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酒勁上頭,他有點微醺。
腦袋上就好像被人用力敲了幾下,軟軟的,下一秒就要往旁邊倒去。
“饅饅,你別晃。”他搖搖頭,把頭枕在她肩窩裏,呼吸間都是她身上的氣味,這讓他很放鬆,“你別走……我睡一會……”
她低頭瞧着這個迷迷瞪瞪又醉醺醺的漢子,嚴肅禁慾的沈大隊長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摟着她的腰,兩腿圈着她的,通紅着臉滿口胡話。
“沈摯。”饅饅拍拍他,又捏了捏男人的臉皮,手上的觸感和女人的皮膚不一樣,只有較少的皮下脂肪,硬硬的,偶爾觸到新長出來的鬍渣,還有些扎手的刺。
她覺得有趣,一下下愛不釋手的摸他的下巴,沈摯喝醉了,給她的反應也很可愛,他縮着脖子,身體小幅度顫抖,好像她涼涼的手指和羽毛一樣癢。
這時身後忽然走來一個人,“玩的挺開心?”
陳迢兩手抱胸靠在牆上,“你倒好,出來吃香的喝辣的,泡男人泡的挺爽吧?”他左右看了一圈,確定沒有陌生人在附近,“可叫我好找,你們警局真會挑好地方。”
饅饅沒說話,她把沈摯緩緩放在地上,看他還揪着自己的衣服不肯放手,忍不住嘴角又勾起來,好不容易才把他手掰開。
面前陳迢的表情不太好,一臉埋怨,饅饅輕笑着說:“你因為之前有犯罪嫌疑,雖然清白了但是身份還是敏感,范幼辰的意思就是叫你暫時當暗線,不要在警局出面。”
“呸,就是黑戶唄。”他撇撇嘴翻了個白眼,“這就好比是你去飯店當五星級大廚,而我只能在下水道旁邊洗碗的意思咯。”
饅饅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放心吧,你的福利待遇一項都不會少。因為是暗線,上頭還會給你撥更多的補貼的。”
“再說了,你會洗碗?哈哈哈,是我就不會雇你的。”
她心情很好,笑容都難得的明媚燦爛,陳迢和她相處了個把月,很少看到饅饅有這麼開朗的時候,他嚴肅起來,隨即把目光移到地上躺着像癱爛泥的沈摯身上。
“跟這傢伙,你是玩真的!他可是個警察,被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還要不要幹了?”
饅饅收起笑容,“這些事,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麼,這傢伙滿腦子都是案子案子。你覺得他要知道你不是人,他會接受嗎?”陳迢恨鐵不成鋼的說。
“他是個普通正常的男人,他會成家立業生兒育女,而你呢?”
“我們只會在無盡的歲月里變成乾屍。”
“你又何嘗不是!”她猛地一揮袖子反駁道,“鍾青青不是也接受你了,她也是個正常女人啊。”
陳迢忽然無言,他哼了聲撇過頭,“她不一樣。而且……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把她轉化成血族的。”
饅饅咬緊牙關,她回頭看了看躺在地上沒有知覺的沈摯,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就像是在她剛有記憶的那段時間,三年飢荒,卞老頭帶着她走在田埂上,她看到有人在挖草根樹皮吃。
有人挖到了,有人沒有挖到。餓着肚子的人看着他們,眼睛裏就是那樣的光。
想要而不能得到的光。
“我就像那一隻~林中的小鳥~”
沈摯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耳邊是周頂天震耳欲聾的美妙歌聲。他還是睡在原來KTV包廂的沙發上,身上蓋着他自己的夾克衫。
他枕着不知道誰的皮包,膈的他太陽穴突突的疼,“喂老孫,你這包是假皮的……”
沈摯艱難的坐起來,旁邊同樣喝的醉醺醺的孫垂南撐開眼皮瞄了他一眼,“唔,沈石頭。”
然後下一秒他就猛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沈摯的腰,“沈石頭你這個小兔崽子,老子要好好教訓教訓你!……”
他兩隻手抱的牢牢地,沈摯腦筋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掰着那雙手,“孫處男你特么滾開!我要吐了……”
他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幾秒鐘后實在堅持不住了,哇一聲吐出一口穢物。這一下世界如同天旋地轉,沈摯只感覺耳邊嗡嗡嗡的鳴響,眼前都是黑的,酸苦的胃液在喉嚨里打轉,辣的他說不出話。
