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時間亂序者01
學生宿舍大樓每一層走廊的兩端都安放着傳送裝置,尤諾和希利爾住的地方不在學生公寓的範圍內,因此軍校特地在希利爾房間內擺了一個。裝置有些像登機前的安檢門,希利爾拉着尤諾站上去,頂上綠燈轉紅的瞬間,兩人消失不見。
他們被傳送到一個山坡上,正好處在森林的盡頭,往前看去是一片開闊的灌木叢。時值五月,花開遍山野,織成一片美麗的錦緞。
往更遠處看去,山之後的山仍佈滿冰雪,在陽光底下泛着藍。
“我們被送到了高緯地區,這個時間點光照仍充足,所以在北半球。”希利爾往周圍掃視一圈,分析道,“北半球西西弗山,這裏是森林和草甸的交界,海拔應該在一千七百米左右。一下子被送上這麼高的地方,老師你還好嗎?”
尤諾點點頭。現在為止他還沒出現任何不良反應,大概得益於一直住在奧斯西山上。
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找出佈置在此處的前置考驗,昨晚尤諾粗略地將“學院之星”爭奪戰了解了一番,不是每個組都會好運地被動和前置任務遇上,多數是需要自己找的。
所以學生們將前置任務戲稱為“找打”任務。
尤諾讓馬爾巴士和希利爾的巴爾進行連接,然後將馬爾巴士放飛,後者化作一隻蜂鳥,去尋找他們的“找打”對象。
前置任務分為四種。當然,這四種只是籠統的說法。第一種是野獸,第二種是既定程序的無人機甲,第三種是乘坐在機甲中的教官,而第四種……是前三種的混合搭配。
這個混合搭配又能混出好幾種來,好巧不巧,尤諾和希利爾遇到的是野獸、無人機甲和教官的混合三打。
希利爾讓尤諾收回蜂鳥,拉着他三下兩下爬上一棵高樹,藉著茂密樹葉的掩映,尤諾架起□□,瞄準鏡瞄準那頭明顯歸屬於軍部的野獸。
□□里填充的是麻醉彈,尤諾悄無聲息地扣下扳機,在希利爾的幫助下更換位置,迅速打出第二槍。
槍無虛發。
最後一隻野獸倒地后,□□便沒了作用,這本是就準備着對付野獸的。尤諾將□□丟進空間鈕,在樹枝上一躍而下,然後看了希利爾一眼。
“你怎麼知道我會打狙擊位?”尤諾問。
“我就是知道。”希利爾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你終於肯開口了?”
尤諾瞪了他一眼,朝樹林深處走去。
“我們先找個地方埋伏起來。”希利爾跟在他身後,語氣漫不經心,“他們三方是互相聯繫的,我們宰了這麼多頭野獸,剩下的無人機甲和教官會很快趕過來。畢竟他們的主要任務不是和我們躲貓貓。”
平平一“嗯”,尤諾點開之前馬爾巴士搜尋時順便掃描下的地形圖,因為搜尋到目標后沒有投放追蹤器,所以上面標註的位置還是最初的。
“咱們在這兒。”希利爾伸手在樹林某處一點,“機甲在飛行時會製造不小的噪音,但現在半點風聲都沒有,說明他們還沒趕來。咱們先藏在……”
希利爾思索片刻,確定出一個地點,拉着尤諾快速走過去。
“他們有兩個人,四台機甲,我們這樣‘赤.裸裸’着,真的好嗎?”尤諾問。
“不用擔心,我們會用最快捷的方法取勝。”希利爾輕笑道,他帶着尤諾走到針葉林邊緣。
這是一片緩坡,緩坡底下是被冰川融水侵蝕形成的U型谷,春后融化的雪水擊打着岩石,潺潺中透着一股涼意。
“什麼方法?”
