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今天是五月初八,明天就是楚言和趙懷瑾成親整整四年的日子了。而頭三年她一直在守孝,孝期過後,她與趙懷瑾之間相敬如賓,客氣而疏遠。
按禮規,她這個已出嫁的孫女不能為父家守孝,這個提議是她剛成親的夫君說的。她原以為是趙懷瑾體諒她,楚家三代只有她一女,祖父死後無人守孝緬懷實在凄涼,直至後來才知是她一廂情願的以為。
當時趙懷瑾是怎麼說的呢?
她蹙眉思索,不過四年而已,她居然有些忘了當年那番冠冕堂皇的話。
總之,趙懷瑾說了那句話后,她就開始為祖父守孝三年,偷偷的守孝,只有她的婢女和趙懷瑾知道。
楚家本是文官世家,但到了楚言曾祖父那一輩,一家子都不是讀書的料,楚家式微了許久,還分了家。
後來楚言的祖父楚郅從了武,年輕時輾轉戰場,立下赫赫軍功,直將突厥打的向西退了百里地,被封為平遠侯。他只有一子楚煉,即楚言之父。
楚煉自小跟隨父親上戰場,比父親更加驍勇善戰,弱冠之年將突厥打的潰不成軍,直接讓突厥內部各部落分裂,紛紛投降,再無侵犯之力。
然而天妒英才,十九年前楚煉積勞成疾死在了戰場上,年僅二十三歲,聖上追封他為關內侯,又將楚郅的爵位進為定國公;其剛剛生完孩子的夫人杜氏聽聞噩耗一病不起,纏綿病榻兩年後也一併跟着去了,徒留年幼的楚言跟着老國公生活。
當今聖上不忍,欲收養楚言為義女,但因為輩分,最終不了了之,破例封她為郡主,賜號明河。
一門雙爵,雖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可惜卻沒有男丁。
聖上寬宏恩許,楚言所生的第二個兒子,可以繼承關內侯的爵位。
但,她至今沒有孩子。
青婷端了茶進來,看到楚言仍舊對着銅鏡發獃,不禁暗嘆,這幾年郡主經常走神,也愈發的沉默,與以前那樣的活潑明朗截然不同,這麼安靜的坐在凳子上,沉靜清絕。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昔日活潑的主子。
楚言接過青花瓔珞紋的茶碗,看着碗裏清亮碧澄的茶湯卻是沒喝,直到茶涼了才問:“御史今日何時到家?”
夫妻之間關係冷淡至此,郡主以夫君的官職來稱呼,而趙懷瑾也以“郡主”來客氣喚之。
青婷心裏酸澀,答道:“堂屋那裏說,郎君會在午飯前回來,”頓了一下,像是希望夫妻二人之間緩和一些似得又說,“想是郎君記着明日是國公的祭日,所以特地趕回來的。”
楚言不置可否,放下茶碗,讓青婷給她重新梳頭,發間一白一碧兩支雀鳥玉簪冰並一支梅花金步搖,眉心貼了紅色的棱形花鈿,又換了一身齊胸襦裙,淺藍色的交頸上衣,乳白色的裙子,裙裾那裏繪了一副荷葉芙蓉水墨丹青圖,外罩一件水藍色的大袖衫,臂彎間一條淺黃色的披帛垂在地上。
看着銅鏡里的自己,她很滿意,她已經有四年沒有嚴妝端衣了。
青婷覺得,這些年來郡主變得清冷了,她還是喜歡以前那個有着無限活力的郡主,明媚如春日的陽光。
收拾妥當,楚言並沒有去堂屋和趙家雙親一起等候在外巡視歸來的趙懷瑾,因為去了,原本熱鬧的一家四口會因她的出現而寂靜尷尬,再加上,她今天已經做了決定,不再在乎他們對她的無禮有什麼看法了。
她等,等趙懷瑾與父母兄嫂妹妹一家闔樂之後,被父親催促着來夜歸齋,不得不與她相敬如賓。
午飯過後,趙懷瑾從堂屋裏回來,一身群青色的圓領袍,暗色的流雲紋,腰間的革帶上綴着八枚方形白玉帶銙,整個人漱漱清雋,仿蒼竹孤挺。
成親前他雖然也如現在這般沉靜清冷,卻還是難脫少年郎應有的輕燥,成家之後他便褪去了浮漂輕狂,這些年是越發的沉穩從容。
難怪京城中對他念念不忘的女子仍然那麼多,她們好似更加喜歡這個有了妻子的男人,似乎現今的趙懷瑾更加吸引人。
不愧是東都連璧憲台青郎。
楚言嘴角微勾,畢竟當初她也那般喜歡他呀!
看着他到了屋檐下,楚言也沒出門相迎,只站在門內難得的慰問道:“御史回來了?一切可還順利?”
趙懷瑾微停,清冷的眸子看了看她,走進屋裏,微微點頭,平冷的聲音客氣回道:“有勞郡主挂念,愚一切順利。”
楚言讓青婷給他沏了茶,又揮退了所有下人,等他喝了茶后,緩緩道:“今日有一事,妾想與御史一說,還請御史同意。”
他放下青花茶碗,道:“郡主請講。”
“你我和離吧!”