孫垂南或者是周頂天幾個人在旁邊拍他的背,有人遞過來毛巾和礦泉水,然後是拖布打掃的聲音,腳步聲來來去去,沈摯卻睜不開眼。
接着,原本黑魆魆的腦中,忽然亮起一道閃電,一個人的嘴唇打破了原本的黑暗亮了起來,然後如同黎明的白晝,越來越多的圖像出現了。
她微啟的紅唇,內里露出細小白凈的貝齒,能看見一點舌頭的顏色,然後是整個雪白的下巴、小巧的鼻子,泛着流光的銀河一樣的漆黑眼睛。
這雙眼睛在看着他,含情脈脈的。
這是饅饅……沈摯的大腦在0.01秒內就識別了。當他還想再多看一點的時候,一個男人突然闖了出來,他抱住饅饅的肩膀,把她往懷裏塞,粗暴的一口含住她的櫻唇,然後把她放在了自己盤起的膝頭上。
兩人像交頸的天鵝一樣吻的難捨難分,她的手就圈着男人的脖子,而那人的大手原本是規矩的放在肩膀上的,後來逐漸往下一直到掐住她的細腰。
就如同歌里唱的:你的小蠻腰,讓我受不了,真的要高潮,啊啊啊……
沈摯傻了。
特么這個不要臉的男人就是他自己好不好。
他像木乃伊一樣躺在沙發上看頭頂的水晶燈,一圈圈的光影像精靈一樣轉啊轉啊的。
“我是在做夢還是是真的?”如果是夢也太美了吧,像天堂啊。
然而面前出現的大頭不是上帝,而是周頂天的醜臉,“沈隊,玩累了吧,咱們也該回去睡覺啦。”他賊兮兮的笑笑,沈摯愣了一秒鐘,一巴掌把他拍開。
“特么誰要和你睡覺,饅饅呢?!”
周頂天委屈的揉揉臉,朝外面努了努嘴,“一個小時前就走了啊,人家女孩子總不可能跟我們這群人一起通宵吧,跟誰睡,跟你睡嗎?”
沈摯沉着臉又甩過去一掌,把周頂天徹底擊飛,他也說不清楚現在是什麼心情,有點失落吧,又有點釋義的理所當然。
也對,她還這麼小這麼嫩,跟這群熊瞎子混一丁點好處都沒有。
沈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外套,往外面走去。
反正明天去單位就能見到她了……你也不能太着急了啊,她還小呢,別嚇着人家,嚇跑了可就沒了。(捂臉)
“啊~~好睏啊。”周頂天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衣服松垮垮的披着,褲子半掉不掉,他眼睛下面一排陰影。而旁邊別的男警員也是差不多的扮相,一個個在凌晨無人的街道上飄着,被人當成犯罪團伙都不稀奇。
沈摯卻毫無睡意,那些紅紅白白的畫面在他腦內無限次數的循環播放,到了後面,他已經發揮了慾望動物該有的潛力,自動腦補出了接下來的劇情。
“咳!”他偷偷笑了笑,狠狠擦了擦嘴巴,瞥了眼旁邊湊過來的周頂天,“你幹嘛,我臉上有東西?”
後者乾笑兩聲眯起眼睛,“隊長……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沈摯滿不在乎的說,然後感覺旁邊人也似乎都看過來了,卻都礙於什麼不敢明說。
“到底怎麼了?”
周頂天拄了拄別人,大家你推我擠的謙讓一番以後,終於還是有個人站了出來,“沈隊,被小美女拒絕了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借酒澆愁。”
“是啊,這樣只會愁更愁啊。”
“人家還那麼年輕,級別又高,瞧不上咱們也是正常,就別想着天鵝肉了,麻雀也不錯嘛。”
一群不會說話的熊瞎子胡亂用自己的語言安慰着人,沈摯到後來也不知道自己是他們口中所謂的癩蛤蟆還是老弱癱窮了。
哼,你們這群螻蟻,這隻天鵝其實已經被我圈養了。
他美滋滋的想着,心裏如同那些看言情漫的小女生說的:冒出了很多的粉紅泡泡,一戳破,都是甜死人的糖果落下來。
“哎,前面有個拍立得機器。”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十幾個大老爺們一瞬間都蜂擁過去,烏泱泱的擠在那個小小的粉色機子旁邊,像極了第一次見到野兔子的狼,不知如何下口。
“這玩意怎麼用?”
“別急別急,讓我先來一張。”
“麻痹老崔你又踩我腳!”
平日裏黑色制服下禁慾的嚴肅人格,竟然都在一台大頭貼機面前破了功,男人們的小心思,現在看起來竟然這麼有趣。
“瞧瞧、瞧瞧你們現在的蠢樣!丟不丟臉丟不丟臉!”孫垂南插着腰指着面前這些粗野的智障,仰頭用鼻孔噴氣哼了一聲,然後似乎陡然發現了什麼,也一頭擠了進去。
“走開走開!這是我的小埋你們都別碰!”現在的大頭貼邊框正好是孫垂南喜歡的動漫人物,他傲嬌的霸主鏡頭不讓他們進來,像只護仔的公雞。
周頂天把腦袋塞在他胳肢窩下面,像是被夾着頭走的人,“什麼嘛,我也要拍,孫隊長好小氣,準備獨享的哦。”
“你們特么都給我滾!!!”