“你看那邊。”
尤諾順着希利爾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裏地形突變,陡然成為一個崖,溪流直衝而去,瀑布垂落,聲勢浩然。
但他依舊半點沒明白希利爾的想法。
“我說過吧老師,帶你來主要是讓你找找感覺,所以一會兒的對戰將由你主攻,我來輔助。”希利爾沒有講解,反而說起了別的。
尤諾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老師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我們不可能過不了前置任務。”希利爾伸手在尤諾肩上按了按,接着便見他將巴爾放出來,巴爾的形態不斷變換,最終成為一架便攜式火箭筒。
與此同時,尤諾聽到馬爾巴士的聲音。
“閣下,敵方接近了!”
噪聲響起在身後,迅速由遠及近,並且伴隨着樹木折斷的嘩然之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開春時在對樹木進行剪修。四台機甲開出四條道,從後方呈半包圍姿勢朝尤諾和希利爾襲來。
“你一直和馬爾巴士連接着,所以從進入駕駛艙到開始操作的時間不會超過一秒。我會為你拖一秒,接下來就看你的了。”說完,希利爾將火箭筒往肩上一扛,從左到右對準針葉林開火。這位陛下毫無環保意識,扇形邊緣的樹都被掃得往後仰倒,掛在四台機甲腳下,成了一道屏障。
他們為什麼不飛高點呢?帶着這個疑問,尤諾讓馬爾巴士變回原形,機械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抓到操作台前,咔噠一聲安全帶自動扣好。
“學院之星爭奪戰最主要的是學生之間爭奪,前置任務的作用是刷掉一批水平低下的。”機甲升空過程中,馬爾巴士向尤諾解釋着,“閣下無須擔心,這種水平的人工智能簡直就是人工智障,你坐着喝口茶的功夫我就能將他們料理完!”
尤諾驚道:“你哪來的自信?”
馬爾巴士仰天一笑,“根據資料庫中歷年學院之星的數據總結出的,這就是數據的力量!”
地方四台機甲已經越過“屏障”,他們從高處而來,佔據不小地形優勢。
希利爾果真說到做到,一秒鐘時間卡得精準,一秒過後,視線可及範圍內已不見蹤影。
尤諾看着屏幕上的畫面,四台機甲不斷逼近,現在隔着五米距離,對方紛紛亮出武器,漆黑的炮口折射着陽光,一片殘破敗落的樹叢之上,顯得格外冰冷與肅殺。
“中間兩台駕駛艙內坐着操縱者,兩邊的都是無人駕駛機甲。”馬爾巴士將探測到的信息告訴尤諾,“我的計劃是……”
尤諾打斷它:“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你去喝口茶歇會兒吧。”
“機甲不需要喝茶。”馬爾巴士聲音乾癟,帶着一絲不愉快。
尤諾沒有理會,他讓馬爾巴士左手變形為炮口,朝兩台有人操作的機甲中央開火,同時藉著反衝力後退。
接二連三的開火將對方陣型打亂,尤諾也操縱着馬爾巴士來到山谷另一側,高低位置扭轉,對方四台機甲成了處於谷底的一方。
馬爾巴士說得不錯,兩台無人機甲的智能水平確實不高,坐在另外兩台機甲中的教官也沒拿出真實水平,尤諾遛着他們,遛了幾分鐘后忽然轉身和追在身後的第一台來了個對沖。馬爾巴士手臂橫掃,狠狠擊打機甲頸部。
