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

11.11

溫凜是臘月初八回的家。

在家裏窩了大半個月,年節一天天挨近。

她很少聯繫楊謙南。想知道他的動向很容易,只要關注應朝禹的Facebook就行。她特地買了個VPN,每天定時刷新。越過應朝禹那張禍國殃民的臉,再越過幾個姑娘蜘蛛絲一樣的睫毛,無論光線多暗霓虹多閃,她准能在角落裏一眼發現楊謙南。

然後掐準時間,在他獨自歸家的路上,裝作不經意般給他發:“我把茉莉茶孝敬我媽了。她說味道很好。”

楊謙南要隔很久才回她,問在家裏待得好嗎。

溫凜說:“挺好的,就是有點想你。”

隔着屏幕都能看見,他一定笑了一下,說:“那年後早點回來。”

好啊。

溫凜平平淡淡地答應,跟他道晚安。

10年初,大年初一恰好是二月十四。

情人節。

除夕那天下午,母親郁秀載着全家,去鄉下外婆家過年。

溫凜生在蘇州,外婆早年唱過評彈,算是個小文藝世家,但到她們這一輩,已經看不見當年光景。母親一進屋就和幾個姨娘湊了一桌麻將,父親進灶房處理硬菜。幾個親戚坐在條凳上剝豆角,煙霧裊裊,分不清是炊煙還是尼古丁。

一大家子人。

溫凜想挑個地方坐,一眼相中了她家小侄女。那是她表姐家女兒,在上海讀初中,拿着個掌機在玩口袋妖怪。溫凜禮貌地湊過去,指着一隻綠色樹精問:“這隻叫什麼呀?”

“這是木木梟的進化體,叫狙射樹梟。”

“厲害嗎?”

“還可以吧。”

打麻將的大表姐聞聲看過來:“琅琅你別成天打遊戲,多跟你小姑姑學學。數學寫完了伐?趁今天在奶奶家,讓你小姑姑教教你,人家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數學天天考滿分噢。”

小侄女被念得把掌機一收,踢踢踏踏到樓上看電視去了。

溫凜僵着嘴角,坐在原地。

郁秀在牌桌上會心地笑,關心她:“你也別在這坐着,上去和琅琅一起看電視呀。”

她點點頭,卻有點心不在焉。

這個年紀多少有些尷尬。早就沒資格和琅琅搶電視遙控板,又沒法參與中年話題,廚房人甚至太多了,一進去就會被友善地趕出來:“凜凜你去看電視!豆角用不着你剝!琅琅不是在上面嗎?你去陪陪她呀!”

溫凜哭笑不得。

姑媽們幾年見一次,大約還沒意識到她已經在讀大學。

於是她只能去上網。

應朝禹的主頁沒更新,一年到頭難得動靜全無,大約也去過年了。她從過往照片里看見張他打麻將的圖。那副麻將她摸過,背面鍍銀,材質卻很輕,是他特別定做的。不像郁秀她們打的這種,藍色綠色的底,掂上去很有分量。

天色漸漸黑了,吃過晚飯,分別一年的親朋們擱下碗筷,有說不完的家裏長短,雞毛蒜皮,歡聲笑語。溫凜拉着琅琅,從那兩大張飯桌里擠出來。

“想出去走走嗎?”

小姑娘歡呼雀躍:“好呀!”

蘇州鄉下景緻很好,左手是遠山眉黛,右手是半畝風荷。

可惜是冬天,滿溪荷葉枯黃,像枯敗的蘆葦盪。

又幸好是冬天,一道長橋卧在夜色里,頭頂一步一盞煙花。

紅的綠的,映黑瓦白牆。

溫凜拿出手機,照了好幾張。琅琅穿着羽絨服,拿袖子捂住耳朵:“小姑,我們去哪呀?”

“隨便走走。”溫凜說,“覺得冷嗎?冷就回去吧。”

小姑娘雙頰凍得通通紅,說:“我不回去!我一回去,我媽又該催我寫作業了!”

她們找了個橋欄靠着。

溫凜回復着幾條新年祝福短訊。自從那天一起進過局子,顧璃和她更親近了,連祝福短訊都是精心編輯的,一看就不是群發,雖然也不過是祝她變美變好看變漂亮,年年拿第一,且能找到如意郎君。溫凜給她回:“謝謝,你也是。”

琅琅趴在橋欄上,觀察水面。

“小姑,北京好玩嗎?”

好玩嗎。整肅的城區街道,大同小異的明清園林。

溫凜答不出來。“琅琅想考去北京?”

“也沒有。”琅琅吊在欄杆上,小腿一勾一勾,“下學期我媽媽想送我去北京學表演。她想讓你到時候照顧我,所以才討好你的。”

小女孩又天真,又耿直。

溫凜笑了聲,不置可否:“你喜歡錶演?”

