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八零。暮雪白頭老。
江月清涼半溫酒,生死不過一場休。
商青鯉的手堪堪圈住原欺雪的腰身,原欺雪已伸手勾住了商青鯉的脖子,她失了血色的臉慘白如紙,鴉發淌水,水珠如線順着額頭臉頰向下滴落,整個人像一隻受到了極大驚嚇的兔子,驚魂未定地往商青鯉懷裏鑽去。
“哥哥……”原欺雪低聲啜泣道。
她聲音裏帶着濃濃的哭腔,若蚊蠅一般,幾不可聞。
似是所有的驚慌失措都在這聲“哥哥”里化作了無盡委屈。
商青鯉摟着原欺雪的手不禁一緊,索性將人攔腰抱起,足下輕點蓮葉,飛身將原欺雪帶回了她住的院子裏。
緊閉的房門被商青鯉一腳踹開,她抱着原欺雪進了房間,反手一掌將房門掩上。
原欺雪的手仍舊緊緊勾在商青鯉的脖子上,口中一直反覆呢喃着一句“哥哥”。商青鯉扶着她在地上站好,沒有任何猶豫地解開了她的衣裳將人剝了個精光,手掌一翻隔空取來一條長帕拭去她身上的水痕。
把原欺雪抱上榻,商青鯉用帕子裹住她尚在滴水的一把長發,翻出一套乾淨的中衣替她換上,又扯過榻上的薄被搭在她身上。
被子剛搭在原欺雪身上時,玉輕舟已在門外喚道:“阿鯉。”
商青鯉走過去將門打開,玉輕舟站在門口探頭向房內瞄了一眼,見到被商青鯉隨手扔在地上的衣裳,他面色古怪道:“阿鯉…你這是把人活剝了?”
“……”商青鯉逕自走到茶几旁坐下,道:“你有意見?”
“沒。”玉輕舟擺了擺手,道:“我已經讓謹言去請御醫了,這個…咳…我就不留在這裏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自始至終不曾抬眼向榻上的原欺雪看去。
商青鯉道:“她有穿衣服。”
玉輕舟腳步一頓,又聽商青鯉道:“是我剝光了她,要負責也是我負責,你躲什麼。”
“咳。”玉輕舟回過頭來看着商青鯉道:“其實這種事你可以讓丫鬟來做的。”
“嗯。”商青鯉可有可無的應了聲,道:“顧輕呢?”
“顧輕?”玉輕舟一愣,眼波微瀾,道:“那個南蜀郡主啊…父皇遣人秘密送她回去了。”
南蜀與北楚兩國現下的關係本就有些微妙,都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九霄之上自是也容不得兩個霸主的。偏偏兩國之間又有個倚仗山川之險在夾縫中頑強求生的東朝在,致使兩國面上一派和氣,暗地裏卻互相較勁都想要拉攏東朝。
東朝掌權者也不是個糊塗的,雖與北楚斷絕往來幾近十年,但這十年裏與南蜀走的也不算太親近,大有閉關鎖國之意。
南蜀與北楚互相制衡的結果便是兩國都不敢輕易起兵強行吞併東朝,一來東朝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強攻之下必有一定傷亡。二來,說到底也不過是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顧輕身為南蜀郡主,又是南蜀晉王風吟晅未過門的妻子。風吟晅其人,商青鯉不清楚,玉輕舟卻是了解些的。此人是南蜀太子風吟曄一母同胞的弟弟,軍權在握又深受風吟曄的信任,他此次奉旨去南蜀祝壽是假,參加風吟曄的登基大典是真。
這關頭顧輕被追殺,想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顧輕若是在北楚境內出事,大抵沒有人比玉輕舟更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今日之北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若真與南蜀撕破臉皮……
“我知道了。”商青鯉掃了一眼面色沉重的玉輕舟,道:“上次說與你一道去南蜀的事,只怕做不得數了。”
“怎麼?”玉輕舟驚訝道。
商青鯉垂下眼,道:“有點事要辦。”
玉輕舟一癟嘴,想要開口再說上兩句,謹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王爺。”
他轉頭看去,謹言帶着御醫步履匆匆而來,只得道:“進去吧。”
御醫給原欺雪把過脈以後寫了兩張方子便離開了,謹言拿了藥方去抓藥煎藥,玉輕舟瞄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原欺雪,忍不住好奇道:“阿鯉和這位十公主……”
“無關。”商青鯉道。
衣服上滿是抱了原欺雪之後留下的大片水漬,商青鯉有些不適地攏了攏眉,起身道:“我換身衣衫。”
她掌風一送,將房門掩上。
“嘶。”玉輕舟瞪了眼差點撞上他鼻尖的房門,冷吸一口氣,伸手揉了揉鼻頭,不滿道:“阿鯉總是學不會憐惜我。”
商青鯉眸間笑意一閃而過。
換好衣服后商青鯉站在榻邊看了眼原欺雪,她臉頰上、嘴唇上都毫無血色,只眉間那點硃砂成了唯一的艷色。她極不安穩地蹙着眉,豆子似的冷汗一顆顆從額頭淌落,口中一直反反覆復呢喃着“哥哥…哥哥……”
她平日裏的倨傲蕩然無存,像個脆弱的陶瓷娃娃,一碰即碎。
商青鯉眸中冷淡盡褪,伸手探了下她的額頭,掌心下的肌膚並不燙手,商青鯉心下稍安,便欲收手。
原欺雪卻突然一把握住商青鯉的手腕,柔柔喚道:“江師兄。”
眸色微冷,褪去的冷淡頃刻間覆上眼底。那一瞬像是百爪撓心,心頭五味陳雜。商青鯉掙脫原欺雪握住她的手,從枕畔取出鴻雁刀。
“江師兄…”榻上原欺雪又喚了一聲。
商青鯉握着鴻雁刀,眉頭微皺。
……為什麼聽原欺雪喚“哥哥”時她會心生憐惜,而聽她喚“江師兄”時,她心頭竟有火起?