突兀的內容,輕描淡寫的語氣,沒有一點轉軸承接,完全無法與她漫不經心的上一句聯繫在一起。
趙懷瑾手中的茶碗還沒完全放在桌上,此時放下去,碗蓋與茶碗發出一聲明顯的碰撞聲。
之後,屋子裏寂靜如夜,彷彿凝固。院中翠郁的樹上夏蟬卻突如驚醒一般,呱噪的叫聲一聲高過一聲,在這炎熱的夏日裏令人有種暈眩之感。
許久,趙懷瑾看向她,她手中握着一柄沒有繪圖的素紗團扇,正在輕輕的搖着,梅花釵上的流蘇被扇的一晃一晃。她的雙目微垂,視線落在膝上,並沒有看他,也沒有開玩笑或者賭氣的意思。
八年前,這個在校場上揚言要嫁給他、鬧得東都滿城皆知的任性郡主,今日竟然會提出要跟他和離。
他的手不易察覺的顫了一下,卻是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走出了屋子。
楚言搖扇的手停下,垂下的杏目微微抬起,看到那道群青色的俊挺身影在初夏的樹蔭下越行越遠。
青婷從外走進來,讓人把趙懷瑾用過的茶具收走,又給楚言重新倒了茶后,站在一旁給她打扇。
“他會同意吧!”楚言喃喃自嘆。
青婷沒有接話,郎君應該會同意的,畢竟誰都知道,趙懷瑾娶郡主是被父親逼的,他本人不喜這門婚事。因為楚家的功烈,因為郡主可憐的身世,身為當朝宰相之一的趙九翎便不顧兒子的意願與楚家交換了細帖。
到了夜裏,趙懷瑾也沒有消息,楚言只得先行安置。
不喜歡她天經地義,出生時喪父,兩歲時喪母,大婚當天祖父暴斃,試問有誰會喜歡她?有誰不會覺得她命硬克親,趙家仍舊娶了她,是她該感激……
明天她就要一個人去祭拜祖父了,帶着和離的消息。祖父在下面一定會氣的罵她吧!執意要嫁給趙懷瑾的是她,如今要和離的也是她。四年了,她不能再耗下去,她急需要一個孩子來繼承父親的爵位,她怕生變。
許是因為挑明說了,等待就變得格外漫長,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門,她一下子坐了起來,抬手掀起素花帳子。
來人是趙懷瑾,他的聲音有些沉啞不清,與平時的清冷乾淨截然不同。
青婷要進來點燈卻被他拒絕,藉著窗外的月光,他就這樣走了進來。
楚言聞到了一股略顯濃重的酒氣,她詫異,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壓倒在床上,她愣了一瞬,察覺到一隻手去扯她的寢衣帶子時,她恍然明白他要做什麼!
“住手!”她呵斥道。
極具抗拒的語氣讓趙懷瑾頓了一下,然而僅僅只是一瞬,隨之他壓低了身子,粗重的氣息吐在她的脖間,他沒有說話,只是控制着她身體的手使了力氣,牢牢的桎梏着她。
這是什麼意思?施捨?不甘?還是覺得自己被羞辱了,所以要盡丈夫的責任了?亦或者是認為她在欲擒故縱?
楚言只覺得可笑,冷了聲音:“趙懷瑾,我叫你放開!”
趙懷瑾不為所動,只隨着自己的心意行動,游弋在她腰側的手意圖很明顯。
楚言掙扎着想要推開他,然而力量上的懸殊讓她無法動彈,她不顧狼狽的張口叫青婷進來,外面傳來青婷的短促驚呼和凳子倒地的聲音,之後便沒了動靜。
她在黑夜裏恨恨的瞪着繡球帳頂,這些年裏的委屈悲憤積在一起,在趙懷瑾的唇印在她肌膚上的那一刻,她咬牙道:“趙懷瑾,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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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宮裏,楚言在這裏已經住了半個月了,從趙家搬出來時姨母打算讓她進宮小住,被她婉拒,她也沒有去關內侯府,而是直接來了這裏。
雖是夏日,但山裡涼爽的緊,她在亭子裏吹着涼風,看着山崖,思索着接下來該怎麼辦。
“郡主,茶水涼了,婢子去重新沏一壺茶可好?”青檸道。
楚言微蹙了眉,青檸忘性也太大了,若是青婷,一定會記得帶上紅泥小爐和碳火,哪用得着再跑回去拿熱水?只是青婷從昨天起就不舒服,現在還沒恢復,她就沒讓跟着。
青檸拿着茶壺小跑着下山去廚房取水,亭子裏只剩她一個人。
住在道館,她沒有帶太多下人,除了青婷青檸,也就只有兩個粗使,看着山崖下被風吹的嘩嘩作響的葉子,她漸生迷茫,曾經她也滿是憧憬着未來,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會和趙懷瑾和離。
忽而她聽到了異樣的動靜,似乎是有人在纏鬥,回過身去看時,一柄利劍已經刺入她的胸口。
那人黑衣蒙面,只露着一雙刻板的眼睛,手中握着的劍刺入她的胸腔后就轉身離開,連劍都沒有收回。
楚言倒在地上,冰涼的感覺從心臟上蔓延開,酸澀悲戚襲滿心頭,沒想到她就這麼死了,可是,楚家……阿翁的期望、阿耶的爵位,好不甘心!
意識漸漸混沌,她隱隱聽到了腳步聲,似乎有人停在了她身邊,還再跟人對話,只是說的什麼她聽不清楚。
忽然一陣疼痛,她睜大了雙眼,模糊的視線看到一隻手握着劍柄拔出了劍,靛藍色的袖口襯着那隻手,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