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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坐困愁城

米老爺在任所里坐困愁城。

不順利啊,流年不利。第一次解稅款上路,遭亂兵哄搶了。書信往來,一直着和29軍對簿公堂。上峰催促馬上再向成都解款,練兵打仗要用錢。錢也有,就是不敢上路。路上不安靜啊。

生意也不順利。

前幾天左大爺路過這裏回涪城,到任所來會過他,說那油船被天火燒了。大致說了當時的情景。

天火?實在是荒唐!

左大爺告訴他,下家給的八百定錢沒有退還,就分一半五百元給你這個大頭吧。船上的貨,米老爺佔了一大半。剩餘的三百元他就和江項城平分。

米老爺說不行,說乾脆再分一百給左大爺。

左大爺不要,說這事他在辦,他是有責任的。上萬元的貨物就這樣燒了,這點錢也只能算吃口胡椒順口氣。說還要回涪城去找朱雲貴家裏說聊齋,田地財物浮財,都要拿來賠償損失。這是規矩。

米老爺說應該的,按規矩辦吧。只是也不要弄得太凶,不要出人命。

左大爺說當然,出來做生意,要錢不要命,求財不求氣嘛。

米老爺叫他回涪城去,會同他們家張先生辦了就是。該怎麼辦由左大爺全權做主。

左大爺問這麼大的事情,米老爺不回去,就放心嗎?

米老爺說官身不由己啊。你看我現在能脫得開身嗎?

米老爺不能走,在這裏又沒有什麼事。坐困愁城。順手拿起案頭的書,翻開一頁:

黃帝曰:入相女人,云何其事?

**曰:入相女人,天性婉順,氣聲濡行,絲髮黑,弱肌細骨,不長不短,不大不小,鑿孔居高,陰上無毛,多精液者;年五五以上,三十以還,未生產者;交結之時,精液流羨,身體搖動,不能自定,汗流四逋,隨人舉止。男子者,雖不行法,得此人由不為損。

房中禁忌:日月晦朔,上下弦望,六丁六甲日,破日,月二十八,日月蝕,大風甚雨,地動,雷電霹靂,大寒大暑,春秋冬夏節變之日,送迎五日之中不行陰陽,本名行年禁之重者。夏至后丙子丁丑,冬至后庚申辛酉,及新沐頭,新遠行,疲倦,大喜怒,皆不可合陰陽。至丈夫衰忌之年,皆不可妄施精。

**論曰:五月十六日,天地牡日,不可行房。犯之不出三年必死,何以知之?但取新布三尺,此夕懸東牆上,明日視之,必有血色,切忌之。

這書是米老爺的太爺爺收羅抄錄的古代房中養生,擇配種子的論述,他已經翻看過數百遍了,許多章節,方劑,他都會背能用,對書里的說教,他是奉為金科玉律的。

書頁上有眉批,也許是哪一位爺爺加的:

年有年忌,道是本命,是丁艱守制,是家喪國喪,是大寒大暑,春夏秋冬節變;月有月規,是丙子丁丑,是庚申辛酉,是日月晦朔,上下弦望,六丁六甲,破日,二十八;天禁曰日月蝕,大風甚雨,雷電霹靂;地禁地動;人禁沐浴,遠行,疲倦,大喜怒;禁婦人天癸,孕產哺乳。試問一年可行幾次?一生可行幾次?

這個,米老爺也曾經問過。都是這位祖輩也許已經有兒子了,可以和遠古先人這樣調侃。

米老爺不敢。

米家,唯獨長房這一支子息單薄。從他太祖爺爺,也就是輯錄這書的哪一輩人起,就一直是一脈單傳。太祖爺爺只生了祖爺爺一個兒子,祖爺爺只有爺爺一個,爺爺生下爸爸,早死。爸爸生他。比較這些祖輩父輩,他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說幸運是因為他已經有三個女兒了;說不幸是因為他現在還沒有一個繼承香煙的兒子。他很急啊。因為著急,就更加嚴格的按照這書上說的去做,奉行不韙。他現在有一個老婆四個小妾,日月望朔,丁丙這些是不必說要忌諱的,更是嚴格按書上是的,總是在女人的經血乾淨后的第三天行房,輸精給女人。絕不敢逾越書中說教一點,而且老而彌堅。他已經老了,早已深感自己精力衰竭,和女人交合早已經不是為了激情為了衝動,他已經過了孟浪隨意的年齡。他只是為了生一個兒子傳承祖先祭祀煙火。