“那哪能啊——”琅琅皺着眉苦大仇深,“那我學習又不好,又沒什麼特長,除了學表演也沒其他好弄了。要麼花錢出國,她又不捨得的咯。我們家一看就沒錢!”

溫凜想說學表演也挺花錢的,但被她逗笑了,好一會兒都停不下來。

琅琅心有餘悸地睨了她一眼:“你們從小數學考滿分的人,是不懂柴米貴的。”

溫凜摸摸她的頭,眼睛笑成一條線:“你還挺有文化的,知道什麼叫柴米貴。”

過了好一會兒,琅琅看上去凍得不行了。

“回去吧。”

“嗯!”

歸來路上,又遇見零星幾盞煙花。

這天好幾家人都睡在了外婆家裏。房間不太夠,溫凜和琅琅擠一間。快要零點,郊外煙花一同盛放,照得天空半透明一般明亮。琅琅放下了她的口袋妖怪,去窗邊看煙花。

溫凜悄然來到陽台,撥了個電話出去。

江南的冬天其實很冷,空氣潮濕,絲絲蝕骨。

她披了件包到腳的長款羽絨服,蹲在陽台的窗戶下面,不讓人發現。

零點一到,炮竹與煙花齊響。電話剛接通,溫凜來不及說什麼,就把手機往外伸,儘力收納滿世界的璀璨紛呈。

噼里啪啦過了一分多鐘,聲音漸漸稀疏了些。

溫凜把手機拿回來看,詫異道:“你還沒掛電話呀。”

默了好幾秒。

楊謙南那裏很安靜:“在哪裏?”

“在外婆家。這邊煙花放得特別熱鬧,打過來讓你聽聽。”

溫凜說:“北京市區沒法放煙花吧?”

楊謙南說:“我不在市區。”

但依然是安靜的。

寂靜無聲。

溫凜捂着手機,放輕了聲音:“我是不是……打擾到你睡覺了?”

除夕夜,全中國都醒着。

楊謙南嗓音含倦,尾音纏綿地調笑:“你打擾我能說什麼嗎。”

這人……又調戲她。溫凜抱着雙膝,赧然地不說話。

電話里只剩零落炮竹聲,在她這聲聲炸響。但在他那兒,聽起來是遙遠的。

“有點吵。”他揉了揉額角。

溫凜連忙看了眼陽台門,不太方便進去。

“那我等沒有聲音了,再給你打個過來?”

“不用。”楊謙南問,“什麼時候回來?”

溫凜想起自己答應他早點回,盡量往早了說:“等過完年?”

“幾號是過完年?”

“……二十來號?”

過一秒。

溫凜突然改口:“要不我大後天就回吧。和家裏說學校里有事,很容易就回來了。”

楊謙南突然低低地笑起來。

溫凜窘然得不好意思開口。好像只要在他面前,她就成了琅琅。

“再待幾天吧。多陪陪家裏人。”他這麼說。

溫凜莫名地有點失望。

“丈母娘茶葉還夠喝嗎?”楊謙南倏地起了個調。

她那點薄薄的臉皮,又快要被他扯斷了,“……你討厭死了。”

煙花也快放完了。

溫凜深吸了一口氣,面前都是白霧,“楊謙南。”

“嗯?”

“情人節快樂。”

她平時很少跟人說這種話。就連新年快樂她都很少發,通常只會被動地,矜持地,回一句“你也是”。

溫凜手攥住冰涼的金屬欄杆,撫了兩下,讓自己冷靜下來。

寒冬深夜,不鏽鋼被淬得像刀子,從掌心刺進去千萬分凜冽,連心都是冰涼的。

“以後的情人節,我都陪你過。”她很冷靜了,也夠堅決了。

楊謙南不是沒聽過這種話。

放在其他女人的嘴裏,這是一句例行公事般的撒嬌,語調要更嬌糯,氣氛要更甜膩一些。但是在她這兒卻有十二分的鄭重其事。好像是一個名單公示,決議已經擬好了,她只負責通知到他——這輩子,我給你了啊。

他覺得自己當初怕了她,不是沒道理。

楊謙南好似沒聽懂,揶揄道那我就等你回來了。

又互道了晚安。

電話掛斷,夜空也落入了沉寂。

溫凜用凍腫了的手指扶住牆,一鼓作氣站起來。膝蓋又冰又僵,她啊了一聲,東倒西歪了兩下,才趔趔趄趄地站穩當。

琅琅的臉從紗門后探出來:“小姑姑,你沒事吧?”

溫凜紅着耳朵:“你幫姑姑開一下門。姑姑腿麻了。”

琅琅歡歡喜喜把她扶進去,表情鬼精:“我都聽到了,你在跟男朋友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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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長夜,也是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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