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謎題
她爹娘還沒有死的時候,家裏還算寬裕,爹攢了點銀錢,想叫弟弟跟着鎮上的秀才認幾個字,也沒想過要科考,只想着認了幾個字不做睜眼瞎罷了。
可鎮子路遠,弟弟貪睡不願早起,她便大着膽子說自己替弟弟去,畢竟已經交了束脩,然而,一向疼愛她的爹卻把她痛罵了一頓。
她不忿,然而無可奈何。
“麗娘,我曾有一妾室,名為清吟,是當年金陵名妓,色藝雙全,填詞作詩,歌舞曲藝,無有不通,及受追捧。”裴瑾輕輕道,“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只不過是男人的玩物,前門迎新,後門辭舊,沒個盡頭。”
魚麗怔住了。
裴瑾走到她面前,與她對視:“麗娘,我想你開心,如果你覺得不念書快樂,那不念又有何妨,可你若是想讀書認字,我更願意你是像從前那樣,為自己而學,而不是為了一個男人,不值得,你不能一直作八姨太。”
他輕輕說,“男人的愛欲都來得很快,你顏色好,他再見你,多半起意,可是,於你無益,你要知道,討好別人是沒有盡頭的,人都是會被寵壞的。”
魚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懂的,我也不是為了他,只是有個目標,學得快一點,畢竟明天還有明天,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我想也是,”裴瑾微微笑了起來,“你做自己就好了,你已經很好了。”
這不是故意哄她,裴瑾說這句話,再真心都沒有了,魚麗是他見過的最勇敢的姑娘。
他父親死時,母親還很年輕,米鋪的賬房對她有意,總是多給他們半升米,他也曾想過,母親是否會考慮改嫁,可她沒有,她雖然不識字,也曉得什麼是從一而終,好女不吃兩家茶,哪有改嫁一說?
他即便年幼,也知道那是“正確”的,可內心深處,又隱隱為母親感到難過,青年守寡,那麼多個日日夜夜,如何度過?
後來,他遇到魚麗,她跑來求他,請他幫忙,他本該告訴她她的想法大逆不道有違禮教,雖說沒有拜堂,可已經到了請期,親事已定,合該為夫殉節,可鬼使神差的,他不僅沒有斥責她,還協助她逃跑。
這可以算是淫-奔了,如果被抓,魚麗的下場不必多說,他也難逃一死,這是重罪,並不像是話本里說的那樣能一段佳話。
可他還是那麼做了。
尤其是當回到家中,發現表妹投繯殉節,他更是清晰地意識到,她做了一件極其大膽的事,離經叛道,可又無可指責。
畢竟,她只是想活着而已,難不成真的餓死事小,失節才算事大嗎?
魚麗也不禁說:“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會幫我,我還你以為你會勸我殉節呢?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滿口禮義廉恥嗎?”
“哎,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現在也讀了書,別把自己罵進去啊。”裴瑾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哪裏不會了,我教你。”
魚麗把作業本推過去,無意識地咬着筆桿:“這裏,從這裏到這裏,怎麼出來的?”
“數學是比較難一點。”裴瑾在草稿紙上詳細地羅列了一遍,“不要急,慢慢學,他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老。”
“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為男人不顧一切的人嗎?”魚麗嘟囔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會不會還記得我。”
“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裴瑾笑了笑,“傻,再續前緣有什麼好?”
魚麗瞥他一眼:“如果你再遇到你那個小妾,難道就不想……”
“不想。”裴瑾道,“而且是她說的,來生勿復見。”
魚麗有點意外,肖臣死前,念念不忘與他來生再見,為什麼她不?“你對她不好,又或者,她另有所愛?”
“誰知道呢。”裴瑾雲清風淡,“都過去了。”
魚麗藉機又踩他:“說忘就忘,怪不得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男子皆薄情。”這次她學乖了,不說讀書人。
“麗娘,我對你不好嗎?非要說我負情薄倖。”裴瑾才不怕她,他從膠袋裡拿出一桶雪糕,特地在她面前晃一晃,“那算了,我自己去吃吧,這個可比以前的冰酪好吃多了,真可惜。”
魚麗:“……”
裴瑾提醒她:“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可不要反口。”
魚麗:“……”好生氣!真的好生氣!她聽說書的時候還不信諸葛亮能舌戰群儒,但看看裴瑾這樣,怎麼這些書生真的就那麼能講!舌頭上好開出花來了!
