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不安

22.不安

葉武坐在鼓鼓囊囊的包緞扶手椅上,隔着一張清中期海南黃花梨桌子,還有兩杯熱氣騰騰的茶,瞪着對面的老頭子。

段老爺看起來精神矍鑠,一副要長命百歲的模樣,所以他這忽然的決定令葉武有些意外。

“遺囑?”

“是啊。我也是上了年紀的人,這種事情沒有必要避諱,早些立下遺囑,萬一有什麼意外,也不至於身後沒個交代。”

他這話說的沒錯,只不過葉武沒有想到這樣天大的家務事,老頭子會把自己叫過來商量。

她心不在焉地捧起熱茶,喝了一口。

“葉武,我這兩個孩子,從小都沒有母親陪伴,這個家裏算來算去,最了解他們的恐怕是你。”

葉武差點把茶噴出來,後背冷汗涔涔,自古帝王家立長立幼都是大事,不容謀臣參奪,何況她說白了不過是替段家打工的高級仆佣,就算段家兩位孩子都管她叫“師父”,但對於她自己實際的身份,她還是很清楚的。

“段先生,那您這可是高估我了。”葉武心虛地嘿嘿笑着,“我不過是教他們一些零碎知識,少爺小姐看得起我,叫我一聲師父。要說了解,那肯定是段先生您最了解。所謂知子莫若父嘛,哈哈哈。”

段老爺不說話,葉武哈哈哈的乾笑也就慢慢輕了下去。

兩人面對面沉默了幾秒鐘,段老爺才重新開口:

“你不用避嫌,今天這件事,出君之口,入我之耳,不會有第三個人聽到。”

“……唉”見實在是逃不過,葉武只得長嘆一聲,“好吧,段先生要問我什麼?”

“依你看來,我這兩個孩子……相處的是否和睦?”

葉武本以為他會問誰更適合接手段家,卻不料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這個,這倒也不是不能回答,她鬆口了氣,仔細想了想,說道:

“和睦倒是和睦,但未必親近。”

“仔細講講?”

葉武道:“小姐和少爺不是同一母親所生,心中本就有間隙。只是他們都還算是恭謙有禮的人,因此雖然疏遠,但態度上總是和和氣氣的。”

“那我走之後呢?”

良久的寂靜。

葉武放下茶杯,垂了睫毛:

“那就很難說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很可能會手足相爭……”

“段先生,段家只有一個。是不可能分家的。”葉武慢慢抬起眼帘,眸子裏一片沉靜,“現在的情況,少爺和小姐的身份各有尷尬,小姐是夫人所生,且年紀更大,但畢竟是個女孩子,家中老人未必服她。至於少爺,恕我直言,僅憑私生子三個字,就足以讓他地位動搖。”

段老爺長嘆一口氣,皺起眉,閉了閉眼睛。

“最後一個問題,葉武。你要沒有偏私,老老實實回答我。”

“您請說。”

“這些天我翻來覆去想了很多遍,今天跟你談了之後,我想不管他們同不同意,必須有一個人與白家結親。少言也好,嫣然也好,入了白家,總是衣食無憂,也失去了以後爭權奪位的立場。”

段老爺頓了頓,盯着她,似乎想要直接讀取她腦內的活動。

“你覺得,是誰過去,比較合適?”

這實在是她來段家之後,最痛苦的一次對話,當她最終從會客室出來,裏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關於段老爺最後的那個問題,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回答究竟是對是錯。

要說私心,她不是沒有,不過就她看來,其實這樣的安排也沒什麼不妥的地方。

她在走廊里孤零零地站了一會兒,待砰砰的心跳逐漸平復下來,才整理容妝,沿着長長的甬道,消失在了盡頭。

回到家時,意外瞧見段少言竟然來了,正坐在客廳里,和李雲安說話。

兩人具體在講什麼,她沒有聽清,但看見段少言靠着沙發背,手肘后搭,另一隻手則垂着,手指漫不經心地擱在腿上,與李雲安講話時眉宇低沉,神色冰冷。

再看李雲安,臉色煞白,眼眶竟然都紅透了,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葉武不由地大怒——

這個小畜生,上回趕李雲安走,沒有趕成,這回又來找人家麻煩,到底有完沒完?

立刻衝上去,一把拽過李雲安,讓他站在自己身後,而後對段少言怒目而視:

“你幹什麼?”

“……”

段少言還沒有說話,李雲安就在她身後強笑道:“葉小姐,您別多想,少爺在跟我說事呢。”

“什麼事非要趁我不在的時候說?!”

