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眷侶
裴瑾頷首:“那就好,有困難嗎?”
“沒有,如果有,我會告訴你的。”晏嵐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知道有你會幫我,我心裏很踏實,裴瑾,有你在,我真的很安心。”
裴瑾笑了起來:“是嗎?那真好。”
晏嵐微微閉上了眼睛,她當初選擇裴瑾,的確有點走投無路孤注一擲的意味,可是到了今天,她反而感激起自己的決定來。
她收穫的,比原想的多得多,多到……令她動搖。
裴瑾也不出聲,這樣的溫馨時刻令他眷戀,可是,這只是幻覺,大夢總會醒,思及此處,又驀地悲哀起來。
這樣悵惘的安寧也不過持續了十幾分鐘,裴瑾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了一眼,晏嵐看着他的表情,試探着問:“有人找?”
“不是,是一份計劃書。”
晏嵐放了心,她站起來去廚房給他泡了杯茶,裴瑾道了謝,坐在陽光房裏慢慢看這份董菡加班加點趕出來的計劃書。
是的,他想在創辦一個公益基金,專門用來幫助那些權益受到侵害的女孩子,沒有書念的,被賣去當童養媳的,被打的,被猥褻的……如果不願意去看,那麼這是一個經濟增長,科技發展的現代社會。
可如果真的願意去仔細看一看這個世界,那麼,角落裏滋生的黑暗足以讓人觸目驚心。
他活了六百多年,品嘗過富貴權勢,浪跡過煙花巷陌,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曾寄情山水遠離紅塵。
他有足夠多的時間,足夠多的財富,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提起他的興趣,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幫幫她們呢?
魚麗的事,他已經無能為力,可未來,還可以再努力一下。
至少要讓她看到,這個世界已經發生改變,那樣,說不定也可以給予她些許慰藉吧。
裴瑾對着手機大致翻了一會兒,問晏嵐:“有沒有打印機?”
“書房有。”晏嵐自己要打印劇本,書房裏的工具是很齊全的。
裴瑾連上手機,把計劃書一頁頁打印出來,晏嵐本無心窺探他的工作,可無意間一瞥,愣住了:“這是……?”
她以為裴瑾忙碌的是流光公司的事,如何增長業務,如何掙錢,亦或是去哪個產業投資,利潤如何云云,可真沒想到他居然在親力親為忙這些事。
“還是一個不是很成熟的計劃。”比起助學來說,救助更難更複雜,要把一個想法付諸實踐,縱然是他,也沒有一蹴而就的本事。
晏嵐幫他把一頁頁計劃書疊齊,用訂書機裝訂好給他。
裴瑾就拿了支水筆,一邊看一邊批閱,有些內容被他否決,有些他寫了自己的見解,等他把計劃書全都看完,發現晏嵐一直坐在他身邊陪着他。
“你不用陪着我,去做你的事吧。”他說。
晏嵐抱着膝蓋坐在搖椅上,鬈髮蓬鬆,脂粉不施,她咬着紅唇:“我想多陪陪你。”
裴瑾聽了這話,不禁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滴粉搓酥,是這等青春年華:“晏嵐,謝謝你。”
“誰要你謝我,我陪你,我自己也是高興的。”晏嵐輕輕道,“就怕你不要我陪。”
“怎會。”裴瑾笑了起來,“可是嫌我冷落了你?”
晏嵐說道:“你從來不過問我的事,就對我這樣放心嗎?要是我拿了你的錢,卻和別人好上了,怎麼辦?”
“要是你琵琶別抱,那這些就算我送你的嫁妝。”裴瑾靠在椅背上,伸長了腿,溫暖的陽光灑了他一身,衣袂上都鑲了金邊,“有什麼難辦的?”
晏嵐不知是該覺得高興還是覺得心酸,這樣豁達,分明是不在意她的去留。
正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的時候,裴瑾另起了一個話頭,問她:“你見過封逸沒有?”
“封逸?”晏嵐收斂思緒,回想了一番,道,“我沒有見過,只聽說過這個人。”
“名聲如何?”
晏嵐回答說:“私生活似乎不大好,我隱隱聽過他和孔倩倩有些瓜葛,但做生意的事,我是不懂的。”
孔倩倩是國內有名的小花旦,一直有傳聞她背後有個神秘金主,晏嵐身在圈內知道得更詳細一些,就是封家二少封逸。
封家是做房地產起家,家資豐厚,又有海外背景,二少年輕有為,是頂有名的鑽石王老五。
“孔倩倩?”
晏嵐把照片給他看,那是一個蜂腰長腿,極其性感的艷女,尤其是這張寫真上她只穿着比基尼,更是將好身材一覽無遺,裴瑾凝視了她好一會兒,久久移不開視線。
晏嵐便有些吃味:“可是比我好看?”