看到她生氣又詞窮的樣子,裴瑾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後仰:“好罷好罷,我呢,我負情薄倖又出爾反爾,我改主意了,我們一塊兒吃吧。”
“哼。”魚麗扭頭不買賬。
“彆氣了,逗你玩呢,學得那麼辛苦,該休息一下了,我知道有一部很好看的電視劇,我們一塊兒看好不好?”裴瑾站在休息室門口和她招招手。
魚麗終於邁出了腳。
休息室里鋪滿了柔軟的地毯,赤腳踩上去,會微微下凹一片,暖和又舒適,還丟着許多抱枕,魚麗最喜歡一個胡蘿蔔的靠枕,一進去就抱在懷裏。
裴瑾把新買的零食拿進來,開了雪糕桶,分了她一個勺子,然後調出了一部非常經典的港片,《我和殭屍有個約會》。
男主角在民國時被殭屍王所咬,從此長生不死,他自己看的時候就覺得有趣,這一回和魚麗看,一定很有意思。
過了六個小時。
裴瑾:“十二點該睡覺了。”
魚麗:“下一集下一集!”
再過兩個小時。
裴瑾:“半夜兩點了。”
魚麗:“再看一集!”
一個小時后。
裴瑾:“三……算了。”他從柜子裏拿了兩條毛毯過來,一條丟給她,一條自己蓋着,“下一集是吧。”
魚麗用力點頭:“真的很好看啊,況天佑最後是和珍珍在一起還是和馬小玲在一起?我覺得他是喜歡馬小玲的,但珍珍才算是他女朋友?”
裴瑾躺下來,枕在一個抱枕上,把毛毯蓋住頭,當做聽不見,幾十年沒有接觸過娛樂生活的小姑娘傷不起,他是吃不消了。
長生歸長生,睡覺還是要睡的啊!
魚麗問了兩遍沒有迴音,扭頭一看,裴瑾居然閉上了眼睛,她壞心大起,湊過去朝他吹了口氣:“書生,不要睡了,天亮了。”
裴瑾把毯子扯下來看着她:“我困了,三點多了,我陪你看了十幾個小時的電視了。”
魚麗雙手托着腮,擠兌他:“我以為你是‘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應該是那‘蒸不爛煮不熟……’”
裴瑾抄起腦後的抱枕拍在了她身上,翻身把她壓在身下,他的長發從背上落下來,發尾掃過她的臉,他看着她,慢慢道:“看來,八姨太當年沒少聽戲啊,我小看你了。”
“我就開個玩笑,你緊張什麼?”魚麗還不至於這樣被人制服就露了怯,她不慌不忙,“難不成被我說中了?”
裴瑾微笑:“你要試試的話,我沒意見,把你那個前夫忘了吧。”
“呵呵。”魚麗一點都不懼怕他,君子可以欺以其方,要調戲她,先把隔在中間的抱枕拿掉再說啊。
裴瑾看騙不了她,很乾脆地坐了回去:“一天到晚開我玩笑,你當心我真生氣了。”
魚麗道:“誰開你玩笑了,我說得難道不是實話?”她也拽過一個抱枕墊在腦後,和他並肩躺着,“一直都是我在說,你都沒有和我說過你的事。”
裴瑾懶洋洋地說:“有什麼好說的,從門戶到書寓,就這麼過唄。”
“沒有再娶嗎?”
“不娶,停留得太久就會被發現,要是假死,她怎麼辦,和離活不下去,守寡太難過,難不成殉節?”裴瑾搖了搖頭,“煙花妙部,總歸也是有點好處的,只不過可憐了她們。”
魚麗欲言又止。
裴瑾見了,奇道:“你對我有什麼不敢說的?”
“那我就直接問了,你……有過孩子嗎?”魚麗問他。
裴瑾一怔,搖了搖頭。
魚麗遲疑道:“我聽說那些地方是會灌藥的,會不會是因為這個……”
“那也不盡然,當年在上海灘的書寓里,我也遇到過一個清白的姑娘,五六年是有的,沒有過身孕。”裴瑾看着她,“你也沒有?”
