下,皺眉思索,“我也不知該如何區分你們,就用元帥來代替我所認識的尤諾吧。”
“元帥的機甲操作和武術都是在那學會並且練習到精湛的。我的天賦體現在醫術,瓊恩是在計算機上。隨着我們不斷成長,從銀河團底層進入到中層,我們對銀河團了解了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