米老爺看不進去書,也沒有辦法集中精力想什麼事情。放下書,起身在屋裏獨步,轉悠着,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解的十萬稅款遭劉團長的炮團拿去用了,他沒有回家,從葫蘆溪直接回到任所。剛剛到,給省政府發出公函,29軍軍長田某,省政府的質問公函就接踵而至。劉團長說他們只用了五萬多不到六萬塊錢。說那天在場參加搶銀元的人,不管是士兵還是軍官,他的挨個兒是搜查了。收拾過了,除了三個逃跑的外,已經整死了九個,弄得一團人人人自危軍心浮動。他保證,除了那逃跑的三個人帶走了少量的錢外,所有的錢都追繳回來了。只有58873元。

劉團長有賬。

米老爺也有賬。

他有所有在各鄉鎮鹽務所提款回執的存根,有大洋裝箱的賬目。從蓬萊鎮出發,他,以及運了五十箱銀元的大車就一直走在劉團長的隊伍中間。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他也沒有見過什麼人,沒有和誰交結過東西。那天,劉團長的部隊確實從他屋裏搬走了五十箱銀元,箱子是封條封好的。那箱子是專門做來裝銀元的,裝滿了,剛好四十封,每封五十個。五十個箱子,現在還在劉團長手上,他可以那銀元裝了試驗。

就這樣你一封質問,我一封答辯,公文交飛。打着文字官司,成都省也不知道該相信誰。

數字是說不清楚的。就這件事情本身,是劉團長的錯。人家解款,和你同路。你區區一個小團長,有什麼權力劫稅自用嘛?你那一團人,軍政府欠你的餉不假,那也不過是一萬多元。你為什麼要把十萬現大洋全部拿去呢?銀錢不過手,水過地皮濕。誰又能夠保證不是你姓劉的姓孫的姓田的中飽自肥,截留了四萬,拿出來說只有五萬多元呢?

這是成都省軍政府的意思。

這樣一說,劉團長孫師長田軍長都沒有話說了。他們說不清楚,他們確實沒有權力私自動用稅款。更沒有辦法證實他們只見到了五萬多,而不是十萬大洋。一氣之下,孫師長帶着他的人馬北上利州,分住武都,龍安,劍閣,旺蒼,青川,乾脆自己買機器,建造幣廠鑄造銀元,以保證自己的部隊有錢用。當然,這是后話了。

事情就這樣擱置下來。倒是上面催逼,要馬上把收到的稅款解上成都,這是最最緊要的。他又收起來了五萬元,但是,劉團長的炮團一開拔,三河場的龍金庭,白雲觀的張華興,廖純王大金等幾股土匪就鬧得天翻地覆的。天天都有人遭土匪搶了,抱了童子拉了肥豬,打了悶棍短了埡口,層出不窮。

上邊催逼,又不敢解款上路,真是急死人了。怎麼辦?沒有辦法!米老爺只好又坐下來翻書看,解悶。

······《道藏經》雲有求子法,雲婦人月信止后,一日,三日,五日,值男女旺相日,陽日陽時交合,有子多男。若男女稟受皆壯,則多子。一有怯懦,則少子。一次推之,理可概見焉。又婦人妊娠,男女何別?按《顱聰經》云:陽盛發陰,當孕成男,六脈諸經,皆舉其陰。《巢氏病源》云:三陽所會則生男,三陰所會則生女。······

不知道為什麼,米老爺看了這個就心煩意亂。這書是正確的,這是我們的祖先數千年來總結的經驗。這書中說的方法,列的方劑都是管用的,百試不爽。他給好多人說了這書上的禁忌;給好多人開了書里的藥方。他不是醫病的先生,也不指望誰真的按照自己說的去做,用他給的藥方治病。但人家照着他說的禁忌做了,不行的,就再展雄風;沒有兒子的就說老婆懷上了,再過幾個月就來報喜說生了兒子。(作者註:書上的東西,有正確的。對縱慾過度的,面對幾個妻妾不行了,適當禁忌,肯定是有利恢復;藥方也是調理身體,有益身心健康的。但根據現代醫學研究,婦女月經過後的第一天第三天恰恰是最不可能懷孕的。這是書本給我們迷信書本的米老爺開的一個大玩笑。至於說到人家生了兒子,當然不止是生兒子了,生女兒的也有,一半一半吧。米老爺只是注意生兒子的人而已。)為此,他得了好多的感謝,謝儀,受了好多的禮拜,給好多的娃娃當了乾爹干爺爺喲。他不要這些,他要自己有一個兒子,怎麼人家用着都靈驗,就是在他身上就不行呢?

