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零三。春去且由他。
出了大荒城,向南行二百來里,便是天樞城。
天樞城是漠北道轄內十城之首,北楚建國以後將全國劃分為九道,“九道十城三十二縣”之說由來已久。
所謂“九道十城三十二縣”,即一道轄十城,一城轄三十二縣。
因此天樞城不僅要治理轄內三十二縣還要監管其餘九城,是以素有“塞外第一城”之稱。
信馬由韁跑了小半日,商青鯉在快要進入天樞城的時候從驚蟄背上跳了下來,她抱着睡醒了從毯子裏露出腦袋的山狸,牽起韁繩,看了眼天樞城高大的城樓,跟着人流在守衛的注視下進了城。
城裏熙熙攘攘,臨街而建的茶肆酒樓鱗次櫛比,漠北多風沙,一眼望去所有建築物都呈一種沙黃色。
商青鯉牽着驚蟄,沿着城內四通八達的小道七拐八拐,輕車熟路的找到一家遠離鬧市的客棧。客棧不大,緊挨着一間破舊狹小的酒肆,門口有一棵合抱粗的枯樹,樹枝上掛了兩面彩旗,一面寫着“客棧”二字,一面寫着“酒肆”二字。
將驚蟄牽至樹下,商青鯉把韁繩隨手搭在樹梢上,從馬鞍上依次取下包袱與刀囊一隻手握了,抱着山狸進了客棧。
正對着大門的是一堵半人高的黑色柜子,右手邊是扇只容一人進的門,門上掛了厚厚的門帘。
屋內光線略暗,柜子上趴着個看不清樣子的人在睡覺。商青鯉握着刀囊,用露出來的那小截刀柄敲了兩下柜子,刀柄與柜子摩擦出“砰砰”的沉悶聲響。響聲驚動了睡覺的人,他抬起頭,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半眯着眼睛向商青鯉看過來。
她原本掛在脖子上的紗巾在趕路的時候被她用作面紗遮住了口鼻便於擋住馬蹄奔走時濺起的塵沙,此時只露了半張臉。
那人卻一眼將她認出,半眯着的眼“唰”的瞪大,驚喜道:“商丫頭!”
“姜叔。”商青鯉眉眼輕彎,清冷的嗓音里難得有了溫度。
被喚作姜叔的男人單手一撐櫃枱,一個旋身落在了商青鯉身邊,伸手接過商青鯉手上的包袱與刀囊,道:“這是準備去哪兒?”
“去長安。”商青鯉揭下紗巾道。藉著不甚明亮的光線她上下打量了為她提着包袱的人兩眼。這個快五十歲的男人永遠一身靛青色粗布長衫,下巴上始終有未修理乾淨的胡茬。
她不由得想起初到漠北那年,她還是個九歲的小姑娘,尋着酒香在旁邊的酒肆沽了酒,出酒肆的時候與醉漢撞上,那醉漢罵罵咧咧抓住她的衣領將她提起,是酒肆老闆聽到聲音急急忙忙從二樓跑下來救了她。
那人一身靛青色粗布長衫,下巴上一層青黑胡茬,抱着她向醉漢賠了不是,將她抱到後院,放在院中石凳子上,而後坐在她對面沖她笑道:“這才多大的丫頭啊,就學會喝酒了。”
她解開掛在腰間的小小酒囊,拔出木塞,咕咚一口,冰涼的酒水順着下巴淌下,滴進領子裏,冷的一哆嗦。“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他失笑。饒有興趣的看着她,道:“我叫姜亓,是這家酒肆和隔壁那家客棧的老闆,你呢?”
“商青鯉。”她道。那時她還沒有千杯不醉,還喝不慣漠北的燒刀子,酒勁上頭,她盯着姜亓看了片刻,突然又道:“我叫商青鯉,我……沒有家。”
姜亓怔住。再沒了笑意,神情似悲似喜,小小年紀的她看不分明。
後來她年歲漸長,某日再想起那日姜亓那時的神情,突然就讀懂了姜亓眉眼間未說出的話——那種神情,叫感同身受。
姜亓道:“小丫頭片子,以後叔這裏隨時給你留一間坐南朝北的大屋子,想住就住着。”
轉眼十年。
姜亓沒有食言,客棧里最好的那間房他從來不出租。坐南朝北,有一扇大窗戶,房間裏用長毛羊絨給她鋪了地毯,紅木雕花雙開門的大衣櫃,美人榻,梳妝枱,尋常人家女子閨房裏有的,都給她置辦了。儘管她之後來天樞城的次數並不多,但那間房始終有人定期清掃,保持整潔,等着她隨時入住。
“丫頭,來。”姜亓一手擰了包袱,一手掀開厚重的門帘,沖商青鯉努了努嘴,示意她進去。
商青鯉眼睫一顫,點了點頭,略一低身從掀開的門帘下鑽了過去。
門帘后是木質的樓梯,直直通往樓上。姜亓放下門帘,帶着商青鯉上了三樓。
漠北這邊的樓房普遍不高,三樓已是頂層。
穿過走廊,姜亓推開走廊盡頭右手邊的那間房,商青鯉抱着山狸緩步而入。
她逕自將山狸放在床上,轉身時姜亓已將她的包袱刀囊擱在了桌上,站在桌旁盯着床上從毯子裏跌出來的山狸笑道:“這貓可不常見。”