這一把火燒的莫名其妙。
商青鯉斂了斂心神,轉身從柜子裏拿起包袱出了門。
“阿鯉?”站在院中的玉輕舟杏眼掃過商青鯉手上的包袱和刀囊,提了聲音道。
“這些日子多謝你了。”商青鯉道。
她紅衣灼灼,周身清清冷冷,像是萬載寒川上一枝怒放的紅梅。那雙茶色眸子裏,掩埋了太多秘密,十年前玉輕舟窺不清她隱藏在眸底的心事,十年後,玉輕舟也窺不透。
“你啊。”玉輕舟嘆氣,千言萬語只化作了一句:“同我道什麼謝,罷了,保重。”
眸間霜雪碎化,商青鯉溫聲道:“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玉輕舟笑了笑,道:“再給我抱一下吧。”
面前這人早已不是當年青澀的少年,但時光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娃娃臉,杏仁眼,秀鼻紅唇,美好一如曾經。商青鯉彎唇笑道:“好。”
杏眼裏現出一分意外之色,玉輕舟上前輕輕將商青鯉擁住,道:“若有難處,記得找我。”
“好。”商青鯉應道。
牽着驚蟄離開逍遙王府時,正值黃昏。
商青鯉想到被養在太極殿的醬油,有心想讓玉輕舟捎句話給江溫酒,卻不知怎麼想到江溫酒時,腦海里便不自覺浮現出原欺雪那聲“江師兄”來。
於是心頭那把好不容易被掐滅的只剩下點火星的火,又像是被人在火星上扔了一把乾柴,火星舔舐上柴禾,頃刻間便有燎原之勢。
真是一種古怪的感覺。
商青鯉想要玉輕舟捎話給江溫酒的想法就此打住,其實若真給江溫酒捎話,她似是又無話可說。不由想到他青衣白冠,語笑晏晏的模樣。
江溫酒總歸是不會虐待醬油的。
商青鯉心中如是想着。
終是趕在城門關閉前出了長安城。
此時距離九月初九重陽節還有三個多月,遙山位於原西臨與北楚的交界處,恰在西臨北疆與北楚青雲道之間。西臨滅國后,南蜀雖把西臨國土納入了版圖,地方名稱上卻並未有什麼變更。
因此商青鯉若是徑直去煙波樓,只需出了長安向西途經青雲道,不過半個多月路程便能到遙山。
但她心中惦記着顧輕,又打定主意南下去南蜀一趟,就只得先到江南道,從江南道走水路穿過南蜀的祁州、合州,抵達南蜀京都雍州。在雍州停留幾日,而後穿過南蜀境內的合州、靳城、連城、夜城,才能到北疆。
如此一來,三個多月的時間,對她來說,還略顯緊迫。
出了長安城,商青鯉只稍稍沉思了片刻,便決定走官道,至於能不能追上顧輕一行人,她是毫無把握的。既然玉空寒是“秘密”送顧輕回國的,自是不能排除他們易容換裝抄小路的可能,但她對北楚境內小道全然不知,走官道是唯一的選擇。
不管顧輕一行人是抄小路還是走官道,總歸是都要去江南道乘船離開北楚的。
商青鯉拽了拽韁繩,驚蟄一揚蹄,向南疾行而去。
堤岸上已有人扯開嗓子喊着有人落水了,幾隻離得不遠的小舟也疾行而至。舟上熟悉水性的人急忙跳進湖裏沉下水去撈人,卻半個人影也沒尋着。只湖面上漂着的一頂帷帽,提醒着眾人方才有人落水的事實。
之所以沒能在湖下尋見人,是因為商青鯉一頭扎進湖裏,正伸手抓住往湖底沉的玉折薇時,一個沒防備,被玉折薇一手刀劈暈了過去。
水波蕩漾間窺不見玉折薇臉上的神情,她似是猶豫了一下,而後將商青鯉攬入懷裏,抱着她往山水居的方向潛去。好在她本就是從山水居的後窗落入湖裏的,本身就與山水居隔得不遠,她憋着一口氣,很快便摸到了湖面下的一堵石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