【咔嚓——】
鏡頭一眨巴,留下一張幾個老黑男人頭擠在一起的照片,而大頭貼的邊框卻是俏皮可愛卡通少女風。
也許……這就叫糙漢的少女心吧。
沈摯站在外面,嘴裏叼着一根棒棒糖,平靜的看着他們這群醉漢瞎胡鬧。此刻孫垂南正在教他們‘筆芯’。
“手指是要微微碰在一起的,你特么這叫豬爪好不好。”孫垂南啪一下打在周頂天的頭頂,他擼起袖子,“看好了,跟我一起來。”
“表情可愛一點~筆芯~(`)”幾個大老爺們笑的甜滋滋的,沈摯看了一會忽然倒了胃口,默默轉過了身。
[啊……還是有點吃不消啊。]
男人們像這樣瘋狂的拍了十幾張,越來越上癮了,轉頭就見沈摯一個人傻乎乎的站在道邊吹冷風,“沈隊長快來啊!有個很適合你的邊框啊!”
他還沒反應過來呢,幾雙罪惡的手不知道從哪裏竄了出來,連拖帶拽的把他拉了進去。
“多可愛啊~是米菲小兔~還是粉紅色的。”沈摯咽了咽口水,為何感覺面前孫垂南幾人的臉都已經扭曲了呢。
“……我還是走吧。”“別別別。”
他被拽着動彈不得,臉頰邊不知道貼的是誰的臉,然後鏡頭一開,咔嚓一聲照下了沈摯猙獰的表情。
“你特么會不會拍照啊,可愛懂不懂?”孫垂南幾人嫌棄的看着他,“就你這樣怎麼娶媳婦……”
“!”這話似乎忽然敲擊在沈摯心頭上了,他平復了一下心情,一臉即將就義的英勇表情,“教我吧,那個比心。”
幾分鐘以後。
“來,跟我一起做,筆芯~”沈摯捏着手指頭,嘴角僵硬的勾起,終於等到【咔嚓】一聲后,照下來的大頭貼被保存下來。他低頭看了看,除了鏡頭旁邊漏出來的別人的臉的部分,簡直堪稱完美。
洗出來以後,明天就去送給她。
他一個人悶悶的偷着笑,周頂天就站在旁邊,默默的搖了搖頭,唉,戀愛中的男人啊,簡直就是白痴。
今天比平時還早起了半個小時。
或者說是根本就沒睡。
沈摯在雞還沒叫的時候就爬了起來,穿上新的制服,難得的打上了領帶,甚至連底褲都是新換的,是他最貴的一條純棉內褲。
他像女孩子一樣在鏡子前搗鼓了半個小時,特意梳了一個油光發亮的大背頭,臉上的鬍渣也剃的乾淨,寸草不生。
如此莊重的裝扮對他來說很少見,只在母親再婚的時候有過。就如同這一天對他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儀式。
然而當他來到公安局的時候才發現,特么人人都是這樣打扮的啊。
“早啊沈隊~”一個男人走了過去,沈摯驚訝的發現陳年老宅竟然換衣服了,領口和袖口的黃漬也沒有了,“這不科學啊……”用奧妙衣領凈了嗎?
這就好像是將萬年不動的古老閣樓里的文物都翻新了一遍,掃去上面的蜘蛛網和塵土,讓他們展現出這個年紀該有的青春和活潑。
只是這份活潑來的太怪異了而已。
“特么都打雞血了吧,難道又有領導來參觀?”他暗自嘟囔了幾句,抬腳進了刑警隊辦公室。周頂天和郎雪賢都沒有來,沈摯先把領帶鬆了松,才艱難的喘了口氣。
他捏了捏口袋裏的大頭貼,手指頭捻了捻。
“隊長,你這麼早啊。”郎雪賢忽然進來,他像觸電一樣收回了手。
“啊啊是啊,今天起得早。”沈摯隨手拿了份報紙翻看,郎雪賢叼着早餐坐到他對面,一手拿解剖本一手拿包子。
這個大胃王小法醫其實是屬於法醫部的,因為辦公桌空缺這種傻理由才暫時呆在沈摯的辦公室里,算作半個刑警隊的人。
郎雪賢啃了幾個包子,抬頭看了眼對面似乎是坐立難安的沈摯,“沈隊,你和卞饅饅很熟嗎,你們是朋友?”