這台機甲墜落的瞬間,希利爾不知從哪竄出,他操縱着巴爾接了個飛踢,把機甲一腳踹到陡崖下。
尤諾明白了希利爾選擇在這裏對戰的原因,他將馬爾巴士的靈敏度調到最高,和皇帝陛下踢球似的將四台機甲踹下山崖。其間間隔拿捏得很准,剛好一台砸到前一台,重疊着將幾十米高的山崖佔滿,最後那個冒出一截腦袋,被希利爾用炮一轟,身首分離。
“能想到這種疊羅漢的方法,你也真是個人才。”尤諾靠在椅背上,五指彎曲后又舒展,他語氣平平,聽不出是諷刺還是誇獎。
希利爾覺得是前者,他淡淡一哼,“省事省力又省心不是么,加上你遛他們所花的時間,一共才五分三十四秒。”
“是是是,你了不起。”尤諾毫不掩飾自己的敷衍,他伸手解開安全帶,從機甲巨人體內走出。
通過易容器改變后的外表就是好,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頭髮沒有一絲亂,黑裙也無半點褶皺。
馬爾巴士變回手鏈套在尤諾腕上,將原本的手環往上擠了擠,“閣下,前置任務滿分通過,系統正在為你匹配相應對手,匹配時間預計三秒,已用時一秒,兩秒,三……”
緊跟在“三”字後面的“秒”還沒說出,尤諾感覺地面震蕩了一下,緊接着溪面如噴泉迸發,向上竄出幾股不小的水柱,就跟溪流底下有炸彈爆炸似的。
水柱是有規律的,主要集中在溪流右面,正好撲到懸浮在空中的巴爾腿上。像是被人施了法,水柱在觸碰到巴爾之後竟然在腿上一繞,狠狠將機甲巨人往下拖拽。
巴爾瞬間失去平衡,希利爾立即下達指令,機甲巨人的雙腿變換形狀,炮口朝溪面轟然開火,同時借力往上空衝去。
水散成水珠落回溪中,緊接着再度聚攏,追着空中的巴爾而去。
尤諾顧不上目瞪口呆,手上的馬爾巴士化身為火箭炮,對準水柱下端連續不斷開火。他明顯感覺到了那玩意兒的痛苦,整個柱身大幅度顫抖,四周不斷有細細的“觸絲”伸出,又被內部的力拖回去。
什麼奇幻發展。
他皺起眉頭,吩咐馬爾巴士:“更換彈藥。”
軍校為了學生安全考慮,學院之星爭奪戰期間所有武器都必須更換為一種特殊彈藥,這種彈藥類似於之前填充在□□里的麻醉彈,不會對人造成毀滅性傷害,除開動靜大、聲勢足,幾乎沒有別的優點。
“拋射粒子彈藥填充完畢,激光束準備就緒。”
“探測一下水裏有什麼。”尤諾說話的同時,激光束從火箭炮炮口噴出,光束亮度之高几乎要瞎掉人眼。
他是站在岸邊開火的,斜對岸岸邊的一排石頭被整整齊齊地穿了個洞,串根繩上去就能作為獻給巨人的項鏈。然而他的對手是水,水的可塑性太強,更可怕的是整條溪似乎都被觸怒,全然不在乎重力定律,水嘩然湧上天空,朝尤諾撲來。
馬爾巴士再一次展示出它靈活的思維,在水將尤諾淹沒的前一秒彈出他的救生艙,把尤諾裝進去。
“閣下,未知物質,無法探測。”密封的救生艙中,馬爾巴士語氣無比鬱悶。
“接通巴爾。”尤諾道。救生艙空間太小,他只能平躺着,姿勢之僵硬活像被送進棺材。
艙壁不斷被水撞擊,尤其是背後,彷彿在催促馬爾巴士把他吐出去,這種體驗着實不美妙。
“已接通。閣下,這水流速度太快,現在我的定位已經到西西弗山山腳了!”
“老師,你還好吧?把位置發送給我,我這就來找你。”
馬爾巴士和希利爾的聲音同時響起,一時間尤諾腦子有點亂,恨不得左腦右腦分開使用。
用不着指示,馬爾巴士立即將坐標傳給巴爾,接着它嘗試上浮,卻失敗了。
“閣下,水中‘神之饋贈’含有量不足百分之三。”
尤諾一愣:“什麼?”
