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紙上得來終覺淺
對於書法這一塊,葉武從來不要求段氏兄妹寫的字多,只要求寫的漂亮。
段嫣然是女孩子,性格沉靜柔順,很能平心靜氣,十五歲時便把葉武傳她的楷篆行草各個細枝都學了個通透。
尤其是葉武偏愛的瘦金體和米芾字體,她寫來格外清秀雅緻,筋骨脫俗,自然也討得師父的喜愛。
相比之下,葉武就覺得段少言那叫一個“沒有慧根”“朽木不可雕”,簡直“無藥可救”。
此人為人一板一眼,宛如冰山木石,寫起字來也無趣的很,她傾囊傳授,然而他能寫好的,也始終只有楷書。
雖然段少言那楷書寫的是爐火純青,篆籀之下,顏筋柳骨,筆法遒勁冷厲,結體雄渾英挺,字裏行間頗有凜凜威風,不怒自威。
但是葉武不喜歡。
每次想要為難他,就讓他寫那瘦金體,寫狂草,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書桌前莊重又肅穆地坐着,如此寡淡的男人,被迫寫着那太過風流的書法,她心裏就生起一股莫名的快慰。
她覺得虐到他了,難倒他了,這個小兔崽子,我還治不了你?
小兔崽子寫好了。
蒼白流暢的手腕提起,將湖筆擱下,站起身來,淡淡看着葉武,說道:
“師父,好了。”
“放着我來看。”
葡萄已經被她吃完了,現在她正啃一根香蕉,一邊啃着,一邊弔兒郎當地晃到書桌前。
素凈的宣紙上,仍是稍顯硬朗而風趣不足的“段氏”瘦金體,工工整整寫着: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這首詩是元稹為了悼念摯愛的亡妻韋氏而作的,悲壯深情,令人讀之扼腕。葉武當然知道他挑了這首詩寫是什麼意思,氣得差點咬舌自盡。
段少言高大的身型立在旁邊,靠在書架上,雙手抱臂,一隻袖口卷着,露出勻稱的手臂肌肉,清朗的眼睛裏有一絲嘲笑。
“師父,元先生夫妻情誼篤沉,此一篇《離思五首》情語深重,不知道比方才的膠漆之心又如何,入不入得了你的眼?”
葉武的臉頓時比鍋底還黑,原地僵了半天,惡狠狠地咬掉最後剩下的一點香蕉,含着蕉身,咽都還沒咽下,就扭過頭,對段少言怒目而視。
“滾。”
段少言只清清淡淡地笑了笑,也並不把她的話當回事,只是眼睛總若有若無地瞥過,像在瞧她那一張含着水果的朱唇。
“你不滾我滾了。”
葉武說著就拔腿大步往門口走。
真是豈有此理,小時候還知道尊師敬老,雖然態度冰冷了點,總歸是禮貌的。
但自從boss完成了從幼年體到成年體的進化,她就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現在更是不用說,段嫣然不在,剩下的這個孽徒簡直是要騎到自己頭上來!
怒火衝天地走到門口,擰了兩下把手,發現居然打不開。
段少言的聲音在她身後不遠處悠悠響起。
“不是跟你說過了?門我鎖了,鑰匙在我手裏。”
“……你把門打開。”
“今天課不補完,你哪兒都別想去。”
葉武簡直要炸了:“段少言!你這是非法拘禁!”
段少言淡淡地:“師父,在你負責的科目里,沒有法律這一門。你還是坐過來,乖乖的,繼續教我寫寫字罷。”
這個男人雖然帥,但是簡直賤的令人髮指!
葉武氣的要吐血,手都是抖的,原地立着,和好整以暇的段少言僵持了半天,心中默念了無數次“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才終於屈辱地咬着唇,昂首挺胸,收拾自己零落不堪的姿態,走到書桌前,再一次拿起了段少言的書帖。
平心而論,段少言的瘦金體比起之前,已經有很大進步了。
儘管筆法依舊蒼冷肅殺,剛正雄渾,但撇捺之間,總歸帶了一絲溫軟。
葉武看了一會兒,又想到段少言竟然敢趁着他姐姐不在,對自己這個師父為所欲為,任意欺凌,剛剛才咽下去的火,再一次騰地竄上來。
行啊,不走就不走,我不走,你也沒得好過。
葉武噌噌噌,三下五除二,就把段少言寫好的那張宣紙撕成四五片,再掌心裏團巴團巴,輕輕巧巧,扔進了旁邊的廢紙簍里。
她抬起臉,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極盡蔑視地盯着段少言平靜的臉。
“你寫的那是瘦金體?”