“美人好比春花秋月,各有所長,哪有高下之分?”裴瑾笑了笑,心裏卻替魚麗嘆了口氣。
時代在變,審美也在變,從前男人看女人,看臉、看手、看腰、看腳,然而現在男人看女人,不是不看臉,可也看胸、看腰、看腿、看臀,完全不一樣了。
論起五官標緻,孔倩倩不如魚麗,可她蜂腰長腿,豐-乳-肥-臀,極其性感,一見便知是上等尤物,男人好色不假,但初見才最愛顏色,而後近了身,入了羅帷,這又不是最要緊的了,燭光一照,縱然只有三分顏色也變作了七分。
要緊的是風情。
“麻煩了。”裴瑾喃喃。
晏嵐不解其意:“什麼?”
裴瑾沒有答話,他的視線落到那份計劃書上,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
***
裴瑾從晏嵐那裏聽得孔倩倩的事後並沒有聲張,而是先叫人徹徹底底把封逸查了個底朝天,覺得自己很像惡岳父刁難窮女婿。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那麼做了,調查結果是確有其事,孔倩倩現在就住在封逸名下的一棟別墅里。
他向魚麗說明了這件事。
她的關注點有點跑偏:“現在你們都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嗎?她哪裏好看了?你那個女朋友的呢,給我看看。”看了晏嵐的照片,她更不解了,“你也喜歡這樣的?”
“審美在變化,我接受得挺好的。”對於裴瑾而言,從前看的都是標準的古典仕女,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現在換換口味也實屬正常。
魚麗放下筆,緊緊盯着他:“那我現在……算是難看了嗎?”
裴瑾答得很快:“當然不。”
魚麗顏色極好,是詩文中所說的“螓首蛾眉,梨頰微渦”,但是她畢竟是貧家女,換言之,家裏窮,營養跟不上,論起發育程度,和小家碧玉都比不上,別說營養均衡的現代人了,沒得比。
裴瑾禮貌性地掃了一眼她的胸口……唔,可能是因為春衫還不夠薄吧,反正、大概、可能、也許……要靠手感了。
“往好處想,以前你算大齡女青年,現在算是青春少女,也是賺了。”
魚麗十七歲成親,那時已經算是很晚了,要不是因為她弟弟着實年幼,她也不會蹉跎到那個年歲,可放到現在,還未成年呢。
然而,這也沒能讓她高興起來:“六百多歲了,長得年輕有什麼用,我老了。”
“沒關係,我比你年長。”裴瑾見哄不過來,只能使出殺手鐧,“封家三小姐下周生日,你要是做好準備了的話,就和我一起去吧。”
魚麗頓時把剛才的一切都拋到了腦後:“那麼快?”
“你放寬心,我給你安排的身份是十八歲,正好成年可以戀愛,可距離合法結婚還有兩年。”裴瑾道,“你再想快也快不到哪裏去。”
魚麗咬了咬嘴唇,提筆寫了幾道題,又放下,清了清嗓子:“謝謝。”
“你要謝我的地方還多着呢。”裴瑾轉了轉筆,笑盈盈道,“你想穿什麼去?”
魚麗悶悶道:“我不知道。”
“過來。”裴瑾對她招手。
魚麗放下筆走到沙發上坐下:“幹嘛?”
“站起來,我給你量一下。”裴瑾也跟着站起來,板着她的肩膀,叫她背過身去,然後將她滿肩的秀髮往前撥過去,伸手虛虛量她肩寬,削肩曾是從前對美女的標準之一,只要站在那裏,便覺得楚楚可憐,可到今天卻被視為缺陷。
裴瑾心裏約莫有了數,又看腰,上衣寬大,他拿不準,便說:“我碰你一下。”
魚麗還不解,“噢”了一聲。
裴瑾攬住了她的腰,一手就能將她腰肢握住,魚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虧他很快就鬆開了,若無其事地調笑說:“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魚麗也竭力忽視剛才的不適:“……現在開始流行楊妃那樣的了嗎?”
“那倒沒有。”裴瑾將剛剛攬過她的手臂背到身後去,笑盈盈道,“現在的姑娘也愛瘦。”
魚麗鬆了口氣:“那還好,我是胖不起來了。”他們不管怎麼糟蹋這具身體,總會很快恢復到原先的樣子。
裴瑾點評她:“肩若削成,腰如束素,瘦不露骨,形誇骨佳,麗娘,你是很好看的。”
魚麗口角含笑,眉眼彎彎:“真的?”
“真的。”
遙想六百多年前,他從昏迷中醒來,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麗人,要不是她荊釵布裙,周圍又顯然是草棚茅屋,還以為是漂到了蓬萊。
她偷偷把他藏在家裏,不叫別人發現,給他煎藥喂水,救他一條命。
她問他是哪裏人,從何處來,為什麼會落到海里,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他便答說,自己是姑蘇人士,三保太監奉聖人之命通使西洋,他亦在船隊之中,可不幸發生衝突,他所在的船被擊沉,他為她所救,僥倖不死,家中寡母已仙逝,尚有妻室,未有子嗣。
她聽完,什麼也沒有說,那時,他以為她不過是疑心自己的來歷,故細細盤問,現在想想,應該是知道自己年紀已長,再不嫁人就說不過去了,然而這般美貌,又不甘心嫁一個五大三粗的莽夫,一心想找一個識文斷字憐香惜玉的,可要真是有了功名的人,怎麼看得上她這樣一個漁家貧女?