魚麗點了點頭:“一直懷不上,肖臣給我請過很多大夫,也有西洋醫生,可就是不行。”
說起肖臣,裴瑾也想問什麼,又住了口。
這回輪到魚麗說了:“你對着我,有什麼不好開口的?”
“他對你好嗎?”裴瑾含蓄地問,“我這兩天看了些他的資料,雖然記載不多,可也提到他脾氣暴虐,動輒打罵。”
魚麗明白了,她笑了起來:“他不敢打我,其他也還好,畢竟恢復得快。”
裴瑾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其他?”
魚麗清了清嗓子,不回答,裴瑾會過意了,又覺得不能理解:“恢復?”他排除了幾個小概率的可能,不可置信地問,“你、你受傷?”
魚麗惱羞成怒:“你廢話怎麼那麼多?”
裴瑾怔住了,心中瀰漫上苦澀之味,半晌,他輕輕嘆息:“可憐的麗娘。”
魚麗定定看着他,眼眶漸漸紅了,她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晏嵐笑一笑,聲音凄然:“我想紅,我要走投無路了。”
裴瑾露出訝異之色,晏嵐垂着頭,粉頸柔美如天鵝:“程淵對我不放心,雖然我已經發過微博澄清,但反轉也不難,他要置我於死地才放心,甘茹雪要排擠我,易如反掌,原本給我的代言和廣告都被取消了。”
頓了頓,她又說,“有個老闆……喜歡我很久了,我的經紀人一直在勸我接受,因為我們都承擔不起得罪他的下場,我已經山窮水盡了。”
“裴先生,或許你會笑我又當又立,但是,我想最後爭取一下。”她看着車窗上自己的倒影,慢慢道,“如果真的要走這條路,我想自己選擇那個人。”
裴瑾想一想:“這不算太麻煩,或許我可以略盡綿力,不需要你的報答。”
“世界上有白吃的午餐嗎?”晏嵐反問,“那天你好心開解我,我相信你不求回報。可是這次要幫我,需要付出大量的金錢、精力,甚至人情,你不要我的報答……”
她牽了牽嘴角,靜了片刻,才說道,“那我想,你是看不上我吧……對不起,是我冒昧了。”
“那倒沒有,我很欣賞你,你很聰明,也很漂亮。”裴瑾沉吟。
“那麼,你是不屑於這種關係?”
裴瑾忍俊不禁:“不不,我不是正人君子。”一個流連青樓的人,怎麼會是正人君子呢,他是浪子,“晏小姐,是這樣的,我無意娶妻成家,你同我開始,並不會有結果。”
“我是懂規矩的。”晏嵐輕輕道,“不會奢想嫁給你,何況……我都做到了這份上,也不是想要嫁人生子,不然換行就好了,我想紅,我不甘心。”
話說到這份上,裴瑾說不動意是騙人的,過去,他常宿在門戶中,煙花巷有煙花巷的好處,只要有錢,鴇-母自然歡喜這樣的常客,有朝一日離開了,也不會有人追根究底,畢竟,誰會在青樓里度過一生呢?
她們是他的過客,他亦是她們的過客,這是無需多言的默契。
到了現在,這已經算是違法,他又不願意談所謂的戀愛,畢竟不會有結果,何苦讓那些女孩在他身上虛擲青春?
晏嵐的提議,倒是讓他十分心動,他已經寂寞許久,如果能有人作伴,時光容易消磨,何樂而不為呢?而且,佳人難再得。
“我很榮幸。”他伸出手,將她鬢邊的碎發撥到了一邊。
晏嵐微微側過頭,臉頰與他的手指相觸碰,肌膚相觸的那一剎那,她知道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
“你有什麼要求嗎?”
晏嵐原先還在想,到底這些交易是怎麼達成的,現在才知道自然至極,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請助我渡過難關。”
“這是應該的,還有什麼可以為你效勞?”
晏嵐這回想了很久,裴瑾不會薄待她,她對自己的眼光有信心,那麼,還有呢?她想到了:“如果要分手,告訴我就好,不要讓我難堪。”
“好。”裴瑾答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