“‘神之饋贈’含量不足,機甲無法啟動飛行功能。”希利爾道,“你現在在溪流底部,這就意味着它無法幫助你浮出水面。”
“別的功能總可以吧。”尤諾沒太在意,他伸手拍了拍幾乎貼着臉的艙壁,“變回機甲的樣子,然後站起來。”
“閣下,我們所處在西西弗山山腳,郝厄溪已匯入蒙塗河,此段水深五十二米,我站起來后依舊無法到達水面!”
尤諾:“……”
所以這什麼溪什麼河裏的東西根本不是水吧,不然怎麼會流速這麼快!
馬爾巴士在尤諾沉默的過程中變回機甲形態,這樣至少不會讓尤諾躺得難受。尤諾坐在駕駛座上,看着屏幕中屬於希利爾的光標朝他靠近后又馬上被拉開距離,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到底是什麼么蛾子。尤諾扶住腦袋。
“閣下,水下氧氣置換率低於百分之八,氧氣將於三十分鐘后耗盡。”馬爾巴士兀然出聲。
尤諾呼吸一緊,唰的坐直身體,對馬爾巴士道:“用鉤子拉住河床,暫且把位置固定住。”
智能機甲應聲而動,雙足不斷延長,端頭變成彎鉤。
然而在插.入河底巨石的那刻,所處河段底部驟然一抖,不知被施加了什麼力,巨石瞬間化為碎屑。
就在這個瞬間,加在機甲表面的水壓也變重了。
所見所感超出了智能機甲的認知,馬爾巴士的信息加工系統有些超載,聲音斷斷續續,“閣呃呃呃閣下……我感覺有嘔嘔……什麼東西在在在扯我……”
“你發電報呢?”尤諾皺眉,他看見另一塊監控機甲各項數值的屏幕上數字不斷降低,馬爾巴士在漸漸失去“活性”。
尤諾將不必要的程序全部切斷,最後目光落到正閃爍綠燈的通訊器上,這一瞬間他因為猶豫指尖略略顫抖。
“閣呃呃呃閣下?”
馬爾巴士依舊在打電報,尤諾目光在揚聲器上掃過,“閉嘴。”說話的同時他手指將通訊燈下方按鍵推到底部,中斷和希利爾的聯絡。
“把防禦範圍縮小,只罩住駕駛室。”尤諾道。
他想不出什麼好辦法,GPS顯示他的坐標不斷移動,他和馬爾巴士已經快要被水衝到入海口了。
之前在救生艙中體驗過的感覺又來了,四壁都在被水拍打、衝擊,好似催促他趕快出去。
傳感器仍在工作,屏幕上浮現着外界的畫面,周圍一片昏暗,光在遙遠的地方波動,尤諾看見自己離那片光越來越遠。他右手握上搖桿,左手在操作台上敲擊,試圖讓馬爾巴士模擬游泳的姿態。
然而真的如馬爾巴士所說,有什麼東西在扯着不讓他離開。
時間在流逝,河水依然在流淌,而機甲內部卻如同靜止一般,絕大部分功能都停止運行,除呼吸聲外再無半絲聲音。
機甲巨人默然豎在河底,無形的力量替它開路、推動它前行。
駕駛艙內氧氣含量越來越低,呼吸變得困難,眼皮沉沉垂下,尤諾放在搖桿上的手滑落,身體朝同一方向傾斜的那刻,竟猛然睜開眼來。
駕駛艙頂上的燈已經關了,只有屏幕透着熒熒藍光,照得尤諾形如鬼魅,他的雙眸極黑,空洞得映不出半分光芒。
尤諾撐着手從座椅里站起,他的方向朝向艙門,但還沒有靠近,整台機甲便以尤諾所在之地為中心,所有東西都往外側彎曲,像是哈哈鏡呈現出的鏡像,但中央卻是空的。
駕駛艙連同機甲外殼被扭曲成中部空洞的大胖子,而尤諾從艙內走出的那刻,又還原成平直的模樣。
茶色的發在水中浮動,白襯衣翩翩然然,尤諾回過頭去,朝馬爾巴士動了動嘴唇。
機甲巨人雙眼亮起,化作一枚耳扣扣在尤諾耳垂上,擠開那已經失效的易容器。
那股無形之力拖拽着尤諾,使他下沉。在尤諾雙腳踏上河底的剎那,所有的一切又變了,水流遇見他則往兩邊分去。
猶如神話中的摩西分海,尤諾將周身水流分斷,就這樣一步一步踏上河灘。然而他還沒走完被水漫過的位置,就一頭栽倒在泥沙之間。