段少言倒也不出聲,淡淡看了一眼紙簍里的棄物,視線又重新落回到葉武身上。
葉武咬着后槽牙:“我看着都快受驚了。”
猛地一拉椅子,氣勢磅礴地坐下來,葉武似乎打定了主意讓這個逆徒認認清楚誰才是師父,陰沉着臉,大手一揮。
“鋪紙,研墨。”
這世上能命令段公子鋪紙磨墨的人大概也沒幾個了,段少言看了她一眼,也不生氣,靜靜地取了葉武慣用的那套文房,重新磨了一池墨水。
他的手指細長冷白,握着墨方,襯着黑色總是很好看的。
低頭專著的樣子也很誘人,稜角硬冷又清瘦的下巴,鼻樑又挺又直,嘴唇微微抿着,睫毛又黑又長,像兩簾煙羅,垂落在漆黑的眼眸前。
縱使在滔天的怒火中,葉武也不由地多看了兩眼。
這個男人賤是賤了點,帥也是真的帥。
墨磨好了,他擱起墨方的姿態也不由地讓她心旌一動,葉武盯着他的手看,因為出神,所以盯的久了些。
等她回過神來,頓時後悔不迭,因為段少言正居高臨下,垂着眼眸冷眼瞧着她的痴漢德性,神情自有一股冷傲輕蔑。
葉武輕輕喉嚨,掩飾自己的無比尷尬,故作鎮定地說:“看好了,翎毛丹青瘦金體,可不是你那樣硬邦邦就能寫成的。”
葉武的字自然是極好看的,她寫了幾遍,又把筆遞給段少言,讓他跟着學。
筆端行走間,屋子裏水火不容的氣氛總算稍稍緩和了一些,偶爾傳來葉武的一兩聲恨鐵不成鋼的責罵,段少言也並不介懷。
只是耐下心來再寫一遍,然後抬起眼,問她:
“這樣如何?”
“這個字,師父可否再教一遍?”
詩詞終於從引發兩人爭吵的“曾經滄海”,換作了心平氣和的“花落烏啼”,她立在他旁邊,微微垂下身子,偶爾掠起滑下來的額發,看着他玉色的手拿着筆,寫那些無限風雅的句子。
什麼樓船夜雪瓜洲渡,什麼月照花林皆似霰。
什麼江楓漁火對愁眠,什麼風掣紅旗凍不翻。
葉武到底是喜歡這風流事物的,心情漸漸也就好了起來。
心情一好,自然是重操舊業,開始心不在焉地看字,而專心致志地賞起美人來。
這屋子裏一共他們兩個,葉武看不到自己,只好看段少言。
好在作為boss雖然討厭了一點,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此人的容貌皆是十分英俊的,甚至比她別墅里那些小甜點們還要好看得多。
葉武越看心越癢,越看越出神,簡直有些好了傷疤忘了痛,覺得這男人其實也沒那麼令人生厭。
正舔着嘴唇想入非非着,也不知道想到什麼猥瑣橋段,臉上神情顯得獃滯又好笑。
忽然,段少言抬起頭來,看着她。
“師父,這一句,寫得好不好?”
兩人已經在屋子裏待了一天了,此時已近黃昏,外面落霞逐着孤鶩,漫天金紅光輝。
段少言原本甚有冰雪之姿的臉龐,在這樣的光線下,竟有一些模糊的溫柔。
葉武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連忙撓着頭掩飾自己的失態,一邊應着,一邊往紙上看去。
只見那清麗無極的兩行字,這次他那瘦金體寫得格外繾綣,寫得卻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葉武愣愣看着,有些失神,段少言站了起來,挨的有些近了,她甚至能很清楚地聞到屬於他身上的荷爾蒙氣息。
這也就算了,偏偏他還渾然不自知,低下頭,嘴唇離她的耳邊也不是很遠,極具磁性的嗓音帶着一絲淺笑:
“你喜歡么?”
胸口簡直像挨了一悶棍,渾身的血液都沸騰着湧上心口,葉武這個老流氓的臉有些不受控制地漲紅了,鼻腔隱隱發熱,簡直要噴血。
正七葷八素地想要極力穩住自己,忽然手腕就被握住了。
段少言拉着她,算是主動結束了這磨人的書法課,重新回到沙發前,復又淡淡地:
“坐下。”
好色是葉武唯一的軟肋,她現在色迷心竅,腦子有點遲鈍,竟也忘了反抗boss,乖乖在沙發上坐了,抬頭看着他。
段少言想了想,從果盤裏又拿一根香蕉給她,態度也是挺尊敬的,一雙眼睛坦然看着她。
“師父辛苦了,再吃個水果。”
葉武沒動靜,大約在消化着段少言為數不多的恭敬。
段少言就淡淡地,替她把香蕉皮剝了,湊到她溫潤豐滿的朱唇前,漆黑的眼睛如同黑夜,不動聲色地瞧着她。
別人都剝好湊到她嘴邊了,水果的香氣也是清新誘人,葉武也就隨意,張嘴咬了一小口。
她朱唇輕啟咬着香蕉的動作又不知道是哪裏取悅了他。
總是葉武總覺得段少言神色雖是冷淡不變,但眼底似乎有一閃而過的笑意,這次竟然不是嘲笑。
段少言餵飽了她,把香蕉皮扔掉,重新看向葉武,態度似乎是溫和了一點。
“那麼,師父。”
“嗯?”
“架也打了,詩也講了,字也寫了。”穿着熨燙極整齊的白襯衫,細長的手指擱在西褲上,無名指尖漫不經心地輕輕敲擊着,這樣的段少言看起來極度禁慾又引人犯罪,他微微偏過臉,瞥着葉武,淡淡道。
“我們是不是該干點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