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
應朝禹又是騙又是哄,一會兒說請她吃飯,一會兒又說帶她去哪玩,最後也沒把她號碼搞到手。以他這等姿色,大約是人生第一次吃這種癟,扁扁嘴挺沒趣,拎來一瓶香檳:“叫你半天妹妹,那陪着喝一杯總行吧?”
溫凜眼睛像有桿尺,香檳杯倒到平分線就喊停,笑眯眯舉起來說:“一杯不行,半杯勉強可以。”
“哇。”應朝禹有點喝多了,表情醉醺醺的莫名天真,指着她說:“贏我一晚上錢就抵半杯酒?你等着,下回我贏你,不要你付錢,換成酒讓你喝回來。”
也許是他長相太乖了,好看的男孩子說什麼都是對的。溫凜眉眼彎成一條線,說好啊,那我等你下次贏我錢。
然後他就拎着他的半瓶香檳,花蝴蝶一樣撲去別桌。
他們包廂一共一個桌球區和兩張長沙發,隔壁一攤看見他站起來,噓他:“應朝禹你來幹嘛?推你的長城去……輸光啦?”
“輸——你——媽!”
2010年到來的那個凌晨,滿室都是笑聲,霓虹,香檳泡沫。
溫凜面前是一群臉上沒有憂愁的年輕男女。他們碰杯,互相問候對方祖宗,將九色綵球撞入袋中。香霧縈繞空盞,月色融解寒冬,燈火綴滿整片街道,煌煌如白晝。
皇城多少夢,衣香鬢影,一醉方休。
溫凜都有些喝多了。
這間KTV每個包廂帶陽台。溫凜逃出去,外套都沒有穿,吹十二月的晚風。頭髮被凜凜寒風吹亂,她身上有點冷,但很愜意地仰起頭,擁滿懷冷風。
楊謙南靠在她身邊,說:“應朝禹人不壞。”
溫凜點點頭。她真的有點喝多了,嘴角控制不住,聽什麼都一臉虔誠地甜笑。
屋裏在放港樂嗎,歌詞像情話,綿綿訴不盡。
楊謙南手上夾一根煙,但沒抽,倚在護欄上,眼睛裏有黑夜也有燈光:“他祖上是廣東人,他爸至今跟家裏人還講粵語。應朝禹粵語歌唱得還可以。”然後他轉過來,對她淡淡翹起嘴角,“想聽嗎?我讓他唱給你聽。”
酒精把溫凜的腦子溶成渣了。她燦爛地笑,燦爛地點頭。
楊謙南真把她拉進去了,從一團玩骰子的人里撥出爛醉的應朝禹,叫他去點歌。
那伙被打斷了遊戲的人也不敢說話,有幾個女孩看見楊謙南背後牽着的溫凜,眼神幾分漠然,停在他們相握的手指上。溫凜明白那種眼神——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像千金買醉。你冷眼旁觀,說曇花一現,買的人太過愚昧,可是聞到酒香還是在帶點嫉妒地想,有什麼了不起呢,我狠一狠心,也不是沒有機會。
那一千金也不昂貴,其實人人都湊得出來,一段青春罷了。
只是那時她頭暈得厲害,對這些微妙的人情世故視若不見。垂蘇頂燈在她眼前天旋地轉,她捏捏楊謙南的手,說想找個地方坐。
她聲音小,楊謙南轉身:“你說什麼?”
溫凜站不住了,往前一撲,說:“你抱我啊——”
然後就真的,一頭栽進了他懷裏。
他那天穿了件襯衣,薄薄的面料,意外地柔軟。溫凜發燙的臉頰貼着他的胸膛,滿腦子是他的皮膚,他的體香。那一瞬間他猶豫過吧,眼底光影明滅。滿室的人都不太能相信,有人敢讓楊謙南陪她秀這種恩愛。
他們盯了幾秒不好再圍觀,各自左顧右盼。
楊謙南忽然輕輕笑了一下。各個角落裏暗暗覷來的目光自然不會少,但他視若不見,沉了個煙頭進酒杯,另一隻手壓住她肩膀,嘴唇若即若離地擦到她耳廓:“扶你去坐一會兒?”
溫凜仰頭,那張笑臉任誰都難忘。年輕女孩不諳世事,溫順得要命,講什麼她都點一下頭,說好呀,都聽你的。
那首歌,溫凜是躺楊謙南懷裏聽完的。
應朝禹唱歌品味很劍走偏鋒,點了首歌叫《芳華絕代》,死不正經地舉着話筒,說送給凜妹妹。前奏響起時他還衝楊謙南邪邪一笑:“那我開始唱啦謙南哥?凜妹妹睡着沒聽到,應該不怪我吧?”
楊謙南很少受這種調笑,嗤然勾了勾嘴角,說你唱。
這歌其實有個傷情的歷史。梅艷芳最後一場演唱會,張國榮和她合唱的就是這一首芳華絕代。
偏偏鼓點密集,應朝禹的嗓音妖孽又蓬勃——
“唯獨是天姿國色不可一世
天生我高貴艷麗到底
顛倒眾生吹灰不費
收你做我的迷……”
這一生高樓危塔,紙醉金迷,你敢不敢,抱一抱,
瘋魔一時,是我罪名。
……
溫凜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酒店床上了。
柏悅六十層,能俯瞰整個京城的中軸線。從東長安街到國貿CBD,遙至西山雲海,神京右臂。城市似棋盤展開,一頭扎進地平線深處。
金色晨光灑漏,她望着房間裏的窗,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張坐標軸的每一個點上。
但是不該在這裏。
她最後的記憶是應朝禹在唱歌。那間包廂正中央有個圓形舞台,能升降。他帶着幾個女孩一起跳張狂的舞,氣氛熱火朝天,好像每個人都大汗淋漓。一曲末尾,應朝禹扣子開了三顆,坐在舞台上慢慢回落,一低頭,汗濕的額發黑得矚目。
那畫面該怎麼形容?星辰之欲墜,玉山之將傾。
那幾年她無數次感慨,他是真的好看。
……
至於2009年是怎麼過去的,她徹底遺忘。
溫凜很少流露出無助的時候,但那天抱着被子,活像個失憶新娘。
手機鈴響的時候,她嚇得一厥。
是個陌生號碼,聲音卻有點熟悉:“溫小姐,你醒了嗎?”