命,命運,這就是命運啊!

是冥冥之中左右主宰人命運的天老爺掌控着這一切。貧富窮通,姻緣子息,生老病死,災禍吉祥,都是有定數的,不可逾越不能強求不好奢望也不得推拒謙讓的。發財不發人,不是一句古話嗎?這是定數,是天命。命中無子,命中無子啊!!!

人,生來人世的第一聲總是哭。大概他已經知道他降臨在了一個苦難的世界。不管他是誰,是生下來就註定要當皇帝的太子,還是叫花子的兒子,出生后第一聲總是哭。他們都必須面對生活給他們準備的苦難和不幸。而且這些苦難和不幸只是他的,他個人的。換了另外的人,或許就不是苦難,或許就是福祉,是歡喜都說不一定。

相對那些兒女太多無力供養的人家,兒女少負擔輕,不是福嗎?

米老爺必須有一個兒子,偏偏就是沒有。這是命運給他一個人專門準備的苦難。命中該有什麽不該有什麼,是天註定的。人,不能完美不能完全。都必須面對命運給自己設置的苦難。他現在什麼都有,他一切順心如意。錦衣玉食,金銀滿箱,高官厚祿,田產成片,妻妾成群。歡喜快樂,休閑娛情都是暫時,只有苦難災禍不幸,才是生命的主題。每個人,當然也包括他米百寧米老爺,出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這是一個充滿苦難的世界啊。卻用了一生是時間才得到證明。

既然命中無子,積攢那麼多,有什麽用?留給誰?每每想到這個,米老爺就萬念俱恢。自己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餘生無多。無常一來,縱有良田萬畝,所睡不過七尺;家財萬貫,所用不過百千。沒有兒子繼承,只好去便宜了不知道誰。他心裏煩躁,走出屋子,在大門口,碰到了剛從家裏趕來的張先生張耀松。

“老爺,有什麼事情要出門嗎?”張先生給老爺作揖問安以後,問道。

米老爺搖頭,說:“心裏煩,出來走走。進屋裏說吧。帶信叫你趕快過來,來人說你一直在醉月樓,一直沒有回家。你怎麼回事啊?什麼事情那麼心香嘛,都四十多五十歲的人了,鹽只有那麼咸醋只有那麼酸。明知道那是花錢使莽子勁,播種不收糧的空事情,有那個意思就行了吧。”

跟在老爺後面,張耀松不好意思的笑着說:“主要是心裏害怕,驚慌失措。老爺你是知道我的,沒有經歷過什麼大事情。雖然說這也不算什麼事情,憑老爺你的面子,什麼事情都可以擺平。但我就是害怕。怕見人,怕跟人家說話。所以就躲到醉月樓四喜子的床上去。沒有誰會到那裏去找我,心裏耳邊,就清凈了。”

“知道了吧?”米老爺走回屋裏,坐下以後笑着說:“一直叫你再討一房女人成個家。俗話說:男兒無家財無主,女兒無夫身無主。其實男兒無家身也是無主的。這不是,屁大一點事情,就無處藏身了。”

張先生想想說:“那是不同的。”

“有什麼不同?女人嘛,都不是一樣的。”

“女人當然都是女人,那是沒有什麼不同。但自己的老婆,他什麼事情都要把你管着,什麼事情都要問你。她應該管,應該問。她有那個權力,也必須管必須問。她不管你不問你,你的一切她都不過問不理睬了,這恐怕就要出問題,或者已經出問題了。對不對?”

米老爺笑着,聽張耀松講他的謬論。

“對自己的老婆,你還得什麼都老老實實的給他說,聽她的主意,服從她的管教。稍有悖逆,就要吵嘴打架,不得安寧。但是男人總是有一些不能對外人說的事情。女人呢,又大多數嘴巴零碎。只要她知道了一件事情,不出一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時候,是給她說呢,還是不給她說?”