“留着養?”商青鯉走過去將包袱解開,從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里摸出個信封,信封里是厚厚一沓信箋,她抽出其中一張信箋遞給姜亓道。
在被褥間拱了拱腦袋的山狸似是聽懂了她的話,“喵嗚喵嗚”叫了好幾嗓子。
它傷口還未癒合,聲音低啞,有氣無力。
“哈哈…小東西不樂意呢,你還是自己養着吧。”姜亓笑了笑,接過那張信箋,垂目一眼掃過,唇邊笑意驀然無蹤:“丫頭……這……”
“無礙。”商青鯉拍了拍姜亓的肩膀。“照着方子抓,依舊是五碗水煎成一碗水。謝謝姜叔。”
“唉……你這丫頭,跟我道什麼謝。你啊……我這就去配這些藥材,稍後我讓小二給你提幾桶水上來,泡個澡,好生歇着。”姜亓搖了搖頭。
“好。”
姜亓轉身出門,將房門帶上,站在走廊上又低頭盯着手上那張寫了幾味藥材的信箋看了一會兒,無聲嘆了口氣。他將信箋捏在手裏,慢慢走下樓去。
有風透過窗戶襲來,吹起信箋一角,依稀可見上面寫着“砒(霜)三錢,曼陀羅一錢……”
泡了個熱水澡,商青鯉穿好衣服,坐在床邊拿了干帕子擦了會兒頭髮,又給山狸清洗了一下傷口,重新上了遍葯。
在盆子裏凈手時姜亓在外叩門,道:“丫頭。”
“姜叔。”商青鯉拿帕子擦了手,抬手撥了下披在肩頭的長發。
姜亓推門而入,一手提了個三層的食盒。
他把食盒放在臨窗的茶几上,揭開蓋子,第一層里是一碗黑乎乎的葯汁,將這碗葯取出。又打開剩下兩層,取出一碗米飯,幾碟小菜和點心。“先吃點兒東西吧。”
商青鯉抱着山狸在茶几一側的躺椅上坐下,拿筷子撥了飯來吃,又從碟子裏揀了肉乾喂山狸,道:“姜叔,吃了么。”
“早吃過了。”姜亓坐下道。
“嗯。”商青鯉不再說話,專心吃飯與喂貓。
待用完飯,她將吃飽了的山狸放到躺椅上,端起那碗葯湊至唇邊一口飲盡,她看了一眼手中空碗,道:“這碗……”
姜亓將几上碗碟收進食盒,又接過她拿在手裏的碗放了進去,道:“放心吧丫頭,你的葯每回都是叔親自煎的,煎藥的罐子,盛葯的碗,你用過之後叔都收在箱子裏鎖住了,旁人不會接觸到的。”
“好。”商青鯉臉上染了抹淡淡的笑意。
拿蓋子將食盒蓋好,姜亓傾身推開窗戶,轉頭剛好將她臉上未曾散去的笑意看在眼裏,她本就生了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只是常年不苟言笑,總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而此時她眸里流轉的笑意卻生生將那層疏離撕破,平白讓人生出親近之意:“丫頭啊,你怎麼突然要去長安?”
近黃昏,日頭已西,有霞光暈開,映紅了半邊天。商青鯉的目光落在天邊晚霞上,道:“見朋友。”
“哦?朋友?”姜亓眯了眼,沉思道:“長孫冥衣?不對!那廝不可能跑去長安。”
“嗯…不是…”商青鯉道:“很久前的。”
姜亓眉眼間添了抹訝色,又被他極好的掩飾了過去,他心想,很久前的朋友,很久……到底是多久?聽商青鯉這語氣,只怕是來漠北以前認識的人了——十年,確實是很久前了。
“這一去長安少說得一個來月,這會兒春天才堪堪結束,等你回來估計都盛夏了。”姜亓溫聲道:“我前幾日託了商隊去南方給我捎幾壇桃花酒回來,等你回來了陪叔一起喝一盅。”
“好。”商青鯉應道。
姜亓又道:“在酒肆里總是聽來往商人提及長安如何繁華,丫頭,你去了回來可得好好給叔說說。”
“好。”
“叔今年的生日你陪叔一起過吧,丫頭。”
“好。”
姜亓突然伸手一揉商青鯉的頭髮,長嘆了口氣,道:“丫頭啊,不知道為什麼,叔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商青鯉握住姜亓揉她頭髮的那隻手,捏了捏他的手掌,道:“沒事的。”
翌日。
她收整好行李,與姜亓道了別,帶着那隻山狸,離開了天樞城。
出了城門,商青鯉瞧着不見盡頭的官道,低頭對抱在懷裏的山狸道:“小傢伙,再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跑了。”
她將山狸放到地上,轉身準備上馬,山狸晃了晃尾巴,抬起一隻爪子擱在了商青鯉的鞋面上。
爪子剛剛在晨間尤帶水汽的泥濘路上踩過,在她以銀線暗綉了雲紋的紅色鞋面上印出一枚精緻的棕黃色梅花。
“……”商青鯉伸手將山狸抱起來,點了點它的鼻子:“跟我?”
“喵~”山狸親昵叫喚。
“嗯。”商青鯉躍上馬背,笑道:“你就叫醬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