這問句有點驚悚。可不知怎麼的,她直覺他不是壞人,後知後覺嗯了一聲。
一小時后,她終於想起來,自己是從哪裏聽過這個聲音。
她坐進熟悉的黑色奧迪,司機依然是那天那位陳師傅,開車很穩妥,辦事也很穩妥。溫凜坐上去,陳師傅對她的態度彷彿不是對個陌生人,而是載了個遠房侄女,藹聲問:“閨女,回學校嗎?”他說話有點南方口音,不是北京人。溫凜莫名覺得親切,說:“嗯。”然後望向窗外。
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坐他的車,和陌生人待在一塊兒。
她覺得該給楊謙南打個電話。
響了七八下,他沒接。
那靠枕還在他車上。溫凜咬了咬下唇,偷偷伸過去,揪了兩下。
她讓陳師傅停在校門口,自己走進去。
一月來臨,廣場周圍的玉蘭葉子都禿了。她敞着長外套,冷風吹得有點頭疼。
酒店裏那種常年縈繞的香水味在她鼻腔,被寒氣徹底剜盡。
這才是真實世界吧,她回來了。
顧璃還沒起床。
宿舍灰撲撲的,是老式的桌椅,溫凜開衣櫃的聲音吵醒了顧璃。她起來一看手機十點,嚇得從被子裏竄出來:“我的天啊,怎麼都要中午了。”然後她才望向溫凜,睡眼惺忪,“你怎麼從外面回來,昨天沒回來睡嗎?”
溫凜掛好外套,抽出一本書攤開,又拆開一袋麵包:“你沒發現我沒回來?”
“……我昨晚看中新史看睡著了。”
顧璃爬下床,狐疑地看着她:“你怎麼還敢出去玩,‘三座大山’都複習完了?”
“嗯,差不多了。”
顧璃一臉要哭:“你是不是人啊。”
這就是顧璃。溫凜第一次進宿舍,她就這麼躺在床上。顧璃提前一天報道,床鋪和柜子都被她媽媽喊的鐘點工擦拭一新,她躺在自帶的毯子上,懶洋洋地伸手,問她能不能幫忙倒一杯水。溫凜放下手上的大包小包,默然替她接了這一杯水,從此人生中多了一個大寶貝。
顧璃還說了什麼,要她幫她補習,問她昨夜去了哪,溫凜都答得心不在焉。
最後她虛弱地回頭,說:“顧璃,我昨晚喝多了,頭有點暈。”
大寶貝愣了一下,過來搓她的臉,心疼地說:“凜凜你怎麼這麼可憐呀。你好好睡一覺,我這就滾出去,保證不打攪你。”
然後她風風火火地套上裙子,水都沒拍一個,麻利離開宿舍。走之前還從抽屜里抱出五盒沖劑,糖果一樣往溫凜面前堆:“這些都是我媽給我留的,你看看,有哪個可以吃!”
其實大學四年,系裏沒幾個女生喜歡顧璃。溫凜那時和她也算不上要好。
大寶貝有她可愛的地方,就像只寵物,平時當祖宗似的伺候着,換流淚時分,它毛絨絨賞你一個肚皮睡。
但那天她其實不需要安慰。溫凜把一盒盒沖劑拿起來看,眼眸流轉着思忖。
這場感冒她甘之如飴,甚至不太願意好。
溫凜手裏攥着個盒子,突然有了點底氣,一鼓作氣給楊謙南打過去。
他嗓音有絲睏倦,不知白天黑夜,啞聲問她是不是醒了。她猜測昨夜她睡着之後,他們玩到了天亮。
睡到現在也沒幾個小時。溫凜心裏泛過一絲細微的心疼,但狠狠心,還是用質問的語氣說出口:“楊謙南,你就把我一個人扔酒店啊?”
“陳師傅沒來接你?”
“接了。你家司機特別周到,隔一個小時打一次電話,每次只響兩下。我順順利利睡到九點。”
楊謙南聽她事無巨細地播報,輕輕笑了聲。
然後她就咬着牙,沉默了。
也許是脾氣太好了,也沒談過戀愛,連發火都不懂怎麼發。
楊謙南豎了個枕頭起來,饒有滋味地靠上去,說:“那我應該怎麼做……陪你睡嗎?”
溫凜恨不得撲過去打他,威脅地喊:“楊謙南!”
電話那頭傳來隱隱約約的咳嗽聲。他一笑就這樣,這次大約是把手機拿遠了,她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他的被子嗎,還是枕頭,和話筒不停摩擦,迸細小火花。聽得她心裏一陣泛酸,又一陣抓癢。
溫凜為自己的遐想低下了頭。然後就聽到他重新貼上話筒,用一種幾乎算得上誠懇的語氣,黯聲說:“凜凜,以後不是沒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