聽到那個名字,沈摯頭上的天線就豎起來了,“她怎麼了?”
“她是省會來的,級別和權限比陸大隊長還高,我只是覺得,那樣的空降兵……不是我們這種小市民可以去接觸的啊。”她撓撓頭,“我不知道我說的在不在理,只是小時候班裏的同學,何嘗不是成小團體的呢。”
“隊長,你會相信市長的女兒會嫁給你嗎?”郎雪賢這樣說了,聽在他耳朵里就是針刺一樣的,沈摯騰一下站起了身,抿了抿唇僵硬道:“她不是市長的女兒。”
郎雪賢看着沈摯逃也似的背影忽然說不出話來,隊長,當局者迷。
沈摯去到了局裏的大食堂,這裏提供免費的早中餐,雖然菜色比較普通,但有些家裏困難或者不方便的人都會來吃。
沈摯一般都是在外面買了包子吃,偶爾也會來食堂吃一碗陽春麵,算是標配。
他孤身一個坐在鐵桌子前面,心裏卻像碗裏的麵條一樣,千纏百繞。
筷子戳着裏頭的小白菜,撕成一條一條的:她是喜歡我的……她不喜歡我……她一定喜歡我的……她不喜歡我。
春心萌動的男人,不分中年少年,他緊張而可愛的心理,就像是此時季節初綻的海棠花。
相思算什麼,早已無人在意。
“哎哎哎,你們看。”幾個坐在靠窗位置的警員喧鬧起來,攀到窗棱那裏朝外看,然後越來越多的人圍過去,有的甚至還朝外走的。
沈摯潛意識的站起身,他努力昂着腦袋看出去,見一個麗影從開滿粉色花朵的花樹下走過,調皮的花瓣落在她發間,讓人想幫她摘去。
他真的忘了一件事,能讓所有人都打扮的整整齊齊來上班的,除了領導,就是美人。
“這就是姓卞的特派專員?該不會真的是公安廳長的親戚吧。”有人議論着。
“消息準確度有五成,沒關係也是認識。”
一個十足美麗的,年輕的,有家庭背景的,前途無限的女人,足以成為眾人追逐的對象。
沈摯看着他們,忽然覺得心裏很不舒服,他撂下筷子,撥開那些擠擠攘攘的人走了出去,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追了上去。
“饅饅!”她猛地停住腳步,轉過身,就見到那個人邁着大步子走過來了。明媚的春光灑在他的黑麵皮上,肩頭落了一些花瓣,給他的畫風添了幾分溫柔。
“這個給你。”沈摯把兜里攥了許久的大頭貼遞給她,已經皺了。他有些無措的撓撓手背,“拍着玩的,你看個樂呵就好了。”
她沒什麼表情,定定的看着手裏照片上,他賣弄可愛比心的姿勢,旁邊還露出小半個別人的臉,看起來傻乎乎的。
“抱歉,我昨晚唐突了……是我流氓,你要打我罵我都行。”他臉頰飛紅,用力捏了捏手心,“我一定要對你負責的。”
他是第二次說這個話了,饅饅想起來,那個紅燈區小巷的夜晚,她就發現了,她發現她喜歡看這個男人現在這樣彆扭又固執的表情。
他明明糾結的要死,明明緊張的要崩潰了,還硬是裝出[我無所謂,你隨意]這樣的態度。
“你想怎麼負責?”她問。
沈摯楞了一下,“我……我想和你在一起。”也許是覺得言辭太過單薄,他又補充道,“我的話一直有效,只要是我說過的。”
“是嗎,那你能滿足我所有的要求嗎?”她看着他的眼睛問。
沈摯垂下了頭,一會他又梗着脖子看她,“我能。”
春風吹過一陣小香氣,她聽到幾十米之外旁人的議論紛紛,也能聽見他心臟撲通撲通狂跳的劇烈動靜。
他看了她一會,像是受不了一樣低下了頭,然後忽然蹲下身,兩手一伸,竟然幫她系起了鞋帶。
“你……”她稍微一僵,在看到他堅定的表情時頓時不吭聲了。沈摯兩手靈活,將她右腳散開的鞋帶綁好,又打上漂亮的蝴蝶結。
他就那麼蹲着抬眼看她,目光誠摯。
正如他的名字,沈摯。
然後饅饅忽然心中一軟,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別害怕。”像大型犬一樣,她故意抓亂了他搞笑的髮型,讓他的髮絲散亂下來。
他一聲不吭,就那麼蹲着讓她揉,“沈摯。”她忽然叫他,他抬起頭來,黑色的眼珠只盯着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