段少言淡淡瞥了葉武一眼,站起來,順帶着抓起擱在一旁的外套,目光又落在李雲安身上。

“我跟你談的條件,你自己考慮清楚。”

“喂!段少言!你幹什麼?給我回來!”葉武攔住他。

段少言停下腳步,低着頭,打量着這個只到自己胸口的女人,似乎在掂量她如此凶神惡煞,卻到底能不能攔得住他的路。

最後他似乎是有些嘲弄地輕笑了一下,伸出手——

葉武全身緊繃,戒備地瞪着他。

但高大的青年只是把手神過去,寬厚的手掌落在她頭上,隨意地揉了揉。

“師父,我有事先走。有話以後再說。”

冷不防被他揉了頭髮的女人獃獃站在原地,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等段少言走遠了都還噎着講不出半個字來。

“他到底找你談了什麼?”

坐到扶手椅里,享用了糕點師端上來的燕窩酥皮蛋撻,葉武咕嘟咕嘟喝水似的一口氣飲下大半杯冰鎮鴛鴦奶茶,重重把景泰藍瓷杯一擱,粗魯地拿手臂擦了擦嘴,惡狠狠地盯着李雲安。

“說實話!”

李雲安低着頭,腳無意識地微微擺動着,然後才勉強笑着,瞧着葉武:“也就是……和上次差不多的事情。”

見葉武臉色更陰,他又忙道:

“您放心,我沒有答應。”

葉武這才沉重地靠回椅背上,吐了口氣,低聲咒罵了幾句,然後對李雲安道:“你以後,見到他繞着走,別讓他瞧見你。”

“是。”

“……我累了,肩膀酸。”

李雲安好脾氣地笑了笑,低垂着還有些濕潤的睫毛帘子,走到葉武身後,熟稔地開始替她捏肩捶背。

葉武在這樣熟悉的寧靜中,內心的焦躁逐漸平復下來。

她合上眼,由衷地嘆了口氣。

這座宅院裏,她最捨不得的便是李雲安,哪怕段少言才是段家真正的主子,她也絕不容許他動李雲安一根手指頭。

到了晚上,葉武喝了紅棗蓮子雪蛤燉飲,洗過澡,敷了張面膜,坐到梳妝枱前。

剛剛補完水的臉看上去很年輕,辨別不出太多歲月痕迹。

她拿梳子蘸了自己調製的花蜜水,挺起纖細的腰肢,側過臉來,安安靜靜地梳着頭。

這段時間總是覺得非常疲憊,大約是事情多了,耗了太多心神。

她甚至在梳頭時,瞥見了鬢角一根白髮。

葉武對着那一絲白髮出神良久,然後開了鎖着的抽屜,打開了裏面唯一端放着的錦盒。

盒中八重鎖扣,打開最後一重,才能瞧見裏面的事物。

那裏面一共三十枚暗紅藥丸,如今只剩一半。

她拿起其中一枚,想了想,最後嘆了口氣,又將丹藥放了回去。

對着鏡子裏那個青春宛在,媚眼如絲的女子,她發了會兒呆,終究還是抬起手,輕輕拔去了那一根悄然生出的蒼白長發。

睡到天蒙蒙亮的時候,隱約覺得房間裏進了人。

知道這個別墅安保很好,她也不擔心,想是新來打掃衛生的傭人還沒學會規矩,又或是別的什麼,她也懶得多管。

隱約又覺得像是一場淡色的夢。

夢裏李雲安來到她窗前,溫柔而專註地凝視着她。

天色剛剛破曉,透過拉着的緋紅紗簾,模糊透進來一些微弱的晨光。溫潤美好的男人逆光站着,對她說:

“葉小姐。”

她含混而微弱地應着:“嗯……”

“這些年,謝謝你。”

“嗯?”

“如果能再早一點遇到你,或許…………”

或許什麼?

什麼早一點遇到她?

他到底想要對自己說什麼?

太累了,想問他,又實在懶得開口,睡眠像千萬個柔軟地爪子,將她抓着拽入黑暗的泥潭。

當她終於在日照三竿時醒來,她才恍然又想起凌晨時說不上是夢還是真實的片段,於是猛然驚出一層薄汗。

再聯想到昨天段少言和李雲安的對話,忽然覺得一陣不祥,心臟突突跳的飛快。

她連拖鞋都沒穿,就下了穿,衣衫凌亂地跑到走廊上,叫住一個傭人。

傭人嚇了一跳:“武先生,是有什麼急事?”

“你去把李雲安叫過來!”

葉武渾身細細發著抖,那種不祥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讓他立刻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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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師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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