米老爺聽着,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情。那就是私自拿回家的四萬個銀元。那當然是絕對不能對外人說的,誰都不能說。他沒有回家,回家以後也會面對着給不給老婆說的選擇。歪理謬論,其實也是理,也可以論。有時候比真理正論更能夠說服人。

“娼婦妓女就不同,她不會管你,她也管不着。她也不會問你,你不必要什麼都給她說。你高興了就說幾句假話哄哄她,不高興了什麼都不說也可以······”

米老爺打斷了他的長篇謬論,無奈的說:“我不管你這些事情。屋裏這段時間還好吧?”

“屋裏都好。”張先生就說了協同左大爺去操了朱雲貴的家,沒有現錢,只有十一畝七分河堤內的菜地地契。按市價摺合了二百五十個大洋,給左大爺江大爺他們拿了一百五十元,地就被我們買了。還是依照原來的佃約租給那些菜農耕種着。左大爺倒是沒有什麽,江項城鬧騰得很兇。還一直在找楊么姑麻煩。這是天火燒的,沒有辦法啊。

“天火,唉——天意,天哪——”米老爺長嘆一聲。

張先生又對米老爺說:大姨太屋裏來人了,說米家折磨虐待他們家女兒,把人領回家去了,說等到老爺回家,要和老爺吃講茶擺龍門陣;還有就是四姨太,每天沒有事情,不是到城裏打牌,就是和二姨太鬥嘴。買衣服料子,已經在余保利那裏借了好幾十元錢了。前天我來這裏之前,又聽三姨太說她的首飾不見了。

還說屋裏都好,就是這樣的好法嗎?這樣子能說一個好字嗎?簡直就是天下大亂嘛。米老爺聽了,頭都炸了。連忙說:“算了算了,不要說了。不是早就叫你把她們的賣身文約找出來還給她們,不賣,也不是叫他們家拿錢贖。只是叫她們娘屋人把她們領回去算了嗎?”

張先生故作為難的說:“這個,恐怕只有你親自回去說了才算數啊。我一直害怕你說的是氣話。”

米老爺過去也許說的是氣話。但是聽了剛才張先生的挑唆,就不再是氣話了。一切都不順心,討這幾個姨太太,都是為了給他生個兒子。現在大姨太三十二歲,二姨太二十九歲,四姨太才十八歲。守着他這麼個經常都不在家的老頭子打發日子,也真的是很難過。米老爺下定了決心,說:“再回家,就照着我的意思辦了吧。不必再等我回去,看見她們我心煩。”

“是,老爺!”張先生心裏一陣竊喜。

這是他很久以來一直就想辦的一件事情。

家裏之所以會鬧,很大程度上都是他在挑唆誇大。

比如吧,太太打發幾個姨太太回家去住一段時間這是有的,大姨太也回去了。一直沒有回來。卻沒有她娘屋人要找米老爺講道理這種事情。他們不敢!四姨太打牌也是有的,就是到城裏二小姐家逛逛,和那些老媽子打牌玩。卻也不是每天,更沒有和二姨太鬥嘴。老爺走了,就沒有什麼爭的了。她向余保利借了十幾元錢是真的,那是她趕新潮做了一身洋裝。叫張先生還給余保利,他故意拖着沒還。現在他把欠賬和打牌一起說,就給老爺造成了這是四姨太的賭賬,數目也從十幾元變成了幾十元。他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他知道米家三小姐和他兒子張甫臣好。這事老爺清楚,也有意要招贅張甫臣做他的養老女婿。只要這件事情一成,米家那份家業,還不是一大半都是他兒子張甫臣的啊。他最害怕的就是那四個姨太太,肉屏風一樣的圍着老爺,不知道哪一個肚子一大,不小心給老爺生一個兒子,他的那天大的好事,不就煙消雲散了嗎?所以,他總是挑唆四姨太和二姨太鬧,總是把芝麻大的事情說成西瓜那麼大。現在他如願以償了。他好不高興。

“老爺,我們家三小姐才能幹哦,前幾天城裏人爭相傳頌,說我們三小姐一舉拿下了涪城兩大惡人,自古以來就沒有見過我們三小姐這樣的能幹女孩子。就是戲裏的花木蘭,穆桂英了。”張先生又對米老爺說。

“怎麼回事,快給我說說。”一直聽到的都是煩心的事情,米老爺確實太需要聽一點能使他高興的事情了。特別是家裏的事情,又特別是三小姐的事情。

張先生就從頭給米老爺講開了。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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