又不肯給人做小,一拖再拖,避無可避,便想自己找一門親事。
六百多年前,他已有妻室,她訂了親又守寡;六百多年後,他結了新歡,她亦是心有所屬。
情深緣淺,莫過於此。
自此,他便不再提起這件事。
過了幾日,他在信箱裏發現了一封信,看地址是從z縣寄過來的,上面的收件人端端正正寫着“請裴先生轉交黃大仙收”。
裴瑾被這個稱呼逗樂了,拿着信和牛奶進屋:“女狀元,有你的信。”他不再提起八姨太這個綽號,生怕她想起不堪往事,看她最近學習用功,便叫她女狀元,也算側面激勵她好好用功。
他走到魚麗房間門外又喊了一聲,裏頭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推門進去,發現被褥整潔如昨夜。
他拐彎到休息室去,果然看到地毯上蜷縮着一團東西,他把窗帘全拉開,讓陽光充分得照進來。
地毯上的東西動了動。
裴瑾把信放在她面前:“馬家姐妹給你寄過來的信,你不想知道她們現在怎麼樣了嗎?”
魚麗從毛毯下面探出頭來,睡眼朦朧:“什麼?”
“你這是又看到幾點?”裴瑾嘆了口氣,要不是知道不死,也不會容許她這樣,“總這樣可不好。”
“要是看電視能看死,我死也瞑目了。”魚麗接過信,又倒回墊子上,“我再睡一下。”
裴瑾:“……”在她有自控能力之前,堅決不讓她上網。
魚麗的回籠覺睡到中午,下樓的時候看到桌上有兩道菜和一碗粥,裴瑾留了字條,讓她自己熱了吃,他有約出去了。
“有約有約,我什麼時候才能有約呢?”魚麗也不熱飯菜,就冷着吃了,心裏不由又想起肖臣來。
她隱約能猜到那天裴瑾為什麼說她可憐,一想起這件事,她就覺得難堪,可又很難相信,她並非不曉人事的小姑娘,可若要說快樂……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快樂。
男歡女愛,男歡女愛,落到女人頭上,不是一個“愛”字嗎?哪來的歡呢?
肖臣知道她的傷口會很快癒合,所以下手總是沒個輕重,有時候真的疼得不行了,她就推一推他:“你輕一點,我很痛。”
“這樣你才能記住我。”他把她捏到青紫,還要逼她說,“你說,說你是我的。”
有時候她也不能理解肖臣為什麼非要如此不可,或許是因為太深愛了,怕她離開,他對其他姨太太又不見這樣的佔有欲。
為著這一點,魚麗願意順着他的話往下說,每每這個時候,肖臣才算是滿意了。
雖然時而有痛苦,可是因為傷口癒合得快,她倒也沒有什麼不滿的……可是,裴瑾為什麼要那麼說呢?她這樣,很可憐嗎?怎麼樣才算是不不可憐?
又或者,裴瑾是男人,他並不了解女人的感受,他胡說八道。
“不想了。”她甩了甩頭,又發了一會兒呆,慢慢把午飯吃了,在院子裏一邊曬太陽一邊拆信件。
信是馬小敏寫的,說自己和馬欣兒已經被當地婦聯接手,現在安排在福利院裏,還在和家裏交涉,父親已經答應不會把自己嫁出去,她不日就將回家,而馬欣兒也很好,已經聯繫到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會來把她走,可能以後就不方便通信了,所以特地寫信感謝她一直以來的照顧。
整封信用詞簡單,還有一些拼音和錯別字,幸虧魚麗現在的水平也半斤八兩,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讓她好笑的是,最後還有這麼一句話,“雖然看到了大仙的原型,但是我和欣兒都不會告訴別人的,徐警官和董老師那裏都沒有說,大仙有空要回來看我們。”
莫名讓她覺得溫暖又好笑。
她拿着信紙,喃喃道:“幸好你沒像我一樣倒霉,真的嫁過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
袖手旁觀了那麼多年,為什麼偏偏這次出面救了她們?
不過是因為馬小敏的經歷讓她想到了自己。
當初那對兄弟把她買下來,為的不過是傳宗接代,可她不管怎麼樣都懷不上孩子,漸漸的,他們對她越來越不好,動輒掌摑打罵。
她一開始還反抗,後來學聰明了,憑藉這張還說得過去的臉,挑撥他們兄弟不和。
男人好色,誰能例外?她對每一個人都說只喜他一個,不願與他兄弟好,一次兩次不信,久而久之,自然就信了。
將他們活埋的時候,她心裏是說不出的痛快,等埋了他們,她蹲在那個土堆上哭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