椰風樹影,碧天捲雲,海鳥鳴鳴,都離他遠去。
斯坦斯星西半球,燈火次第亮起,蜿蜒成無邊無際的河流,最後彙集於一棟浮華的巴洛克建築上。
夜晚的皇宮比白天更添幾分美感,像是個坐在光暈中的美人。圍繞在美人周圍的鐵門同時關閉,雄獅軍團的巡邏隊伍步伐整齊,秩序井然地穿梭在皇宮各處。
尤諾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醒來。後腦勺似乎被密密麻麻的針扎着,每一次呼吸都會扯到,疼得難以形容。他的四肢也是,彷彿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拆卸安上新的,只微微挪動不到半厘米,關節就“咔”了一聲。
渾身都疼,以至於他無心打量自己身在何處。
床邊的希利爾將光幕關閉,俯下身去幫尤諾打開懸在他頭頂的鎮痛泵按鈕。
“老師。”希利爾輕聲道。
尤諾連“嗯”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他不敢挪動腦袋,只能抬起眼皮,斜斜看着希利爾。
“我們回到首都星了,現在你在我的寢殿。”希利爾邊說邊端起床頭的水杯,棉簽被溫水蘸濕,輕輕點在尤諾乾裂的嘴唇上。
在尤諾昏迷的過程中,這樣的動作希利爾做過無數次,因此分外熟練。
他先將唇潤濕,然後才用吸管喂水。這水不是普通的白水,但尤諾嘗不出具體是什麼。
“馬爾巴士被我送去裝備部修理了。損壞不算太嚴重,比起艾利歐格來說。”希利爾輕輕一笑,“你是有多克機甲,兩個月內兩台經過你手的王級機甲都不得不返廠修理,一台基本上算是報廢,另一台正在報廢的死線上掙扎着。”
那還真是對不起了啊,可惜把他賣了都賠不起這兩台機甲的錢。
尤諾轉了轉眼珠子。
哎不行,挪動眼珠子也疼,尤諾絕望地閉上眼。
“西西弗山上的事已經成立專門小組過去偵查了,他們在那溪流里發現了一種反‘神之饋贈’的物質,我暫且定名為‘神之詛咒’,這種物質會抑制‘神之饋贈’,所以馬爾巴士陷進去后無法啟動飛行功能。”希利爾繼續道。
聽到這,尤諾又睜開眼。他開口開得艱難,喉嚨跟個破風箱似的,發出的聲音極為沙啞,“就是那玩意兒在扯人?”
這句話剛落地,他就止不住咳起來,全身的痛都加重幾分。他的唇色蒼白下去,眉頭皺成結,眸子裏光碎了,化成眼淚從眼角滑下。
“你別說話。”希利爾也跟着皺起眉頭,他坐到床畔,伸手拭去尤諾眼角的淚。“扯人的不是‘神之詛咒’,那股力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把源頭到入海口的水都查了一遍,沒見到半點影子。”
眼見尤諾又要不安分地挪動,希利爾按住他,語氣無奈,“老師,你不要生個病就跟得了多動症似的好嗎?你的精神力受損嚴重,然而往腦子裏打止痛藥多半會跟着廢了,所以你行行好消停會兒。”
“閉嘴。”破風箱再次抽動。
“好好好我閉嘴,等你好了我再跟你說。”皇帝陛下向病號展現出謙讓的美德,他將房間內光線調暗,坐回床邊那把椅子上,繼續處理之前的事務。
尤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根據頭暈程度判斷,肯定是在十二個小時以上。現在全身跟回爐重造失敗了似的疼,也不知道多久才能養好。
在心中長嘆一口氣,尤諾又開始琢磨起別的。剛才希利爾說這是在他的寢殿,那邊是在他卧室了,現在他佔了希利爾的床,真是挺不好意思的。不過諾大一座皇宮,空出的房間沒有一百也有五十,為什麼要把他放到卧室里來呢?
而且他現在渾身是傷,更合理的安置地點該是醫院吧?
尤諾眼皮垂下又睜開,想不出皇帝陛下腦子裏裝着的是啥。
他的眼神變得飄忽,從頭頂的吊燈移到天花板,天花板被光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隱在黑暗裏,一部分被橘黃燈光照耀。明暗交界之間,尤諾又似乎看出了點別的,但眨眼之後就消失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尤諾聽到遠處鐘塔的聲音,數了數,鐘聲響了九下。
夜裏九點了。
尤諾忍着疼移動了下快要躺僵的脖子,眼睛望向希利爾,“陛下。”
希利爾扭頭:“嗯?”
“九點了。”
“我聽見了。”
“我困了。”
“你睡。”
尤諾撇了撇嘴:“這是你的床。”
希利爾面不改色:“你已經躺我床上兩天了。”
尤諾:“……”沒想到您這麼樂於助人。
希利爾換了個坐姿,翹起一條腿,背完全倚在椅背上,“老師,你連續睡了兩天零五個小時,期間全靠葡萄糖供養。現在喝完葯已經超過半個小時,可以吃一些清淡的流質食物。”
流質食物,營養液?尤諾眼裏劃過一道嫌棄,趕緊出聲拒絕。
“我是那種苛待病號的人嗎?”希利爾沒好氣道,很明顯他猜到尤諾在想什麼,“這幾天晚上廚房也有人值班,我讓他給你做一碗粥,南瓜粥怎麼樣?”
尤諾挑剔道:“南瓜就好,不要放米,熬濃稠一點。”
“要加糖嗎?”問完,希利爾喚出打理皇宮日常事務的智能管家。
這位管家的虛擬形象是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眉目慈祥,穿着得體的西裝、白襯衫,畢恭畢敬地向希利爾和尤諾行禮。
“不加糖,南瓜要選甜一點的。”
“還有別的要求嗎?”
“加牛奶……”
話說著說著尤諾就開始昏昏欲睡,眼睛睜開又合上。
最後一次,希利爾清晰地聽見“嗒”的一聲,便見尤諾再沒能將眼睜開。
他頭依然歪着,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
希利爾揮手示意智能管家去向廚房傳話,放輕動作從座椅里站起,把尤諾把腦袋擺正,掖好被角。
即使用了治療光線,尤諾身上的疼也退得緩慢。鎮痛泵不能長期使用,所以之後他只能靠自己強忍着。
第三天,尤諾的嗓子終於變得順滑,起身活動關節也不會再咔咔作響。他翻身下地,把自己挪進浴室,獨立自主地洗了個澡。
當然,前幾天無法獨立自主並不是指由希利爾幫忙,幫他清洗的是浴室自帶的沖洗程序。設計這個程序的人大概是智障,不會從用戶體驗出發,機械手拿起沐浴露扭開瓶蓋便直直往下傾倒,把人從頭到尾澆個遍,然後水被花灑激情噴射。
為什麼說是激情,因為水流時大時小,偶爾花灑還會抖。
尤諾差點沒洗出心理陰影。
尤諾頂着毛巾從浴室里出來,剛好撞見進門的希利爾,他眸子閃了閃,看見希利爾身後跟着一排懸浮托盤,便明白過來,中午到了。
而托盤們在皇帝陛下頓住腳后一一抖了抖,差點沒穩住接連撞上。
這幾天他一直癱在床上,對於時間不是很敏感,希利爾並不常在寢殿,只有一日三餐會準時準點過來,因此皇帝陛下變相成了個報時器。
尤諾還沒來得及擦頭髮,水順着貼在臉頰上的濕發滴落,將身上的居家服潤濕。有的水珠直接從居家服與鎖骨間的空隙鑽進去,不知停留在何處。
希利爾回頭看了看托盤們,藉著角度調整好表情,才朝尤諾走去。
“老師你也不知道把頭髮吹乾再出來?”
老媽子上線了,尤諾伸手拉了拉毛巾,腳往後挪了一步,退回浴室中。
再出來時菜已在桌上擺好。由於這些天尤諾活動不便,希利爾的寢殿新開發出餐廳功能。宮廷御廚們經過上次的比試,紛紛對尤諾改觀,有的甚至大着膽上來請教,菜品的味道也日漸提升。
有那麼一瞬間尤諾覺得自己是偉大的,他該去開所廚師學校,造福整個艾托納帝國。
菜色清一水兒的淡,以滋補為主,隱隱透着葯香。尤諾不情不願地在餐桌前坐下,猶豫半晌,伸手給自己盛了碗湯。
“陛下,之前您沒跟我說完,我們在格拉茨遇到的除了‘神之詛咒’,另外的那股力量是什麼?”嗓子利索后,尤諾招呼都不打,直切主題。
“你對《沉默古卷》了解多少?”希利爾卻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成書於一千二百年前的散文神話故事和英雄傳奇?[1]”尤諾勺子頓住,《沉默古卷》是他之前搜索和銀河系有關的社團組織時了解到的,講述的是銀河系末期發生的神話紀事。
那個時期,神的威嚴遭到巨人挑釁,與巨人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人類的生存環境受到嚴峻威脅。人類雖然弱小,卻是一種堅韌的生物,人類用加入戰爭的方式來獲求血脈延續,企圖以戰止戰。故事的末尾,神和巨人同歸於盡,人類數量也銳減。
尤諾當時看笑話一樣看過去了。他就是來自銀河系的人,人類探測了那麼多年都沒在星系內發現別的生命體,突然蹦出一本書告訴他人類其實和神還有巨人共存着,這三者之間還打了仗,他只會覺得這本書的作者腦子裏有坑。
希利爾點點頭,“《古卷》一共有十三卷,對外公佈的只有七卷,這七卷是我們希望人們看見的,另外六卷里包含着會顛覆世俗認知的內容。”
“顛覆世俗認知的內容?”尤諾把希利爾話里的重點重複了一遍。
“對,這涉及到對世界的根本性認知。”希利爾苦笑了一下,“物質才是世界的本身,神並不存在,他們只是幻想出來的精神救贖。這個觀念已深入人心不知多少年,貿然把真相說出去,只會動搖政權、散了人心。”
尤諾驚得勺子往下滑了一寸,幾乎要整個沒入湯里,他趕忙撈了一下,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着希利爾,“真相?你是指世界是唯心的,神是存在的?”
“曾經存在過,現在只留下了‘神之饋贈’和其他的一些東西。”希利爾遞去一方餐巾,慢條斯理地道,“雖然《古卷》前七卷講述的故事真實性不高,但裏面藏着眾多蛛絲馬跡。我們從前七卷中將線牽出來,對其進行深度研究,在近些年裏終於將后六卷破譯了三卷。”
尤諾沒有去接,“你們?”
希利爾也不惱,將餐巾放到尤諾手邊,繼續為他解答:“是的,我們,俗名是宗教文化研究協會,直接隸屬於皇帝。”
叫什麼名字並不是重點,重要的是這個機構到底研究出了多少東西。問出口后,希利爾卻沒有回答,他笑了一下,夾起一筷子貢菜放到尤諾碗裏,“老師如果感興趣,可以通過考核到協會來,我想那群研究員們很歡迎你加入。”
他一臉“我看在你是親身經歷者的份上才告訴你那麼多”的表情氣得尤諾肝疼,轉念一想又確實如此,如果不是有那麼一場奇幻經歷,他可能根本不會觸及到“世界的真相”。
尤諾換了幾個邊緣性的問題,“那麼在格拉茨的時候,那股力量就是屬於神的了?它為什麼攻擊你和我,你又是怎麼把我救出來的?”
希利爾眼睛眯了一下,“老師你又不記得了?”
“什麼意思?”尤諾訝然。
“你不是我救出來的。我找到你的時候,那股力量就已經消失了。”希利爾道,“我也很好奇你是怎麼逃脫的,但當時馬爾巴士的所有程序都關閉了,沒有任何記錄。”
尤諾皺起眉頭,“我自己出來的?”
希利爾點頭。
尤諾盯着希利爾的眼睛,琢磨出一絲不對勁來。
他下意識地低下頭,在腦海中將自己與希利爾的對話從頭到尾串了一遍,越發覺得不對勁。
矛盾太多了,希利爾若是真的好奇,為什麼不直接問出來,要不是他兜了個圈子,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是自己從河底跑出來的。
重點就在於這個不問,不問就代表希利爾其實知道些什麼,而希利爾知道,卻不肯說……
說到底是因為他。
希利爾將觸及到世界根本的問題都告訴了他,別的卻不問不說不解釋,大概是在……防備他?
為什麼要防備他,他又做過什麼嗎?
尤諾盯着面前的湯,湯汁澄黃,清澈透底,也將他的臉倒映得清晰。熱氣從湯麵冒出,尤諾卻感到冷得徹骨。
把所有的事情從頭理一遍,從一年一度尤諾元帥的忌日一直到今天,希利爾的懷疑恐怕早已深種。
這是當然。死而復生這種事,放在唯物者眼中自是不信的,還會想方設法懷疑當時醫院的論斷,把原因往醫院誤診的方向靠攏。而如果對於一個有神論者來說,想到的大概是神跡,或者別的禁忌手段。
從這個角度想,難怪希利爾會設法把他留在首都星,為他擋下軍部一次又一次的請求,就連軍部聯合向他施壓只是他不得不答應,也要陪着他過去。難怪他這次受傷后醒來的地方不是醫院,而是皇宮。
三天了,他從沒走出過這座寢殿半步,這大概就是……軟禁吧?
想到這裏,尤諾反而笑起來,希利爾將他軟禁,不會是出於害怕吧?害怕他這“死而復生”的怪物,害怕他這能無聲無息從神手中脫逃的妖魔。
尤諾看見倒映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然後他動了動勺子,將畫面攪碎。
“我確實想不起來了,鬼知道我在水底下經歷了什麼,才會變得渾身跟被拆掉重裝似的。”尤諾抬頭看向希利爾,“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您沒回答我,它為什麼要攻擊我們呢?”
“鬼知道呢。”希利爾道。
一頓飯吃得沉默無比,除了湯匙偶爾撞到碗壁,再無半點聲音,尤諾吃得極少,每道菜都嘗過一口后,就放下筷子。
“我吃好了,陛下您慢用。”尤諾拿起自己的那方餐巾擦拭嘴角。
“才吃了這麼點。”希利爾眉頭微不可見地皺起,“老師你身體……”
尤諾眼角下瞥,微微一笑,“我已經吃飽了。”
希利爾還想再說什麼,尤諾就已拉開椅子走出去。
他進來的時候沒有關門,陽光傾瀉進來,將室內一方照亮。尤諾走到明暗交界之後,在暗處伸手攬了攬那光。
手心除了溫度,什麼也沒感受到。
遠處鳥翱翔天際,雲絲在藍天之上細細勾勒,尤諾抬了抬眼,收回攤開在陽光下的那隻手,回頭看向希利爾,“陛下,我覺得我好得差不多了,是時候回去了。”
既然表面上相安無事,那還是爭取一下比較好,萬一成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